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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有过这样一位同事(散文)

  • 作者:赵声仁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9-07 10:5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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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在矿山工作时,遇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老师。他是195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叫周济政,是从河北井陉县一所中学调入这座矿山的,长我有二十岁。这座矿山的教育系统,五脏俱全,有子弟中小学,有职工学校,有电大,后来又办技工学校。子弟中小学,自成体系,在山坡上有专门的校舍。其它,都在山坡下边的一所院子里,一拨人马,几块牌子,十几个人,从职工培训的教室出来,就进入技工学生的教室,还要定期联系电大老师,为考上电视大学的职工上课。凡事,一块操办着。

      周老师调动过来时,我已经是技校一个小头目了,教导处主任。在校长室,校长和我一块接待了他。正是初秋季节,他上身穿一件四个兜儿的半新蓝色制服,左上兜插着一只钢笔,一只铅笔,一看,就是一个老知识分子。黑裤子,黑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发白的蓝色帽子,帽沿不大平整,又像一个干杂活的民工。他个子不高,面色有些苍白,背部略驼。他当时给我的最深印象,是他进屋先点头,一点头一哈腰,而且,谦卑地笑着,一笑,两颗门牙就突出出来,嘴唇盖不住的样子。

      知道了他是滦县人,毕业于河北师大,数学专业,还是单身。那时,四十多岁的师范专业的大学毕业,矿山奇缺,我们自然得了宝贝一样,安排他担任数学课,和矿后勤管理部门联系,专门为他申请了一间单人宿舍。

      但他教课,和他的经历、学历似乎并不吻合,不大受学生欢迎。尽管他在备课本上写得密密麻麻,划满了红道蓝道,板书字迹也好,但他说话吐字不清,前后逻辑性差,学生听不太明白。还有,他性格柔弱,说话温柔,管不住学生,学生在他的课上总是捣乱。我就去听他的课,然后交换意见。他上火,急得出汗,但下次讲课还是那样。

      有人说他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

      “不是不是,你们不知道什么!”对这样给他找台阶的话,他并不买账。好像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

      我自然就有意识多接触他,试图找出原因,加以干预,让他尽快适应技校教学。

      也就因此发现了他好多行为方式的独特之处。到职工食堂用餐,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买炒肉、炖肉之类的菜,一个馒头、一份白菜豆腐或一碗米饭、一份菠菜熬粉而已。菜吃完了,剩下点菜汤,到锅炉房接点开水,涮涮饭盒,晾一会儿,喝了。

      “周老师,你的工资每月六十多块,怎么不吃点单炒、炖肉、炖鱼的。看你的面色,好像缺乏营养。”一次吃饭,我问他。那时,我的工资每月四十多元。

      他还是先点头谦卑地笑,之后嘟嘟囔囔地说:“单炒,没什么好吃的,想吃肉,哼,我就直接买猪头肉,实惠!”

      我还真有两次见他,从矿山的青年商店买二两猪头肉,双手托着包装纸,一口一口地咬,很香。

      都住单身宿舍,距离不远。这天晚饭后,我去找周老师聊天。他的宿舍很乱,西北角一张床,被子像只宠物一样摊在床上,东北角,错落无序地放几个纸箱子,里边全是书,有两个箱子开了口,几本书,不安分地挺出来。南边靠窗,一桌一椅,桌子上也堆着好多书,还有一盏坏了灯罩的台灯。周老师坐在门口的一个马扎上,用铅笔在一个六十四开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床和桌子之间,蹲着一个火炉,上边放着一个小铝锅。一股泡大米粥的味道,随着一团模糊的热气,在房间里飘荡着。

      “呵呵,您来了,我这儿乱得不成样子!”周老师站起来,先点头,后把小本装进右上兜,把铅笔插进左上兜。“有事么主任?”他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把那把椅子正了正,示意我坐下。

      我说没事,随便聊聊天,问他吃饭没有。

      “这不,米粥泡着呢,一会儿,扒拉两口就行了。”周老师指着炉盖上的小锅说。

      我过去打开锅盖。半小锅粥,米粒被泡得胖了几倍,白白的,开了花。一股被泡烂的生米的味道溢了出来。

      “周老师,你这是熬粥啊还是泡粥?”我笑着问。

      “我总这样吃,省火,还烂乎。什么味道不味道的,吃了就不饿。”他补充说,把水和米放进锅里,烧个开,就泡着去了。半个小时,想吃的时候,再烧个开就行了。

      这种奇特的熬粥方法,我是第一次看到,以后也永远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人的这种熬粥方法。没有香味,没有咬头。

      穿衣服,就更简单了。春秋冬三季,他都是那件蓝上衣,那件黑裤子,那双黑布鞋,只是到了夏天,他才穿出一件白背心,一件有兜的短裤。露出的双腿,没有什么血色,细细的。当然,左上兜的钢笔、铅笔,永远没有离过岗,六十四开的小本子,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右上衣小兜。夏天,这三样东西,就装入裤兜。

      这个小本子,也是件奇特之物。多个场合,办公室里、教室里,不管是开会,还是别人聊天时,有点空闲,他就掏出小本子和铅笔,写算起来,皱眉思考一会,刷刷写上几笔,一页写满,翻到下页。谁也不知他在写什么。

      有一次,他把那个小本子丢在了办公桌上。我不经意地拿起看看。这是一个自制的小本子,废旧纸张的下角料,被他裁出二三十页,本皮是两张硬的蓝色塑料布,用黑线缝订而成。这让我想起我的小时候父亲就用针线给我缝制一个个本子的情景,因为这比买现成的本子省钱。打开看看吧,是一道道的数学题,而且是大学的微积分。技校的数学课程没有微积分。

      “周老师这是在算什么呢?”一次课间休息时,他又算,我问他。

      他说:“唉唉,没什么事情,玩呢玩呢!”

      “学校有现成的笔记本,随便领用。何必这样对付?参差不齐的。”

      “唉,有好多本,学生没用完就扔了。我裁剪下,缝上,照样用。玩儿呢,没事!”他点着头说。

      他确实没有更多爱好,打扑克,下象棋,各种体育项目,他全不会,花鸟虫鱼他不接近,更没看到过他摸过相机、猎枪之类的东西。他的所有空余时间,就是演算微积分。

      我不知道,他的生活,为何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人觉得枯燥乏味。

      我也不知道,他的吃穿用,为何如此节俭,节俭到寒酸,到令人可怜!

      令我极其不解的,还有他每周六的请假。那时是每周单休。每到周六近午时分,或者说上午下班前,我办公室的门,就会极轻地响三下,我说请进后,周老师踮着脚进来了,像一股轻风飘到我的桌前。他点着头,谦卑地笑着,两手轻轻揉搓着。

      “主任,请假,我还得请假,回老家,看看母亲和弟弟。”他的声音低低的,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还是骑自行车回去?”我问。

      “是的,这样方便。”他说。

      “就你这身体,一阵风能吹跑的样子,有点逞强吧?”他老家在滦县榛子镇。我曾计算过,他从矿山出发,十五公里进遵化县城,沿唐遵线走五十多公里到丰润县城,转入102国道往东,再走三十多公里,才能到他的老家。这一路不少于一百公里,没有六七个小时,不会见到他的老妈。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一圈一圈地蹬着他那辆半新自行车,进入他家乡的那片土地的。

      每周,他都来请假,无论寒暑,都是在这个时间,都是这个理由。为了保证他回家不耽误课程,我早已把他周六下午的课,调到周五以前了。第一次跟我请,我就知道了,他每次回家,都是骑自行车。

      我不记得他那辆自行车的品牌了,我只记得他那辆自行车的后衣架比别的自行车宽大厚重,是竖着的铁条焊接在一起,上边又喷了漆的那种,很能驮载物品。偶尔看到下午他出发时,后衣架上,总是高高地一摞物品。

      他的所有的简单,所有的节俭,都是为了照顾他的老母和弟弟吧。我时常这样想。我也因此敬佩他,尊重他,想办法为他回家创造好的条件。后来我干脆告诉他,到周六就走吧,不用专门找我说了。他连连点头,连说谢谢。

      这年冬天格外地冷。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搭乘矿一位领导的小车从唐山市里办事回来。路过党峪的时候,我看到周老师蹲在路西一个饭店门口,门口还躺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灰尘的男人,旁边停放着他载着不少物品的自行车。周老师正把一个馒头递给那个躺着的男人,自己也在大口地咬着一个馒头。本想下车看看,但矿领导在车上,我不好张嘴停车,这个景象一晃就过去了。我看看手表,不到下午三点。我推断,没有两三个小时,周老师到不这里。

      周一,我问起此事。周老师点头,还是谦卑地笑,说:“没什么,就和你说,每次,我都是不到十二点就出发,在党峪那个小馆子,买两个馒头夹点肉吃。那个躺着的人,是个乞丐,我也顺便给他个馒头。挺可怜的。”周老师说得极其平淡。

      “总这样?”我惊讶了。

      “有段时间了。没事的,只是碰上了。”他说。

      我不由又看了看周老师身上的蓝上衣,黑布鞋,黑裤子,想起了他咬猪头肉、泡米粥的情景。心里一阵酸楚。

      1989年,我调动回了市里。算起来,我和周老师相处了有六年。到组织部办理调动手续时,我和组织部长谈起了周老师。

      组织部长是管干部的,对周老师我们些人的来龙去脉、祖宗三代都了如指掌。他说:“唉,周老师这半辈子够苦的。他父亲原是张作霖手下的一个旅长,娶了一个东北姑娘,生下他和弟弟两个。他的名字还是他父亲给他起的,是盼望他长大之后,能辅助政要拯救百姓于水火。可他三岁时,生母病逝了,为照顾他们哥俩,他父亲又娶家乡的一个姑娘做了二房。谁想没过一年,皇姑屯事件暴发,他父亲被日本人炸死了。他的继母没法在东北待下去了,就带他们哥俩回到了老家滦县。专心哺育他们哥俩,没有再嫁。”

      “哦,听你这么说,他每周回家看望的,是他的继母?”我打断部长的话,问道。

      “正是。继母种地,给地主打工,泥里水里,拉扯他们哥俩。济政倒争气,考上了大学,可他的弟弟患了小儿麻痹,四肢无力,智力障碍,生活很能自理。”部长说。

      “这就是了,他每次请假都说要看看他母亲和弟弟。”我后悔粗心,没有主动问明这各情况。

      “可大学上的并不顺利。他好写日记。1957年他大三,来了一场变革,上边给了班上一个特定称谓的指标。正苦于不好给谁的时候,周来了小解,去了厕所。趁此时机,马上有同学提议,就给周吧,他日记上写了好多心里话,不合时宜。于是他就替全班四十多人去了监狱。从此,他再也不写日记了,改成了演算数学题。五年后才出来,安排到井陉县一所中学教书。他惦记他的母亲和弟弟,几次提出加家乡工作,直到你们分配到这里时,他才办好。但离家还有一百公里,回去一趟并不方便。怕调动受影响,他一直没有搞对象。”

      哦,是这样。

      我调回唐山后,就没有和周老师联系,但见到矿山的人,总要打听他的情况,知道他说了个老伴,是矿机关的一个大龄妇女,小他四五岁。他们过继了一个女儿。因为他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因结婚而改变,两口子经常生气。七十多岁吧,周老师就离开了人世。他的继母和弟弟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2024.9.5)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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