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之悲和喜(评论)
一一读广西瑶族作家李泽军短篇小说《回答我》
文/谢向东
广西瑶族作家李泽军多年以来一边积极工作,一边辛勤创作。他是很努力的,尽管他有好几年在村里直接参加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工作,工作任务之繁忙,工作压力之大,绝对超出你我想像,但他依旧潜心创作,写出了大量文学作品。其中,小说占了很重份量(包括长篇小说,中篇、短篇小说,小小说等)。这都是令人敬佩的。
今日,有缘读到泽军发表在《桂林日报.荔浦专刊》(详见2022年8月20日副刊)上的一篇短篇小说《回答我》,小说不长,人物不多,故事情节也较简单,但是可以看出泽军是花了一定心血的。因而不失为一篇佳作。
首先从整篇小说的谋篇布局和构思来说,总体是成功的。开篇通过对夜雨和环境的渲染,一下扣住了读者的心。寥寥数语,便成功开局。接着三个人物相继亮相,实际上已经失忆的“我”、协警“怡婷”和乘客“大个子”(实际上是“我”的朋友),围绕三人之间开展的对话,人物形象、细节描写,人物之间的心理活动,以及失忆的“我”先后痛失“妻子”、“大女儿”的悲惨故事叙述,抽丝剥茧,丝丝入扣。令人泪奔。
然而,泽军毕竟是创作多年的作家,处理悲惨故事也显得不慌不忙,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合情合理。
其次,整篇小说语言表达是深刻且生动的。没有任何废话,对话显得十分简洁干净,充满人性怜悯及关怀。显示出泽军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如文中的对话:“我”说“你对孩子挺上心”,“大个子”答“孩子么,上天给的礼物,不是么?”;又如,“大个子”拍了拍“我”,“车要开了,我们该回去了,康久。”;“我”冲“婷婷”摆了摆手,“天要亮了,婷婷,再见。”等等。
其次,故事的一波三折,按照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设计。“我”便是失忆人一一康久,而协警“康怡婷”是“我”的女儿,“大个人”是“我”的朋友。在雨夜,在大巴车这特别的环境氛围之下,“我”终于在“大个子”和“女儿”的帮助下,找回了失掉了的记忆,知道“我”去A县,其实是为了悼念死了的大女儿“康念念”。“大女儿”之死,是因为种种原因而导致轻生。由于接连受到失去“爱人”和“大女儿”的双重打击,“我”因此而失忆。这些无疑都是一些令人悲痛欲绝的凄惨故事,幸而,在“大个子”及女儿“怡婷”等人的帮助下,“我”不仅找回了记忆,还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
最后,小说的结局设计是充满阳光和正能量的。泽军这样深情写道,“我看婷婷哭着目送大巴向远处开,慢慢缩成一个再看不见。转回头来,前面的路成了梦中的草原。”草原是宽广辽阔的,草原的天空是蔚蓝蔚蓝的,连空气也是夹着草原上的芳草芳香的。所有这些都暗示“我”的命运将好起来,悲伤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泽军在这样的短篇小说里展现的内容是丰富多彩的,实在是不容易。小说的标题《回答我》,在小说里已经找到了令人欢喜的满意答案。
希望能多读泽军新作。
附李泽军《回答我》:
回答我(短篇小说)
李泽军
夜。
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大巴车的车轮碾过路面不平坦的土坡,晃得人昏昏沉沉,然后“砰”的一声。
脑袋砸到了旁边的车窗,有点疼。
急刹车引起了一阵骚动,看来不只是我一个人被惊醒,身边的大个子不满地嘟囔:“会不会开车啊?”
原来是路上有个协警上了车,说是要检查身份证。我摸了摸,坏了,我没有带。女协警却摇了摇头,似乎不打算检查我,我颇为感激,努力记下了她的名字——怡婷。很好听的名字,我冲她微笑了一下。
我打量了一下周围,换了批人似的。大巴车就是这样,身边的人随时都可能更换。大个子把他的身份证揣进兜里,又抱起胳膊准备睡觉。之前的年轻学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我悄悄瞥了他看的书,字太小了,对我来说要看清实在困难。少年发现了我的行为,也没有生气,只是冲我笑了笑。我还是喜欢和孩待子在一块,可惜人家已经下车了。
我们两个胖子在这种座位上真是有点挤。
车继续向前开,大个子挠了挠头又睡过去了,四周被打断的呼噜声也都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的。我稍微转了个方向对着窗外望出去,雨还在下。
我不禁想起刚刚那个梦。我梦见了几个小女孩在草地上跳舞。是芭蕾吧。
女孩们踮起脚尖转圈,白色的大裙摆摇啊摇,裙子正面的红色花纹时不时转到我眼前。鲜红的花朵亮得刺眼。她们跳得很高,舞鞋在草地上轻轻一点就可以飘起来,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原来见过的那些女孩子。
我曾经是个开店卖串串的,在一所中学附近的小巷子里,生意很好。穿校服的孩子们是我店里最大一部分的消费人群。我看到他们就高兴,但我不敢多去接触。我对年轻的孩子有天生的友善和隐隐恐惧。这有些矛盾。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许多该听的不该听的,不过我不会往外讲,他们也喜欢和我聊天。或许以前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好像上天都想让我忘记一些事儿。
正想着,身边的大个子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转头过来:“大哥,你不睡啊?”
我摇头:“睡不着。年纪大了,觉少。”
大个子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喏。”
我接过来一看,大白兔奶糖。
大个子见我打量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闺女爱吃,我老装着几颗。”
我点点头:“你对孩子挺上心。”
“孩子么,上天给的礼物,不是吗?”大个子笑得很幸福。
我不置可否,只是礼貌地笑。大个子嚼着糖,似乎也不困了,兴致勃勃地找我说话:“大哥你去哪啊?”
“去外面。A县。”我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他的话。大个子很是热情,甚至让我有种他要把家底托付给我的错觉。
“我以前是开店的,在一所中学附近。那时候我看着朝气蓬勃学生,真好。”
我看大个子说话眼中放光的模样,他竟然和我有点像。不知怎的,我想和他聊聊天。
摇晃的大巴车上,我给陌生的大个子讲了脑海中仅存的故事,大半生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是很多,这让我有些难过。
“……后来为什么不开店了,我突然记不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把店转让了。”
大个子听完我的故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记得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吗?A县。”
我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不由疑惑。
大个子见我没有说话,也没有问下去,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窗外,轻声说:“雨好像小了一点。”
他盯着外面看,喃喃自语:“我大女儿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我感觉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咚咚作响。
他有些神神叨叨的。
我努力让自己打量四周的样子不那么明显,其实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是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周围都是人,但不得不说,我确实有些怕他。
我待在椅子上,大个子的眼神让我坐如针毡。我不知该不该接他的话,门窗紧闭的车里开启了空调,我只觉得自己一身冷汗被空调的劲风吹着,让我忍不住要打哆嗦。
午夜的大巴车还在颠簸,好像除了司机之外只有我们两个人醒着,我尽力摆出一个不失礼的表情:“她……她会好的。”
“她不会。”大个子猛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她从楼上跳了下去。浑身都是血。”
我打了个寒颤,不禁闭上眼睛。
“我的大女儿那么乖巧懂事。从她妈妈走了之后就帮我打理家里,照顾她妹妹。”大个子目光空洞:“她喜欢跳舞,我送她去跳舞,她拼命练舞去参加比赛想赚钱贴补家用。她多好啊。为什么她会死去?”
我听着大个子说的话,心里好像裂开了好大一块,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填补。
大个子轻轻地问:“为什么要念念死?是不是我康久做错了什么?”
我目瞪口呆,脑中像被一记重锤。
大个子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中泪光闪闪:“回答我,康久。”
我脑子疼得像要裂开,一瞬间,我明白了心中的空洞是什么,也知道了大个子问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外面,A县,那有念念的坟墓。
前门那边站起了一个人,是那个女协警,她的脸熟悉又陌生。我努力辨认着。她手中拿着一本破旧的日记,慢慢地读,语气轻缓:
“今天妈妈下葬了,爸爸回家之后哭的很伤心。我一定会听话。”
“今天爸爸送我去学跳舞,好开心!不过我下了课得快点回家,妹妹还在家等我。”
“得奖了!太好了,可以给婷婷买个新头花。她一定会高兴的!”
她一页一页地读,一直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那一天。
黄昏,我还在听那些孩子们边吃边聊,心里总有些莫名的忐忑。关了店回到家,婷婷告诉我姐姐还没有回来,我疯了一样四处去找,哪里都找不到。我带着婷婷走进公安局。
那是一个大雨天。女孩安静地躺着。长长的头发被雨打湿贴在身上。起初我不太相信这是念念。怎么会是她呢?警察的话传进我耳朵,又飞速溜过去。我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坠楼”“当场死亡”,我不愿意承认,念念一定已经回家等我们,这绝不会是她。我的念念,她怎么会这样离开我和婷婷呢。她那么好,她怎么会死去呢?
婷婷个子不高,看不到那具尸体的脸,她轻轻碰了碰躺在那里的人:“爸爸,姐姐睡着了吗?”
那些中学生一张张的笑脸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闪过,每个人都是花一般的青春活泼。而我的念念却早早凋谢。花总是美得太有欺骗性,露在外面的朵儿娇嫩鲜妍,深扎土中的根却错综复杂地纠缠。看似美丽,或许从根就已经在渐渐枯萎。养花人应当给与更多的关怀,我早就该知道。
是我忘了。
我是康久。
我的大女儿叫康念念。
我痛哭失声。
女协警放下手中的日记:“爸爸,你终于想起来了,你认得我了吗?”她也哭得不成样子:“爸爸,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姐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不是你的错。我也是你的女儿,妈妈和姐姐在天上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不仅是我的婷婷,她是康怡婷。她也长大了。
我点点头:“婷婷乖,爸爸知道了。爸爸不会再折磨自己,你也不要再折磨自己。”
婷婷抬起头,她迷茫地看着我:“爸爸,你说什么?”
我想抱紧她,却没有办法做到。我从兜里摸出大白兔奶糖:“你还喜欢这颗糖吗?念念喜欢,婷婷也喜欢。所以爸爸以前总是带着。”婷婷想要伸手来取,却穿过了我的手,她害怕得不得了,惊叫道:“爸爸!”
“爸爸那一年带你去给姐姐扫墓,大巴车在路上打了滑。爸爸怕极了,念念已经不在了,我怎么可以再失去婷婷呢?”我看着婷婷,温柔地劝慰:“你不要再回这里看我了。你看,我已经记起了你姐姐和妈妈,我们会在天上好好保护你。”
婷婷泪流满面,她拼命摇头。
大个子起身拍了拍我:“车要开了,我们该回去了。康久。”大个子把婷婷劝下了车,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冲婷婷摆了摆手:“天要亮了,婷婷,再见。”
我看婷婷哭着目送大巴车向远处开,慢慢缩成了一个小点再消失不见。转回头来,前面的路成了梦中的草原。
我从车窗向外看,不远处有几个女孩在跳舞,白色的大摆裙飘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