特殊陪护
他大爷和他大娘一对活宝,他大爷当然不是我大爷,他大娘也不是我大娘,之所以叫他大爷他大娘,主要原因是我们互相谁也不了解谁,如不是母亲这场病痛,来医院做手术,我和他大爷他大娘,走在大道上也未必认识,即便认识也是昙花一现。他大爷能促动我将他跃然纸上,必有他可圈可点的地方。第一,心态好,同样是腹腔镜手术,他愣是把这真刀真枪的实战演练,看成是吃一碗玉米粥,就刀鱼那么简单。人家小护士叫他向东,他非朝西行动。母亲是左肺微创手术,他是右侧肺微创手术。一左一右,泾渭分明。按照医嘱,哪侧手术,就在哪侧下床活动。他大爷手术后,右胸侧挂着一只倒流瓶,一个输尿管,护士说,大爷,记住啊,从右侧下床。他大爷嘴上好好好,是是是。待小护士一转身功夫,好家伙,他不知什么时候,哧溜站在左侧,手里拎着倒流瓶,神情自若,那架势,他不是到医院手术的,反像来此视察的领导。他大娘呢?仿佛一个醉汉,喝得五迷三道的,你指挥她做什么,没有十遍八遍,她决计不会。声音高了,她还冲他大爷上纲上线。他大娘,和我有一拼,笨。笨个灵巧,护士手把手示范好几次,硬是不会操作。简单到一加一等于二的导尿程序,也弄得蒙头转向。书归正传,俗话说,好看的面孔,成千上万,有趣的灵魂屈指可数。他大爷就是人间奇葩。宠溺他大娘。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宠溺,难道等张三李四充爱?他大爷对这一点,很有认知性。病人吃营养餐,陪护的家属也不例外。非常时期,陪护的自打病人住院,就不允许离开住院部半步。陪护们也享受到病人的小灶。实话实话,那饭那菜,清汤寡水,像哪个把海盐或者调料都中饱私囊似的,难以下咽,我向来对吃不挑剔,更谈不上苛刻,医院这营养餐,着实不敢恭维。他大爷是病人,熊猫级别,理应收到他大娘特别恩待。事情恰恰相反,他大娘是去端来饭菜,他大爷却将肉啊虾的,夹给他大娘吃。他大娘不吃,他大爷就生气,他大娘只好乖乖吃掉那些荤腥。他大爷坐在他大娘对面,满眼满眼的宠爱,啧啧,我这辈子,估计享受不到这待遇。下辈子不一定托生女人,我就不奢望了。他大爷这宠溺他大娘的眼神,被我收入囊中,留着夜阑人静时,取出来疗疗伤。他大爷对他大娘的宠溺,远不止这个,他体现在诸多细节里,吃是一方面。睡,陪护没有床,他大爷是石油工人,退休多年,一个月的退休金也是好几千,租一张床小菜一碟,他大爷不租,为什么?离不开他大娘,患者每天要输液,输完液,就可以休息。他大爷小声暗示他大娘,来来来,来哪?他大爷的床上,他大爷和他大娘挤在一张床上,先是他大爷喷出一串舒服的呼噜,再蹦几个不香不臭,闻不出啥滋味的屁,而后,他大娘一动不动靠在他大爷身上,温顺得像只老母羊,大约睡了半小时或者一小时,我突然就发现,他大爷诈尸般得,坐在他床上,一眨不眨瞅着他大娘,加以摸捏揉等小动作,天呐!他大爷何处像七十有三的老头,跟风华正茂的小伙子,除了头上多一片白雪似的毛发,其余的一样不少,男人看来八十岁也能将女人捯饬出小孩!一系列小动作完成,他大娘也无风也无雨,身经百战的将军样的,波澜不惊。如果不是手术后唯恐碰触刀口,他大爷会一直让他大娘和他挤在一个被窝里,青天白日的,他大爷命令他大娘睡他左侧,有时颠倒着睡,他大爷的脚丫子放在他大娘嘴巴底。琴瑟和谐的一对,那天,他大爷和他大娘换了位置,问他咋了?他大爷说,他大娘臭脚丫子,味重。味重,洗洗呗。他大爷则说,洗不掉,不能洗,洗了就没那味了,没那味儿他还睡不着。我眼尖,一个黄昏,他大娘脱裤子睡觉时,扫到他大娘穿得秋裤,有巴掌大的一块摞着补丁,他大爷这么宠溺他大娘,怎么就不肯买几件像样的衣服给他大娘穿?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我无法破译,但让我深收感动的是,他大爷对他大娘的不离不弃,影子一样。他大爷在哪,他大娘就在哪?
母亲是45号加床,他大爷和他大娘紧挨着母亲的病床,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人和人相处久了,就处出感情来。我和母亲,对他大爷他大娘有了老邻居的情愫,买到好吃的,准谦让一番。递把手,搭个桥的小事,愈来愈多。人海茫茫,一个病房,四个患者,四家人,在某一天,有缘走到一起,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很有生活,很有人间情趣。
有关他大娘他大娘的故事,稍后整理成小说,暂做个临时记录,唯恐素材像流水一样的消失。
母亲说,喜欢一架钢琴。能弹就好,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充满向往,有一束月光闪过。扶着母亲过马路,看医生。母亲对我提过两次钢琴。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一下。在等待的日子里,本想留母亲住在城市,这有她儿女的家,尽管面积不大,足以御寒。母亲却惦念着老家,老房子,以及那铺老炕。我知道,在我们那里,母亲把自己当客人。做事说话谨小慎微,就连吃饭,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打扰孩子们。如果不是身体有恙,也许,我永远不清楚,母亲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每次回家,或者电话里,母亲报喜不报忧。别抱怨时间去哪了,也不说自己怎么忙,真正的有心人,即便是对方一个喷嚏,也能牵肠挂肚。
那天回乡下接母亲,路遇远枝的张家大嫂,她说,清儿,你忘了谁,也不要忘了你妈,你从小一身病,是你妈一次又一次,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大嫂离开时,我的城一片山雨蒙蒙。半生已过,幸福莫过于,回到老家,有妈,有爸守候着。做晚辈的,纵是穷其一生,也做不到母亲对儿女爱到骨髓。
这几天,默默地擦拭着伤口,让疼痛减轻,再减轻。脆弱的神经,经不起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母亲喜欢看广场舞,坐在我和母亲曾经来过的石阶上,心一遍一遍潮湿,希望上苍多给我十年,二十年尽孝的机会,我想带母亲出去走一走,她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大连,我想实现母亲的一个愿望,买一架钢琴,给她快乐,我想接下来的日子,我给她最好的陪伴。
我该收起我的小性子,我该藏住我的臭脾气,我该像母亲背着我跋山涉水,去赤脚医生那里为我治病一样,对母亲多一份耐心,一份爱。我没有理由给人生留下遗憾,百善孝为先,母亲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靠前!
请原谅,我一生痴爱的文字,此刻,我不得不放下。母亲给我整个世界,而我现在还给母亲的仅仅是,母爱的万分之一。
请坚信,我一直在母亲身边,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一起迈过去,前边就是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