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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军小说:旅途

  • 作者:柚子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3-08-19 09: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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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了不得啦,韩福润打死他奶奶了!”

      清晨,本来是宁静的。杏花堡的人们刚刚起来,老爷儿们从院里抱着柴火,放到灶火洼里,女人们摸拉了两下凌乱的头发,揭开锅盖添了两瓢水,准备给一家人出谷子面糊糊。孩子们被大人吆喝起来,还没有醒机明,揉揉眼,咕嘟着嘴,虽然有点儿不情愿,但还是背上筐拔兔草去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本来宁静的清晨。

      街上人挺多,好多人都往巷子里走,说是看逮捕人的去,看样子韩福润是真打死他奶奶啦。

      不大一会儿,两个挎着枪的人押着他从巷子里面出来了。他被五花大绑着,面无表情,步履匆匆,一边走一边左右环顾着街坊邻居。

      “咋就出这事了?唉……”

      “这个楞货,平时都说他不机明,看来还真是不机明。”

      “明明就是一个‘腰山云不起——带二雾的哩’,谁不知道他。”

      “呀!这一下他可蹲了大底了!这种人,一杠乱子就是大乱子!”

      “你说他楞,他也知道闯下大祸啦,听说他赶紧的去找村长,说我犯了法啦,大叔和上面说吧,我投案来了!”

      “我听说他吓的尿到裤子里了,是村长说你不要着急,不要害怕,先回去换一条裤子吧。”

      ……

      他们三个人走过去以后,巷子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听这话音,总体来说都是惋惜,没有愤恨,没有怒气,没有幸灾乐祸。

      韩福润的确是一个智商堪忧的人。自幼家境一般。其父亲忠厚老实,虽不善谈吐,但乐于助人,干活勤快实在。福润自幼脑筋迟钝,不会念书,早早地跟着父亲种地、帮工。由于在村里口碑不错,所以,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了,也自然有人来给提亲。他父亲自知者明,有人寻咱儿子就挺好了,咱还敢挑三拣四的哩?女方的老人也是一样的想法,农村人,不会念书?不识字?这太正常了。只要不是奸、懒、馋、滑、游手好闲的“二狗油”,不是偷鸡摸狗、输、耍、嫖、赌的“王浪子”,身体不是残缺不全,能干活,能养活了老婆孩子,这就行。

      福润顺利地娶了一房媳妇,第二年就生了一个胖闺女,爷爷给起名字叫领弟儿,碰见熟人就高兴地说:“闺女好,闺女好,闺女就是一件小棉袄,嘿嘿,有闺女就不愁儿子。”

      福润他奶奶也高兴地说:“我给帮着拉扯一把,你爷俩放心的干活去吧。”孩子也挺出手,有人一逗戏就笑嘻嘻的,一笑还有俩小酒窝儿,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

      十几年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福润先后送走辛劳了一辈子的父母。闺女领弟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那时候婚姻法规定法定结婚年龄为女十八周岁、男二十周岁),经人介绍,南山坡根宋家庄村有一个好小伙子,福润的妻子考虑离我们十来里地,也不算太远,看这后生也不是滑头鬼,没有几天也顺利成婚了。父亲走了,福润自然而然地担当起伺奉老奶奶,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责任。连妻子才三口人,生活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前一二年还吃大食堂哩,咋就突然食堂也解散了,粮食也不够吃了?”福润自然是闹不懂这是因为啥。

      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社员们春天种山药(土豆)的时候,在地里用铁锹削一削皮吃山药籽,还自嘲说这是保安的鸭儿梨。散工回家的时候往衣服兜里、裤裆里装几个山药籽,有胆子大的人往地里埋十几个山药籽,晚上再去刨回来。等到山药苗上来,肯定是十稀漏稠、缺苗断垅。你想想到秋天会有好收成吗?

      福润没有往回装或者往地里埋的那个胆子,只是吃一两个山药籽。快到秋天呀,他不敢去地里“撇”青玉米,只是见别人在玉米杆上直接啃几口嫩玉米泡,他也试着啃过。钻到玉米地里面,看看四外没人,剥开玉米皮子啃几口,然后再给把玉米棒皮子捋直包严实,这样,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玉米棒仍然是绿绿的,只有到秋天收秋的时候,一剥开里面是半个空的或者全是空的。至于到了秋天,坐在地里揉谷穗、吃烧豆儿、撇玉米往裤子里装玉米棒子、甚至于……,等等这一切,福润是一概不敢做也不会做的。

      这就苦了他奶奶了。这一切的一切,老太太是无能为力的。一碗能照见鼻子的谷子面稀糊糊能顶住啥事,肚子到半前晌就饿的叫唤开了。福润给剜的“甜久菜”(也叫曲曲菜)倒是有哩,无奈牙口不好,吃的费劲,即便吃点儿,毕竟是野菜,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奶奶骂也好,叫唤也罢,福润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老是那一句话:“我还饿的难受哩!”

      一天晚上,福润的妻子和他开谈了。

      “我和你商量商量,咱俩离婚吧!”

      “咋哩?不和我过啦?”

      “你看看这会过?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走了,少一张嘴,你娘俩兴许还好一点儿。”

      “行!就依你!”

      “明天就去办手续行不行?”

      “行!”

      第二天,福润两口子去公社扯了离婚证。

      过了几天,人们说他妻子从东面十来里地蟒蝉寺村找了一个光棍汉儿。之所以人家家里有的吃,是因为这个村归保安县管,比较活泛一点儿,又是小山村,沟沟岔岔的地边地角可以开点儿“小片地”,这一小片儿种几十窝山药,再点几墩豆角,那一小块儿地种几苗倭瓜和懒葫芦,七凑八凑的就把“老杜”(肚)对付过去了。

      刚开始那几天,他觉得的确头轻了一点儿,添的水少了,糊糊自然比以前稠了一点儿。过了一段时间,散了工回到家是冷锅冷灶,糊糊也得自己生火出,少烧一把柴火也熟不了。奶奶是嚷着要吃饭,他是一下两下闹不熟,无名火不知道往哪里发泄,不摔盆子就摔碗,整天没好气。

      这天早晨,奶奶是唠叨着让他快点儿做饭,数落他不应该放媳妇走。他正还火气没处撒哩,拿烧火棍子指着奶奶说:“不是你哩?一天地叫唤,一天地唠叨!”说着,拿着烧火棍子往炕上比划了几下。

      “你干啥呀?想打死我呢?你媳妇和你离婚怨我哩?”奶奶有气无力的反驳道。

      “哎!你!你!你!”福润气得脑袋快要炸了,一脚把烧火坐的小板凳子踢到了后墙根,哗啦!把一个小罐子打碎了!扭过头来用烧火棍子去奶奶身上敲了几下,跺了两下脚,“唉!娘呀!”大大地叫唤了一声,然后又坐下出糊糊去了。

      奶奶一声也没吭,一句嘴也没顶,悄悄地从“窗户口”走了!

      糊糊出熟了,奶奶还不起来?

      “咋还不起?起来吃吧!有啥气的哩。”生气归生气,发火归发火,吃饭当然不能不给奶奶吃。他往前一看,奶奶嘴角流出来了口水,两眼直盯着屋顶,一声也不吭。一摸头,凉森森的,摸了摸鼻子,哎呀!不出气啦!

      “啊?就这么的你就‘眼儿候’啦?我又没有真打你呀!”福润嘟囔着说。

      福润慌了,顾不上锅里的糊糊,赶紧踉踉跄跄的往村长赵厚仁家跑去!

      ……

      他被绑走了以后,村长赵厚仁和邻居们进家一看,能装人的就是那个唯一的一揭盖儿的空躺柜,大伙只好让老太太坐在躺柜里,抬到北沟里面,塞在崖(nie捏)头下面的避雨窑里,洞口用干坷垃封住,完事。

      三年后,福润刑满释放回来了。

      据说,经过调查,因为他没有杀人的故意。经勘验,他奶奶身上没有太重的致命伤,可能是身体极度虚弱加上轻微地打击而毙命。另外,村里人都说他精神智力有缺陷,是一个“半半窍”。并且是主动向村长投案自首,所以,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了。

      福润农业社的活啥也会干,谁当队长他也是好社员。原来也不爱说话,回来以后更是没言没语,干活歇息的时候就是一个劲儿地“煨”旱烟锅子。

      一天下午,他们四个人去地里耩胡麻,福润还是供粪的。整个播种流程是:供粪的人负责把布口袋装的掺好籽种的大粪干颗粒倒的长方形的粪笸箩里,然后再从粪笸箩倒在耧斗里面。由一名很有经验的“老把式”扶着耧,前面那个人拉着骡子的笼头不紧不慢地径直往前走。另一个人负责拉着驴的笼头,把他们已经耩好的垅沟用四个石头滚子压实,叫砘地。

      刚刚散开粪,西北上乌云翻滚,眨眼的功夫,铜钱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他们赶快往地头起跑,一看近处也没有避雨窑,只好钻到马车底下避一避。瞬间,电闪雷鸣,嘎查!嘎查!脆灵灵地劈雷一个接一个的在头顶上空响。闪电是接二连三的远初一闪近处一照,把大地照的如同白昼一般。“雨师爷”积极的配合着“雷公”和“电母”,说“倾缸(盆)大雨”一点儿也不为过,哗哗地往下倒,四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人,嘿嘿,在这狂风暴雨的旷野之中,简直是太渺小了!在这种环境当中,啥人身临其境也有点儿毛骨悚然!

      平时就爱说闲话的车倌郝夺仕拍了拍福润的肩膀说:“韩福润,雷公爷寻你来了!看不见你,照的手电筒寻你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听懂了郝夺仕说这话是啥意思。二话不说,拿起一条布口袋披到背上,从车底下钻了出来,往东边走了大约三四十步远,蹲在了路边的地埂上,把头一低,任凭“老天爷依法处置!”任凭“雨师爷清洗冲刷!”这样,好歹不会连累别人了!

      一会儿的功夫,雨过天晴,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们四个人继续开始播种希望和收获。

      福润服刑期间,村里的人每人分到了几分自留地。粮食市场和家禽家畜市场也开放啦,容许农民自产自销农副产品、调剂余缺、取长补短。人们的生活比以前有了些许的改善。

      福润回来以后,租了胡海明两间西房。每天白天劳动挣工分,晚上开会。开啥会呢?他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就知道“反对资本主义!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正不管去哪里开会,开小会还是开大会,他也是一个劲儿地“煨”旱烟锅子。日常生活呢,出门一把锁,回家一盏灯,一个人做,一个人吃,自己饱了,嘿嘿,全家不饿啦。

      他冬天的农活基本上都是每天在饲养坊院里给牲畜用铡草刀铡草。两个人一组,年轻一点儿有力气的人负责铡草,年老一点儿的负责擩(ru)草。在铡草的过程中,擩草的人虽然灰头土脸的不好受,但是,偶然会发现几个小谷穗,人们叫它“秧秧狗儿”。扔了吧,可惜,上面多少有几颗谷子粒,铡到草里面吧,也是喂耗子,福润就拣起来放在毡帽壳里。每天或多或少也能拣点儿,最多也就是半帽壳。回到家里他放在簸箕里一搓一拾掇,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一冬天一春天也能攒个二三升谷子。

      一天傍晚,福润端着这半毡帽壳“秧秧狗儿”正要散工回家,车倌郝夺仕也刚刚卸了车准备散工,两个人走了一个对面。郝夺仕就和福润半开玩笑半吓唬的说:“你拿人家的谷穗儿吧,小心定你个资本主义!”

      福润没有搭话,继续往回走。到了家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觉得:“郝夺仕知道的事儿肯定比咱知道的多,要是真把资本主义闹到我头上,那还了得成哩!敲锣打鼓地游街!还要戴纸糊的高帽子上戏台站的!娘呀!我可受不了。要不把这些谷子给人家退回去吧?不行,人家肯定说我迟啦!这该咋办呢?”急得他绕地团团转。思来想去,不行,我得先把欠豆腐坊的豆腐账还清,还有借东厢房三嫂子的五毛钱和两个鸡蛋也还了。对,赶紧的去。

      福润把这些事都处理完,回来以后,他原来打算晚饭是焖山药,现在“政策”变了,蒸了半升面的黄糕,豆腐坊掌柜的“大钱皮”说多了一斤二两百合豆,给他拿了半个豆腐和几块儿豆腐干儿。他第一次切了一根葱,一半儿和豆腐干儿拌成凉菜。一半儿放在两颗鸡蛋里,一块儿炖在锅里用这个泡糕。胡麻油自然是多着一勺儿了。他美美地吃了一顿一般情况下过年才能吃上的好饭——黄糕泡鸡蛋,还有凉拌豆腐干。

      这一夜,福润脑子里一股劲儿的“过电影”。戴着高帽子敲锣打鼓地游街!在大队部会议室“草帽灯”底下站着!上戏台站着!人们挥着拳头喊口号!他彻夜难眠,陷入泥沼难以自拔了!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地“煨”旱烟锅子。

      早晨六点钟,东厢房三嫂子的马蹄表准时响了起来。今天临着她给工作队做派饭了,她怕误了时间,昨天晚上把闹铃定到了六点钟。

      福润听见了响声,说:“听,电话来了!电话来了!唉……又要五花大绑呀!算了吧,我……”说时迟,那时快,福润下地拿起菜刀,一闭眼,向脖子上割了下去!

      “大哥,大哥,胡海明大哥,我疼!”

      东厢房三嫂子出院抓生火柴,听见西厢房的福润在喊,赶紧吆喝正房房东胡海明大哥。胡海明也正准备起床,提上裤子跑出来,在西房窗户外面问:“韩福润,你咋啦?啥难受哩?”

      “大哥,救救我吧,我抹了脖子啦!”

      “啊!你这是干啥哩?”

      没有回音。

      “你坚持住!你等等啊!”

      胡海明没有立即进家,而是跑出街吆喝:“谁起来啦?快快的,韩福润出事啦!”正好,五老汉每天早晨起来去拾粪,擓着粪筐过来了,听见吆喝赶紧跑了几步问:“咋回事?”

      “快些跟我进家去!”

      胡海明撂下一句话,早已扭头跑回去了。三嫂子在院里急得只跺脚,“大哥,快点儿!”胡海明上前一脚踹开了堂门。进家一看,地上一滩血,福润在炕沿底下躺着哩!三个人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七手八脚的撕了一件儿破衣服捂住伤口,抬到炕上以后,胡海明摸了摸心口还有心跳,说:“还有救,活得哩!”

      说话的功夫,巷子里的人跑来了不少,几个年轻人二话不说,抬起来就往公社医院跑。有人赶紧去告诉了村长,村长立马向派出所报了案,并且告诉了工作组的干部。

      他们到家查看了一下现场:锅头上有一把沾满血迹的菜刀,炕沿上扔了一个旱烟锅子,不知道“煨”了多少烟,只看见炕沿被凿了一个窝儿,地上一堆烟灰。炕里面的被子还卷着,看样子就没有打开过,估计他一夜没有睡觉。

      ……

      天无绝人之路。经过医生们的全力抢救,福润竟然活过来了!虽然身体十分虚弱,但基本上没有生命危险了。尔后,他闺女领弟儿把他接到宋家庄家里休养去了。至此,他再没有回过杏花堡。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韩福润走完了他的人生旅途,无疾而终,历时八十三年。

      有道是:

      天道轮回四序更

      悲欢离合人间情

      古今朝野千万事

      生克制化始复终

    【审核人:雨祺】

        标题:刘建军小说: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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