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几场浓霜下来,地里白菜最外一层菜叶变得焦黑蜷缩,该收获了。一大早,“四海面莊”老板陶小侠和丈夫骑着一辆电动车,来父亲这里帮忙。
父亲从脚下一片焦黑中直起身子,抬眼望着沿菜垄朝他走来的女儿女婿,褶皱重叠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然而,当老人的目光触及扎在地头的电动车,笑意瞬间消失了,转而蒙上一层浓浓的忧郁。
吃饭时,父亲小心翼翼地问,车……卖了?
卖了。
面莊……关了?父亲喝杯酒,又问。
关了。
那以后……咋办?父亲又端起酒杯,没喝,眼光扫视着女儿女婿。
先出去打工,干几年……攒点钱……重新做。小侠犹犹豫豫说着,巨额欠债的事像小山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唉……什么时候走?父亲长叹一声,眼里有了晶莹的光,仰脖把酒倒进嘴里。
明天一早的火车。小侠说着,再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沉默好一会儿,父亲颤抖着声音说,那好……让你妈煮些鸡蛋……路上吃……自家鸡下的蛋……香……
嗯。小侠答应一声,猛地捂住嘴巴,起身跑出屋子,泪像开闸的河流倾泻而出。
飞驰的列车上。丈夫打开装鸡蛋的红布提兜,突然“咦”了一声,旁边昏昏欲睡的小侠半睁开疲倦的眼,问,咋了?
你看!丈夫从兜内掏出一个用黑塑料袋缠紧的包。小侠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百的,五十的红红绿绿一沓钞票。“爸——”小侠失口叫出声,一下伏在丈夫肩头痛哭起来……
小侠和丈夫进了一家名叫“新泰黑”的食品厂工作。早晨六点不到,残月和稀疏的星星还挂在头顶,工人们已经起床。匆忙洗漱,上厕所,疾步到餐厅打两个小馒头,有时一个鸡蛋有时一根油条,就着开水泡剩饭做的稀粥吃下去,紧接着慌慌张张赶到换衣间,换上白色无菌服,半深腰胶鞋,在一个深眼窝、瘦小的湖北女人的喝叱声中,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噗嗵噗嗵”趟过盛有一脚深消毒水的池子,穿过逼仄的风干过道,进入阴冷潮湿的车间,开始一整天紧张到窒息的忙碌。
小侠做的是分拣工作,身材高大的丈夫则负责给振料机上料。带着冰渣的毛豆、豆仁、白花菜、藕片等被倾倒在不锈钢案板上,无数只僵硬的手指立刻插进刺骨的寒冷中,不停扒拉。森冷的寒气透过指尖,浸入关节、骨骼深处,刺激着神经,磨蚀着肌体。而一天十数个小时不停歇的站立,双腿僵硬、肿涨,沉重的像绑缚一块巨石,腰椎僵痛到无法下蹲。中、晚饭都是在匆忙轮替中完成,缺油少盐的饭菜成了最美享受。随后是漫长的夜班时间。十八点直到二十一点,二十二点,甚至凌晨。其间,工人不能有半句怨言,否则,监管的谩骂马上铺天盖地砸来。
仅仅一个多月,小侠和丈夫就都瘦了十多斤。手指变形了,关节肿大了,也不知被骂多少次,小侠从未计较。面莊倒闭,是她刻骨的痛。深究原因,除了管理不到位,就是面的味道不够鲜香。而一锅喷香扑鼻,醇厚绵长的高汤则又是精髓所在。为此,她偷偷买回电炉灶、锅具,大骨、各种调料,每当夜深人静,就在自己宿舍反复熬煮——调配——品尝,直到一天,一锅至鲜至香至醇的高汤制作出来,香味几乎把整个工厂浸透。
而这一天,已是整整八年后。外债全部还清,余钱开个面馆也绰绰有余,形销骨立,指节肿大的陶小侠浑身轻松,甚至有种凤凰涅槃的感觉。
俩人决定辞职,全力以赴把面馆开起来。孰料这时,丈夫突然病倒,全身浮肿,滴水不进,危在旦夕。八年的极度透支,榨干了这位外表强壮 ,其实早已虚弱不堪的男人。
热泪滚滚的小侠央求大夫,只要有一线希望,花多少钱也要把人治好。在她心中,患难与共闯过无数风雨的丈夫已与她浑然一体。还好,最好的药物,精心的治疗,无微不至的照料,三个多月后,丈夫奇迹般康复出院了。
高额的医药费花光了他们所有积蓄,开面馆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对此,小侠毫无怨言,她坚信只要人在,希望就在。夫妻俩再次跻身打工行列。
这次比较幸运,他们进了一家温州人开的印刷公司。老板夫妻善良正直,待人热情。活也轻松,伙食好,工资理想。不久,小侠又惊喜地发现附近夜市非常热闹,一个大胆设想浮出脑海。
一年后,“陶小侠面摊”在夜市落地生根。纯手工制作的面条根根爽滑筋道,精心调配的汤头醇厚鲜香,另外推出“免费送面,一碗吃饱”的营销策略,面摊生意很快火爆,天天被顾客挤满。
一天临近打烊,突然来了六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不由分说砸了面摊。碎碗片划破小侠额头,鲜血淋漓。丈夫拼死保护小侠,被打得鼻青脸肿。
及时赶到的警察抓获了全部肇事者。审问得知是受面摊附近一濒临倒闭的面馆店主指使。店主把一肚子愤恨发泄到了小侠身上。
小侠额头缝了六针,已构成轻伤,店主面临被判三年以下的刑罚。当警察询问小侠意见时,看着痛哭流涕的店主,小侠心软了,淡淡说了一句话,都不容易,算了吧。
获释后的店主感激涕零,死活要把店免费转给小侠。
小侠推脱不掉,只好接受,但转让费坚持给了店主。
蒙着匾额的红绸布徐徐落下,“陶小侠面馆”五个金黄大字,在明媚春光下熠熠生辉。
那一刻,陶小侠泪流满面。她终于可以给白发苍苍的父母一个交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