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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厂院子 ————忆父亲

  • 作者:陈云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10-18 19: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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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瓦厂院子

      ——忆父亲

      陈云金

      院子滋生人间烟火,是安顿生命、寄放精神的场所。“庭院深深深几许”,那是大户人家几进几出的深院幽庭。“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那是恬然的田家生活。“萧条桑柘处,烟火渐相亲”,哪怕在萧疏荒凉的山区旷野,隐隐约约地看到袅袅炊烟,也感到无比的温暖和亲切。吾心安处,即为家。过去再穷的人家,哪怕用篱笆围屋一圈,都要有自己的一方承接天地的院落。一道墙,把一个家庭围起来。院子里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家的天地。院子是生命繁衍生息的摇篮,它承载着寻常百姓一代又一代的日常生活。如今的都市高楼林立,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青瓦粉墙、木门铜锁的院子?

      岁月流转,院子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故乡的瓦厂院子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际,那孕育我生命的简陋、质朴的青灰色瓦房注定坐落在我的心上,成了我永远的记忆、牵挂和念想。

      我的老家瓦厂院子因爷爷和父亲是做瓦的泥水匠而得名。爷爷的手艺如何,我无从知晓;至于他老人家长什么模样,我更没见过。只听说爷爷的家法挺严,教训做瓦不用心的徒儿时,从不手软。即使钻进竹林,也要把顽皮的徒儿拽出来,用水竹细条狠狠抽打。爷爷早已作古,但我们每年上坟时,总是心生敬畏。

      爷爷靠泥瓦匠手艺养活了九个子女,还攒足了不少田地。在哪个靠天吃饭的年代里,拥有一门手艺,尽管生活不易,还是可以养家糊口。

      父亲从小就跟随爷爷学做瓦,在爷爷的几个徒儿里,父亲的手艺是最精的。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远近有不少建瓦房的人家慕名请父亲做瓦,父亲做的瓦很少有变形或开裂的。要做一窑质地好的青瓦,父亲首先在泥料的挑选上下功夫。我们当地属于四川丘陵地带,紫色土居多,而坯泥制作要用粘性很强的黄泥巴,我记得大哥家有块自留地就是黄壤。小时候,我们常用它捏泥人,它的可塑性挺强,父亲做瓦也常从那里取土。制作青瓦的场地,也就是我们后来叫的瓦厂,就在如今大哥家漂亮的四合院所在地。父亲的工棚很简陋,他虽然是做瓦的,但还没有奢侈到可以把自己工棚盖成瓦房的地步。父亲只是搭建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稻草房,并在平坦的土地上平整出一块可以凉晒瓦坯的场地。从此,父亲就有了一个可以承传爷爷手艺的手工作坊。父亲在稻草房旁边挖了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大坑,先把表面不能用的沙土和腐泥土挑走,然后把坑挖一米深,能用的粘土留下,不够的从别处取。料坑要用水泡两三天,稻草房下边就是堰塘,取水方便。泡过的粘土还要踩匀,这可是件力气活。这比在水田里插秧苗还累。在农村呆过且,只要有插秧经历的人都知道,插秧移位时,要把深陷淤泥的双脚抽出来,非使出吃奶的力气不可。插秧时腰酸腿疼,咬咬牙也许可以挺过。如果先前拔秧时,不小心遭遇蚂蟥,那才是恐怖的事。蚂蟥是会吸血的环体动物,一旦被蚂蟥叮了,千万不要用手去把它硬拔下来。因为你用手大力拔它,反而会让它的吸盘吸得更紧,即使真的拔了下来,它的口器也会断落在你的皮下组织里,严重的会血流不止,造成感染。当时乡下医疗条件十分落后,即使有赤脚医生,很难找到酒精或碘酒消毒。有经验的就地取材,用竹叶烧焦成炭灰,或将嫩竹叶捣烂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和防感染。下田拔秧、插秧同样也辛苦,只是没有在农村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父亲跳下大坑踩粘土,就像在人造水田里不断拔泥脚。虽然没有蚂蟥之类叮咬的事发生,但并非一蹴而就。粘土要像和饺子面一样可以擀饺皮了才行。真的和面,只不过碗口那么一团,或者盆口那么大。若要做一窑青瓦,那制作的坯泥就有几堵墙高。父亲的两条泥脚杆就像中秋节乡下打糍粑时的两根粑棒,在坑窝里与糥米样的粘土暗暗较劲,战况常呈胶着状。所以,青瓦需求量大时,父亲就牵来了家里饲养的水牛,让水牛在料坑里来回地转圈。父亲一手牵着牛绳,一手夹着旱烟杆,浓烈的烟味呛得父亲咳个不停。父亲丢开牛绳,反手去拍微驼的后背。叶子烟呛得父亲仍然直不起腰。水牛也放慢了脚步,怔怔地望着佝偻的主人。它似乎读懂了主人并没有示意自己停下来的眼神,就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来回转圈。

      坯泥制好后,用锄头去挖就很费劲。只能用一种专门切割坯泥的弓子的工具进行切割。这种弓子选用当地弹性很好的白蜡树做弓把,用细钢丝做弓弦。父亲用弓子把大坑里的坯泥切割下来,装进撮箕,用扁担挑进稻草工棚,再码在坯泥台子上。码泥时要用夹板把泥拍打紧,如果不及时用,还得用潮湿的草帘子盖着,以防水份过早流失。

      做瓦坯时在转盘上放一个瓦桶模具,瓦桶有点像老式木制的水桶,只不过没有桶底,上有一个提柄。瓦桶的表面用一层白布包裹,布是用来隔开泥和木桶的,以防粘连。制作瓦坯时,父亲先用钢丝弓在泥坯料上切割一块状如布匹样的厚约一厘米宽三十厘米长六十厘米的泥坯料,像藏民献哈达那样用双手端起这块泥布,只不过这不是献给远方的客人,而是把它包在瓦桶上。这个看似优雅的动作,实际上也是检验泥土粘性强弱的。泥土粘性不好,你很难把它展开端起。父亲左手握住瓦桶手柄,熟练地转动模具盘,就像现在人们在商场或地摊现场抽奖时开心地拨动标有各种奖项的转盘。父亲似乎看到了盘子上标着金灿灿的小麦、饱满的大豆和玉米、长乎乎的红苕、圆滚滚的土豆、白花花的大米,甚至还有三个孩子的学费……父亲更带劲了,忘却了腰疼,弧形瓦刀在“哈达”上轻快地飞舞,还不时地像蜻蜓点水似,用沾水的刀尖在泥坯瓦表面轻轻一抹,让它更光滑。父亲又用一根带钉子的标杆,在转动盘时把超出瓦的长度的泥坯料划掉。父亲终于可以直起腰来,提起手柄把瓦坯轻轻地放在早已平整好的平地上,错开瓦桶上的手柄,抽出瓦桶,瓦坯就被放立在平地上。若先前抹平时,沾水过多,瓦坯就会如泥人样瘫坐在地。当然做瓦经验丰富的父亲不会在这个环节出错。不出半天,撒了点灰炭的空地上就摆满了瓦桶,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偌大的蜂巢。父亲放下瓦刀,在偃塘边胡乱地洗了洗手脚,就抽出别在腰带上的竹烟竿,掏出头天晚上在院坝趁着月色裹好的旱烟,划上一根火柴,微微的火光还是照亮了父亲脸上没有洗掉的泥浆点,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他透过飘起的一串串烟圈,看到蜂巢状的瓦桶,心里漾起阵阵蜜意。

      若遇艳阳高照,瓦坯两三天就可以晒干。收拾干透的瓦坯也是个技术活,双手往外面轻轻地一拍,瓦桶自然散开成三片。因为模具桶有三条凸起的木棱条,把瓦坯分成了三块。手拍干瓦坯时,若用力过猛,力道就不会沿着三条薄薄的凹进线走,可能四分五裂,那你就真的领会了什么叫土崩瓦解。

      若天公不作美,多凉晒几天也没问题。只要不下雨,否则,就要用草帘子或竹席遮挡。所以,制作瓦坯多选在旱季少雨时节。

      瓦坯风干后,就搬进砖窑烧制。如果哪家要娶媳妇,往往就得新建一两间瓦房。还要提前两三年准备烧瓦用的柴。稻谷、小麦、玉米等秸秆堆成垛,脱了粒的玉米棒子、干枯的竹竿、熬火的青树以及其它杂木,都要储藏。现在烧窑使用天然气或电,挺方便。而过去是用柴烧。薪火烧制青瓦是一种古老的技艺,烧窑难度相当高。作为瓦匠,也许你是制作瓦坯的能手,不一定你就烧得出一窑纯一色的青瓦。无论是哪道工序,父亲都拿得出手。一提起陈瓦匠,人们总是啧啧称赞。做瓦的父亲在当地小有名气。我有一位家住庐山的伯伯,也是位瓦匠。伯伯烧窑时,往往叫上父亲一道观火。父亲即使再忙,也乐意走几十里山路,赶往伯伯烧窑的地方。父亲深知,要让自己的瓦匠技艺炉火纯青,就要到瓦窑口多观几次洞火,从而炼就一双火眼金睛。

      柴烧一窑青砖,往往会连续烧上几天,又脏又累,苦不堪言。瓦窑与我家老屋厨房仅隔一条路,烧窑期间父亲也不回屋歇息。实在熬不住了,父亲就靠着瓦窑旁边的黄桷树小盹。

      老屋旁边那棵黄桷树在当时应该是老家最大的一棵树,有两三人合围粗。听说当时有人想买这棵树,还说华莹山某兵工厂绿化环境,需要许多黄桷树,因此,钱好商量。但父亲都舍不得卖掉这棵高大的黄桷树。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时,承包地边的树都属于包干户,自家院落周围的树,谁栽种就归谁。但与我家老屋几步远的黄桷树却莫名其妙地划归集体所有。大哥结婚后,要修建房子,需要大量的木料。父亲不得已砍伐这棵长了几十年的黄桷树。当然先要请示生产队,征得队长和书记同意后,还向集体交了20元钱才能砍伐。后来,父亲又在我家后院亲手栽了一棵黄桷树,最终劳苦一生的父亲也长眠于那棵挺拔苍翠的黄桷树下。

      黄桷树根深叶茂。老屋后檐水排出时就从瓦窑边流过,但瓦窑从来没有被冲垮过,这得益于黄桷树发达的根系。长期烟熏火燎,靠近瓦窑洞口的树身被熏得凹进三分之一,就像被大水冲涮出的一条水沟,这里反而成了鸟雀天然的乐园。露出地表粗壮的树根也成了父亲看守瓦窑时小睡的良枕。

      父亲烧窑时能小睡,可能是一种奢谈。通宵达旦不合眼,那才是常态。烧窑是一项技术活,来不得半点马虎。柴烧是以薪柴为燃料烧成瓦制品,它不只是燃烧薪柴,而是父亲与窑的对话,火与土的共舞。青砖碧瓦,红砖朱墙,那是祖祖辈辈运用最原始自然的方式结合而成的美丽作品。砖瓦是用含铁元素等杂质的粘土隔绝空气烧制而成,当烧窑作业临近结束时,若用淋水的办法来降温,砖瓦就呈青色。若把窑顶捅开采取自然冷却的办法,砖瓦就呈红色。用水降温,不是在砖瓦上随意泼一瓢水,而是在窑顶建一方水田。在乡下,水田随处可见。窑顶水田的水却是有温度的,若把鸡蛋、土豆和红苕之类的东西放到窑顶水田里,不消吸一支烟功夫,就可煮熟。水的温度,取决于窑洞内的火候。火力不足,冷水烫猪。火力过旺,水容易烧干。若窑顶水田漏水,瓦就会变色。只是那时青砖碧瓦是流行色,若青砖上有点杂色,只能说明瓦匠手艺不精。烧窑时用力过猛瓦容易开裂,氧化时间不足瓦可能发生起泡现象,水力不匀时,瓦容易变形,所以柴烧砖瓦的成败取决于土、火、柴、窑之间的关系。有时父亲为了烧一窑纯一色的青瓦,眼看主人家搬来的柴薪就要用完了,而火候未到时,哪怕垫上自家过冬的柴薪,也在所不惜。柴烧追求木灰烬与土的自然结合,那是一种质朴、浑厚、古拙的美。

      开窑时,父亲揉了揉两个黑眼圈,只见一片片青瓦浑然天成。父亲不顾瓦窑还在散发热气,高兴地顺手抽出一张瓦片,像古代乐师那样在瓦缶上用手轻轻地一弹,烧透的青瓦片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父亲眉头舒展,皱纹似乎少了一两根,几天的睡意好像也全消了。父亲兴奋地提着曾亲手烧制的瓦茶壶,端起一碗霍香茶,一饮而尽,这也是给自己的手工大作划上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父亲手摇蒲扇,躺在凉竹椅上,惬意地眯缝着双眼,很快就进入梦乡:父亲看见蹒跚学步的小孙子喊着“爷爷”,迎面而来,就伸出双手去迎接,蒲扇也滑落。这并不影响父亲进入第二个梦乡:父亲依靠自己的手艺,为最小的女儿准备了当时农村还算体面的嫁妆,似乎想弥补对小女儿高考落第想复习而被他拒绝的的愧歉。看到女儿出嫁时的热闹场景,父亲脸上不禁流露出幸福的笑意。这种满足,使我想起了父亲曾对我和弟弟的许诺:好好读书吧!读累了就回来,我给你们盖两间青瓦房。后来我和弟弟都相继考上了大学,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

      我和弟弟上大学后,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参加工作后,更是很少回家。每次回到老家瓦房里,大多时候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屋前院后忙碌着,总是难见父亲的身影。母亲告诉我,父亲在承包地里忙活。夏季天气炎热,临近中午,更是烈日当空,酷热难挡。父亲头顶草帽,扛着锄头,下地锄草。我不解地问父亲,阴天锄草,不是更凉快吗?父亲告诉我,天气越热,锄掉的杂草才容易被晒死。干枯的杂草烧成灰烬,种庄稼时,这种草木灰就可以当做农家底肥。父亲说得头头是道。这就像做瓦一样,一定要找准天气,瓦才易晒干。干农活的父亲就像拿起瓦刀时一样认真。记得我家有几块承包地就在七条路下边,七条路中有条铺满石板的大路,当时生产队绝大多数乡民若要赶鸣钟乡场,都要路过这条石板大道。乡民们看到路边一厢厢新翻的泥土,还有眼尖的发现土坎上的杂草也被铲得干干净净,不禁啧啧称赞。放下瓦刀的父亲站在庄稼地里,继续与泥土为伍,同样是干农活的好把式。

      父亲有时也放下锄头,重操旧业。只是乡民们对瓦的需求量越来越少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农民工大量外出,尤其是青壮年人纷纷涌入大城市。那些精明能干的包工头带着一帮人马,在繁忙的码头、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摸爬滚打,几年下来,昔日握惯了锄把的土老帽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大哥大的暴发户。被贫瘠的土壤榨得干瘪的钱包也慢慢鼓了起来,那些挣了大钱的打工者在大城市里购房安居,有的在县城或周边距离老家近一点的地方买房。农村父母为子女建新房的越来越少,即使要建婚房,在建筑材料的选择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偏爱小楼房。这种楼房虽然也是用砖砌墙体,但它跟以前的青砖瓦房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要瓦屋顶,直接用预制板封顶。盖好了内外墙用水泥抹平,讲究点的人家外墙正面贴瓷砖,内墙再用白石灰水刷刷,干净明亮。房子内设楼梯,七拐八拐就可以通往楼顶。平常楼顶还能晒晒小麦、玉米、萝卜干、腌菜之类的。二楼还有平台和阳台,站在这里,可以远眺那些屋顶还留着半截烟囱的土坯瓦房,俯视那些用泥巴搅拌着稻草做外墙,用竹子代替木条做椽子,葡匐在脚下低矮的茅草房子。有了这样的楼房,娶小媳妇做新房更上档次。

      楼房渐渐多了。有些人走出了冬暖夏凉的瓦房,纷纷涌进钢筋混泥土的高楼。

      父亲老了,伴随几十年的制瓦工具也一同老去。挂在老屋墙壁上的泥瓦刀锈迹斑斑,木制的瓦桶仍在,只是包裹瓦桶的布早已泛黄,它似乎在诉说那个烟熏火燎的过去。

      冬夜漫漫,坐在大哥家青砖碧瓦的四合院里,与家人围着火盆,静听燃烧的木柴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细看跳动的火焰,似乎映照出了父亲烧窑时那张沾有炭灰的脸,黑里透红。还有那双守望窑火的眼睛,永远充满期盼……

      冬夜漫漫,心里却倍感温暖。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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