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狗是我儿时家里养的。光阴荏苒，几十年都过去了，花狗在我的心中一直没有放下，模样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依然清晰。这是反复出现在脑海，不间断记忆的结果。
花狗是我哥哥春天时，在七奶家抱来的小奶狗，还是从那一窝小狗里面选中一只最漂亮的。我是在秋后，从西安回到农村的爷爷家。当时是十二岁的哥哥回到西安的父母家，换我回老家。
我清楚的记得花狗是白色的，身上有两朵深浅交织的黄褐色大花斑。初见花狗已是一只大狗了，属于中型犬，不胖不瘦，毛色干净顺滑。品种可能是农村常见的柴狗吧，头型很像现在的拉不拉多。那时候，农村养的狗都是看家护院的，大多数是黄狗，也有黑色的，像我家这样的白色花狗也有，但是不多。花狗与农村的其它狗一样没有名字，大都是以颜色叫它们。也没有听说那一家把狗当宠物养。花狗与家里的人也是一种互不打扰的样子。从表面上看，它在家里可以说是可有可无一样的存在。
在我的记忆里，花狗从没有被家里人拴过，也从未咬过人。每当我看到花狗的时候，它都是在院子里卧着，不睡觉的时候坐在地上，头抬得高高地看着院子外面。也没有狗窝，冬天自己钻进山墙外玉米和麦秸杆的柴火堆里，里面还是很暖和的。至于我家单独灶房里更暖和的柴火池子，花狗却没有选择夜间栖身。这在我看来很正常，我几乎没有见过花狗自己主动进过灶房。花狗很清楚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花狗的饭碗更是没有的，是一个小槽子，靠在灶房门口不远处的楝树根上，与鸡们同用。花狗太乖了，我们吃饭时它卧在院子的树底下，不近人前。等我奶奶洗碗刷锅后，将泔水舀出一些放在槽子里，就是花狗的饭了。是不是一天和人一样吃三顿，我实在记不住了。这都是我奶奶的事情，她不但管着全家人的一日三餐，还有一头猪和花狗以及一群鸡的口粮。
相比若干年后我给孩子养的宠物狗，只要我进厨房做饭，它就跟进去卧在里面的小凳子上，只要听见铲菜出锅，就上窜下跳急着要吃。这时候，我就会想起这只花狗，感觉花狗是通人性的，知道自己在家中的位置，也知道自己什么是可以吃的，以及要在自己饭槽里吃饭。房子里面是不能随便进出的。尤其对它在家人吃饭时，总是安静地卧在一边这件事，当时觉得是自然而然。现在想想花狗需要多大的定力，来摆正自己的位置，直到我奶奶洗碗时才站在灶房的门口外，安静地等着。
“狗咬穿烂的”这事，在花狗身上也没有发生过。在那个年代，农村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就会看到外村人肩上搭着个长布袋要饭。我们村的人生活还是可以的，没有发生过乞讨。花狗看到有生人来，也会立刻站起来在原地叫，但是绝对不会上去咬，家里人听到了赶紧喝止。大人们热情地和来人打招呼，并转身进屋里拿出大约一斤多的红薯干打发来者，这时候花狗一直歪着脑袋看。来者离开时，并不像村中其它狗那样，跟在后面要么叫一阵，要么偷偷咬一口。有一次，一位乞讨者说“什么样人家养什么样的狗。这狗厚道，通人性。”虽然我很小，却也认为花狗行为和人一样，与人和谐相生。我从没有见过家里的大人训斥过花狗，它也从没有做出过让家里不喜欢的事。
如果说这些都是狗们生存的天性，或许其它家的狗也是这样，不足为奇。那么，花狗之所以让我至今记得的更大原因，是在我与它相处时发生的两件大事，至今想起来心里就无法平静，画面恍如昨日一样。
在我与花狗相处的第三年，它三岁了，我也过了九岁生日。这年的春节，花狗让我第一次见识了它的不一般。大年初一的早饭后，院子里就我一个人在灶房门口玩，奶奶在里面忙碌。忽然看到我奶转身叫狗进来，然后拿出两个馍放在地上，一白一黑。一个是用红薯面捏成塔状，中间有一个拇指大洞的黑窝窝。这是当地人的主食，有些家庭一日三餐顿顿吃。我们家条件好一些，大多数时间吃的是用一层白面一层红薯面做的花卷。到了过年，从三十到正月十七，家家吃白面，不再吃黑窝窝了。馍类还必需是包子或油饼，不能吃实心的，纯白面的花卷都不行。
当看到节约勤俭的奶奶，竟然拿出两个实心大蒸馍放在锅台下的地上后，我很惊讶。然而，更让我惊掉下巴的是，花狗听话地进灶房后，先是舔了几下白馍后，果断地叼起黑馍转身出了灶房，将馍放在狗槽里吃了起来。这时候，我奶捡起白馍说“狗吃了黑馍，今年要是饥荒年了。”这句话是我长大后才认真想了。当时没有在意什么是饥荒年，而是感到我家花狗怎么这样懂事，三年中唯一能吃到白馍的机会居然放弃了。在我看来，这是我奶奶出乎意料难得浪费一次，花狗则是彻底浪费了自己的大餐。为此，我为花狗惋惜好大一阵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奶在准备过年的包子时，每年都会专门为花狗做一白一黑两个实心大馍，意为实心实意对花狗，也是一种虔诚。目的是让花狗来预测当年的年景。不清楚这是不是当地人的习俗，还是我奶奶一直认为狗是有些神通和“旺财”。随后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记不清是当年或是第二年的秋天。全家人在院子里吃午饭时，我二爹突然说道：“花狗咋会不见两天了？”我这才发现确实不见花狗了。奶奶却惆怅地说：“狗是不会嫌家贫的。狗自己离开家是破财，显示家景要落败，不好。”院子里的气氛也随之不好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二爹又说“听说村里还有几家狗也不见了，怀疑是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一些看上去是要饭的，实际是踩点的。”这时候，我才知道花狗在我家还是很重要的。不过，当时我心里也没有太难过。
大概过了半个月，这天早饭后，我那天应该是不上学，还是在院里玩，突然看到我家的花狗，正从土桥南面的大路上头伸着往家里走，看上去还比走之前有些老了。我俩互相看到时，它的模样也不是欢快的。我却激动得跺着脚大声喊道：花狗回来了，花狗回来啦！
正在灶房里收拾的我奶奶，并没有兴奋地出来看，却喃喃自语地说：“花狗回来交待一下，还会走的。被外村人拴了半个月，那家人认为拴熟了才放开，花狗就赶回来给家里说一下。”奶奶的这番话我只是听听而已，没有影响我心情。见花狗回来了，一家人都很高兴，也没有批评它。当然，我奶奶上面说的也只有我听到了。花狗也并没有像我奶奶说的那样，打个招呼又走了，晚饭时还在院子里。
然而，第二天吃早饭时不见花狗了。这一次大人们都发现了，却都保持沉默。这一走就是永别，它再也没有回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可花狗突然又出现时看到我的样子，我永远都忘不掉。过后想想，花狗当时心事重重，真像是赶了很远的路，很着急地赶回来交待一下。通人性的花狗，看到我少不更事的高兴样子后，它心里是难过的。
发现又不见花狗后，这一次我难过地哭了，让家里人带我去邻村找。我爷爷说：“咱们花狗一定也是被外村偷狗卖给食堂（当时确实有偷鸡摸狗换钱的）的人给诱骗走了，结果看到花狗懂事好看后就没有杀它，拴住自己养了。花狗通人性，报答人家不杀之恩，留在那里了。又担心家里惦记和不辞而别对不住家里，才偷跑回来给交待一下。花狗又回来，也是报咱们家的恩。不去找了，成全花狗吧。”我那个年龄，是大人们说什么就信什么。况且，说的合情合理，否则几个叔父会都认同，还说以后对上门讨饭的要警惕。
我奶奶讲，花狗去的新家离我们很远的。早上花狗找回家后，给它吃饭时腿都站不稳。奶奶给花狗说“要走也要歇好了再走。”听到我奶的话后，花狗低下头，嘴触地在我奶面前。奶奶看到花狗白天一直在找机会想走，可能是看到我在院子里玩就不忍心了。她估计花狗不会走夜路，断定会在天亮后走。于是在睡觉前，拿了一个花卷（一层白面一层红薯面）放在灶房的门坎上，给花狗说“如果是去报恩，不难为你。吃饱了再走吧。”夜里我奶不放心，五更时从窗户看，灶房门口还有一团白。早上起来看到馍还在，我奶知道花狗是在人们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悄悄走了。
写到这里，我又像当时听我奶奶讲时一样难过地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法放下的原因，应是接受不了我奶都说了花狗还会走的，我却没有重视。如果把奶奶的话理解后，能亲自给花狗说你去报恩吧，可能就不会难过并遗憾到现在；更深层的是花狗的这件事太让我感动了，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心里。
长大后我做事还算果断干脆，以及尽可能不留遗憾的处理人和事，与花狗这件事有没有关联，我不好断定。但是，我一直秉持“有恩必报”则是受其影响。狗能如此，尚且人乎。为此，感谢在我启蒙的年龄遇到花狗。
2024/6/17
花狗是我哥哥春天时，在七奶家抱来的小奶狗，还是从那一窝小狗里面选中一只最漂亮的。我是在秋后，从西安回到农村的爷爷家。当时是十二岁的哥哥回到西安的父母家，换我回老家。
我清楚的记得花狗是白色的，身上有两朵深浅交织的黄褐色大花斑。初见花狗已是一只大狗了，属于中型犬，不胖不瘦，毛色干净顺滑。品种可能是农村常见的柴狗吧，头型很像现在的拉不拉多。那时候，农村养的狗都是看家护院的，大多数是黄狗，也有黑色的，像我家这样的白色花狗也有，但是不多。花狗与农村的其它狗一样没有名字，大都是以颜色叫它们。也没有听说那一家把狗当宠物养。花狗与家里的人也是一种互不打扰的样子。从表面上看，它在家里可以说是可有可无一样的存在。
在我的记忆里，花狗从没有被家里人拴过，也从未咬过人。每当我看到花狗的时候，它都是在院子里卧着，不睡觉的时候坐在地上，头抬得高高地看着院子外面。也没有狗窝，冬天自己钻进山墙外玉米和麦秸杆的柴火堆里，里面还是很暖和的。至于我家单独灶房里更暖和的柴火池子，花狗却没有选择夜间栖身。这在我看来很正常，我几乎没有见过花狗自己主动进过灶房。花狗很清楚自己应该待的地方。
花狗的饭碗更是没有的，是一个小槽子，靠在灶房门口不远处的楝树根上，与鸡们同用。花狗太乖了，我们吃饭时它卧在院子的树底下，不近人前。等我奶奶洗碗刷锅后，将泔水舀出一些放在槽子里，就是花狗的饭了。是不是一天和人一样吃三顿，我实在记不住了。这都是我奶奶的事情，她不但管着全家人的一日三餐，还有一头猪和花狗以及一群鸡的口粮。
相比若干年后我给孩子养的宠物狗，只要我进厨房做饭，它就跟进去卧在里面的小凳子上，只要听见铲菜出锅，就上窜下跳急着要吃。这时候，我就会想起这只花狗，感觉花狗是通人性的，知道自己在家中的位置，也知道自己什么是可以吃的，以及要在自己饭槽里吃饭。房子里面是不能随便进出的。尤其对它在家人吃饭时，总是安静地卧在一边这件事，当时觉得是自然而然。现在想想花狗需要多大的定力，来摆正自己的位置，直到我奶奶洗碗时才站在灶房的门口外，安静地等着。
“狗咬穿烂的”这事，在花狗身上也没有发生过。在那个年代，农村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就会看到外村人肩上搭着个长布袋要饭。我们村的人生活还是可以的，没有发生过乞讨。花狗看到有生人来，也会立刻站起来在原地叫，但是绝对不会上去咬，家里人听到了赶紧喝止。大人们热情地和来人打招呼，并转身进屋里拿出大约一斤多的红薯干打发来者，这时候花狗一直歪着脑袋看。来者离开时，并不像村中其它狗那样，跟在后面要么叫一阵，要么偷偷咬一口。有一次，一位乞讨者说“什么样人家养什么样的狗。这狗厚道，通人性。”虽然我很小，却也认为花狗行为和人一样，与人和谐相生。我从没有见过家里的大人训斥过花狗，它也从没有做出过让家里不喜欢的事。
如果说这些都是狗们生存的天性，或许其它家的狗也是这样，不足为奇。那么，花狗之所以让我至今记得的更大原因，是在我与它相处时发生的两件大事，至今想起来心里就无法平静，画面恍如昨日一样。
在我与花狗相处的第三年，它三岁了，我也过了九岁生日。这年的春节，花狗让我第一次见识了它的不一般。大年初一的早饭后，院子里就我一个人在灶房门口玩，奶奶在里面忙碌。忽然看到我奶转身叫狗进来，然后拿出两个馍放在地上，一白一黑。一个是用红薯面捏成塔状，中间有一个拇指大洞的黑窝窝。这是当地人的主食，有些家庭一日三餐顿顿吃。我们家条件好一些，大多数时间吃的是用一层白面一层红薯面做的花卷。到了过年，从三十到正月十七，家家吃白面，不再吃黑窝窝了。馍类还必需是包子或油饼，不能吃实心的，纯白面的花卷都不行。
当看到节约勤俭的奶奶，竟然拿出两个实心大蒸馍放在锅台下的地上后，我很惊讶。然而，更让我惊掉下巴的是，花狗听话地进灶房后，先是舔了几下白馍后，果断地叼起黑馍转身出了灶房，将馍放在狗槽里吃了起来。这时候，我奶捡起白馍说“狗吃了黑馍，今年要是饥荒年了。”这句话是我长大后才认真想了。当时没有在意什么是饥荒年，而是感到我家花狗怎么这样懂事，三年中唯一能吃到白馍的机会居然放弃了。在我看来，这是我奶奶出乎意料难得浪费一次，花狗则是彻底浪费了自己的大餐。为此，我为花狗惋惜好大一阵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奶在准备过年的包子时，每年都会专门为花狗做一白一黑两个实心大馍，意为实心实意对花狗，也是一种虔诚。目的是让花狗来预测当年的年景。不清楚这是不是当地人的习俗，还是我奶奶一直认为狗是有些神通和“旺财”。随后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记不清是当年或是第二年的秋天。全家人在院子里吃午饭时，我二爹突然说道：“花狗咋会不见两天了？”我这才发现确实不见花狗了。奶奶却惆怅地说：“狗是不会嫌家贫的。狗自己离开家是破财，显示家景要落败，不好。”院子里的气氛也随之不好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二爹又说“听说村里还有几家狗也不见了，怀疑是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一些看上去是要饭的，实际是踩点的。”这时候，我才知道花狗在我家还是很重要的。不过，当时我心里也没有太难过。
大概过了半个月，这天早饭后，我那天应该是不上学，还是在院里玩，突然看到我家的花狗，正从土桥南面的大路上头伸着往家里走，看上去还比走之前有些老了。我俩互相看到时，它的模样也不是欢快的。我却激动得跺着脚大声喊道：花狗回来了，花狗回来啦！
正在灶房里收拾的我奶奶，并没有兴奋地出来看，却喃喃自语地说：“花狗回来交待一下，还会走的。被外村人拴了半个月，那家人认为拴熟了才放开，花狗就赶回来给家里说一下。”奶奶的这番话我只是听听而已，没有影响我心情。见花狗回来了，一家人都很高兴，也没有批评它。当然，我奶奶上面说的也只有我听到了。花狗也并没有像我奶奶说的那样，打个招呼又走了，晚饭时还在院子里。
然而，第二天吃早饭时不见花狗了。这一次大人们都发现了，却都保持沉默。这一走就是永别，它再也没有回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可花狗突然又出现时看到我的样子，我永远都忘不掉。过后想想，花狗当时心事重重，真像是赶了很远的路，很着急地赶回来交待一下。通人性的花狗，看到我少不更事的高兴样子后，它心里是难过的。
发现又不见花狗后，这一次我难过地哭了，让家里人带我去邻村找。我爷爷说：“咱们花狗一定也是被外村偷狗卖给食堂（当时确实有偷鸡摸狗换钱的）的人给诱骗走了，结果看到花狗懂事好看后就没有杀它，拴住自己养了。花狗通人性，报答人家不杀之恩，留在那里了。又担心家里惦记和不辞而别对不住家里，才偷跑回来给交待一下。花狗又回来，也是报咱们家的恩。不去找了，成全花狗吧。”我那个年龄，是大人们说什么就信什么。况且，说的合情合理，否则几个叔父会都认同，还说以后对上门讨饭的要警惕。
我奶奶讲，花狗去的新家离我们很远的。早上花狗找回家后，给它吃饭时腿都站不稳。奶奶给花狗说“要走也要歇好了再走。”听到我奶的话后，花狗低下头，嘴触地在我奶面前。奶奶看到花狗白天一直在找机会想走，可能是看到我在院子里玩就不忍心了。她估计花狗不会走夜路，断定会在天亮后走。于是在睡觉前，拿了一个花卷（一层白面一层红薯面）放在灶房的门坎上，给花狗说“如果是去报恩，不难为你。吃饱了再走吧。”夜里我奶不放心，五更时从窗户看，灶房门口还有一团白。早上起来看到馍还在，我奶知道花狗是在人们都没有起床的时候悄悄走了。
写到这里，我又像当时听我奶奶讲时一样难过地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法放下的原因，应是接受不了我奶都说了花狗还会走的，我却没有重视。如果把奶奶的话理解后，能亲自给花狗说你去报恩吧，可能就不会难过并遗憾到现在；更深层的是花狗的这件事太让我感动了，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心里。
长大后我做事还算果断干脆，以及尽可能不留遗憾的处理人和事，与花狗这件事有没有关联，我不好断定。但是，我一直秉持“有恩必报”则是受其影响。狗能如此，尚且人乎。为此，感谢在我启蒙的年龄遇到花狗。
2024/6/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