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屋前场院边板栗树枝上,一挂鞭炮点燃骤然炸响,乌桕死了。
沉寂太久的庄户,终于有了响动。一早的鞭炮声,隔着空旷的田野,从绿汪汪的稻苗上,飘进村路两侧的临街店面,传进田埂上三三两两查看稻田人的耳中。上了岁数的老人路遇正拉着呱(叙家常),听见鞭炮响,楞怔了一会儿,不约而同望向对方“谁过辈了?”村里称上了年纪的死了为过辈。为儿女照应子孙的留守中年人,耳朵却是好的,侧耳仔细辨辨鞭炮响的方向,再踮起脚尖,手搭荫凉仔细望望,结合近期的听闻,一番思量,大约摸咂摸出味来:乌桕走了。
乌桕死了。直到这时,所有人才想起村里还有过这么一个人。与之相符的是,所有人只知乌桕,不知乌桕大名叫啥,乃至乌桕是否有大名。不同于鞭炮放过,腾起的硝烟在乡村房前屋后茂密林木的枝枝桠桠间久久盘绕,不肯散去,乌桕无儿无女,一辈子没有迎娶,寡汉条子一个。自然,侄子侄孙们搭起的灵堂前,也就没了乡村人家老人去世时,寻常可见的儿女后生晚辈们呼天抢地的哭丧。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不知道哪朝哪代开始,皖西乡村对离世之人有了60之前不发碗、80之后为喜丧的约定俗成,自然听不到哭丧之声。只有燃放鞭炮的硝烟,升在半空,与房前屋后树木的硕大枝冠,牵扯缠绕,久久不肯散尽。
阳历八月的一天,七夕。一早,通往老庄的逼仄水泥路,平日人影稀疏,随着一个个电话拨通,水泥路上多了来来往往吊唁的晚辈。老庄有年头了,最初刚有土地时吹哨出工下田的喧闹景象早已不复,除了农忙和双抢,整个村落见个年轻人,比三九天吃根冰棍都稀罕;老庄有年头了,更多时候只有一户户半成新的两层平顶,静静伫立着,都是九十年中期,那些去城市里挥泪洒汗,置换下的家业,说拋也就抛了,都奔了城里买房住了,只留下住不惯鸽子笼似的楼房、嫌憋屈的老头老奶奶,还有无法。怎能说丢就丢了呢?多好的土地啊,空气都是香的。头一天,乌桕还和给自己养老的侄儿说着心里的困惑,老了,图个热闹,眼跟前的侄儿一家也三代人了,不是己出胜似己出,也都去了城里。
乌桕的侄,搭好灵堂,雇了冰棺,泪哒哒地站在屋檐下,胸口堵得慌,最后一个老人过辈(皖西方言,去世)了,再无老人叮嘱唠叨自个了。却顾不上流泪,耳畔陡闻一声高亢“家人谢孝!”,遂忙着还礼,应付前来吊唁的人群。冰棺停在乌桕侄的长子堂屋正中,乌桕静静地睡在那儿,像从前的煤油灯,熄灭了,没了鲜活的跳动,干瘪,归于宁静。皖西乡村儿女结婚生子后分家立户,乌桕侄也随了幼子住,打小带大的侄长孙,体贴,把乌桕睡的冰棺停在自个家堂屋中。
无疾而终,对乌桕而言,临了没遭啥罪,没给侄子侄孙添额外负担,走的不纠结,磕磕绊绊的一生也算是福报了。知足了!
-02-
一辈子没有迎娶的乌桕,走了。老天或是垂悯,又或是调侃,乌桕偏偏走在七夕这一天。
阳历八月的乡村,稻苗抽穗灌浆,守在村落里的人少,除了正儿八经的耕地良田,昔日寸土寸金的田埂、菜园、房前屋后的犄角旮旯,荒芜的多。鲜艳的五角星花,稀稀松松开在半人多高黄花蒿、刺苋丛中,分外惹人抢眼;千金子结的果实,小而紫黑,泛着诱人的成熟光泽;碎米莎草的叶、镰刀草的穗、黄花蒿的枝枝叶叶,一并在阳光下散发着清新的气息,馥郁,令人沉迷。谷场西头的池塘,有不少年头了,愈来愈逼仄了,两茬四十多只大大小小的麻鸭,一追逐,池塘里大片的凤眼蓬,为水波一涌,全挤拥在池塘边儿。
不比城里高楼的遮挡,阳光一早便辅天盖地热乎了整个谷场。乌桕坐在小板板(皖西方言,小板凳)上,披着一身阳光,老了,没火力了,怕冷,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油尽灯枯的大限到了。乌桕浑浊的双眼,无比眷恋地望了望池塘:临近西塘堤,几只麻鸭踩着小脚步,左支右拐的在堤上食盆抢稻谷;阳光升起的东塘堤,几丛熟悉又陌生的藤蔓,很象刀豆,又不能确定,几株挺拔的山核桃已经挂了青果,这些原本不属于当地的植株,和谷场南侧的酸橙,一并被老侄(皖西方言,小侄)带着儿孙,迁到了一起,枝叶葱郁。日子不再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房前屋后的果木品种也多了。
锅里充实了没几年,乌桕愈来愈看不懂了:那时村落里人多,农闲时节没啥营生,男人们更多时间泡在田间,在自家责任田查看杂草、虫害情形,到了饭点,粗糙手掌里拤着一把薅出的杂草,负着手,泥脚趿着草鞋(皖西乡村对塑料拖鞋的称呼),又或是没了鞋后梆的步鞋解放鞋,晃搭着,各回各屋,没多大会儿,又都捧个粗瓷大碗,碗头堆尖少许菜肴,陆续聚在谷场一角的树荫下。“村尾李家老表的儿子进城做瓦匠了!”“听说黄家表叔的几个丫头也去制衣厂找到活了!”众人七嘴八舌,又归于一个话题“怎样?可能斗到钱?”这才是重点,“不清楚,听讲都去村口小店拿几次汇款单了。”“早春时,看见李家小子回来了,穿着西服蹬着皮鞋,人五人六的,象是斗(皖西方言,挣)到钱了。”语气中透着羡慕和幢憬。那时乡村大多人家对读书没认识,任谁能想到,没几年,一带一,村里没读完初中的年轻人跑了个干净,象候鸟一样成群结队迁徏,正月初五初六出村,岁寒逼人的腊月底踏雪而归。
孤家寡人的乌桕,无牵无挂,看着别人家的土坯草房,一家家换了红砖瓦墙,瞅瞅自己当初和兄嫂隔壁而居的低矮草房,心中不自觉地斗志昂扬,要不也出去碰碰运气?
-03-
只能想想而已。没几年,打工潮兴起时,乌桕的心眼也活了,只是乌桕已六十好几,村上人家多少都沾亲带故,出外打工的都清楚在外过的什么日子,无非人前显贵背后打掉牙齿朝肚里咽,如浮萍漂荡的打工途中,谁个敢担保老人平平安安?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好在早几年分田到人时,乌桕也分了一亩多湾地和自留地,每年种茬花生、红薯、再种一季稻,喂上几只不用撵着伺候的鸡,自留地里再伺弄点瓜果时蔬,茅檐低小,却也衣食无忧,心中扑腾起的那团火焰,渐趋泯于平静。
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日子貌似变了,总又未变,老去的只是时光。这时的乌桕,不似同龄人拖儿带女操劳衰老,羡慕庄户里别人家纷纷告别土坯草房建了红砖平顶,自己已然有心无力,一度天马行空的思绪,随着生活现实,嘴上一如既往的倔犟着,心却一点点归于平实,平静。
“老大(平声,皖西方言,老叔),我想翻盖房子,您可愿一起?”乌桕的小侄如是征询,一周圈亲甥子侄各过各的,鸡犬相闻,又止于鸡犬相闻,小侄不同处在于:做为父母的小老憨(皖西方言,小儿子),一直与父母生活在一起,一直与自己老大(平声,皖西方言,老叔)隔堵土墙,共一个院子生活。乌桕呑吐了半天,没点头没摇头,彼时乡村已讲宅基地,有心要间正屋,场面,却知道不切实际:小侄是个场面上人,实则鱼大网也大,没几个积蓄,盖个两间简易平顶,一间做堂屋迎来送往,另一间小两口驮着几个娃,已然捉襟见肘,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只能语焉不详。人老惜小,乌桕没随小侄入迁新屋,只在有意无意间看护着几个侄孙侄孙女,每每小侄俩口子起早贪黑时,几个孩子便自然而然偎在乌桕身边,实打实的有了感情。乌桕的侄也相宜,寻常时候锅灶间的事尽相托付,来了客,乌桕也被邀坐主家上席。只一点,各住各的,经济独立,还是两户人家,行礼往复分得清楚,很近,又隔膜着。
又一年,皖西淠河的堤坝涨水时,破坝了。水大,急,一冲,乌桕的土坯草屋彻底没了。乌桕的小侄经营的营生一一工程队也成形了,日子有了起色,人也有了底气,索性竹筒倒豆子,敞亮说开,“老大(平声,皖西方言,小叔),您老年岁大了,房子也被大水冲了,您看这样可能行:两家合一家过,平时照应孩子,想转转散散心时,到工地上拎拎灰桶,干活计工钱。”乌桕略一思忖,应了。这时乌桕的小侄,几个娃已渐渐长大,男大避母女大避父,不能再凑一间屋了。本身又做工程队,在平顶上又起了两间;乡村农耕器具多,也要有归拢,就着早先的墙基围了院了,院门两侧则又起了两间平顶,一间充做厨房,一间成了乌桕的新居,虽说不是正屋,却也干净敞亮,不再似之前的土坯草房,下个连阴雨,锅碗瓢盆都得上阵接漏;尤其是围墙那一筑,加上几个侄孙侄孙女膝前身后小爹地叫着,有了一家人的归属感。只一点,经济上收支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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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的时候,乌桕愈发衰老了,腿脚捞不动(皖西方言,走不动)了,乌桕的小侄看到老人不得劲,送到城里医院检查,被告知没病,只是衰竭了。知道没办法,便央着(皖西方言,求着)医生,住了几天院,输了几天营养液,又回了。
乌桕明白时日不多了,走不动,也不想动,更多时候端个小板板(皖西方言,小板凳),走出院门,倚着院墙晒晒太阳,原本矮小的身躯愈发小了,每天静静看着门前那口池塘,细想想,活了八十多年,终究没走出那口池塘一步,老塘还在,自己垂暮了,一辈子没能熬过一口塘。渐渐合上眼帘前,乌桕看见了一个身材高挑的村妇,胳膊肘上挎着挎篮,一手拎个棒槌,往池塘边大青石走去,倏然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孩童交待:小乌桕,就搁谷场玩,别到塘边来。乌桕张了张口,想喊一声嫂娘,终究未能叫出声,便永远合上了眼帘。
一生从未迎娶的乌桕,85岁,七夕这天,无病无灾,坐在场院倚墙瞌然而逝。鞭炮一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晚辈们纷纷前来吊唁,帮忙。岁长的晚辈,比乌桕小不了四、五岁,灵前磕了头,坐在一起还原乌桕的一生;年轻的凑在一起打扑克“掼蛋”。乌桕有两个哥一个姐,除了近亲,没人知道他早年远嫁的还有个姐,侄男侄女无人知晓。女性,在乌桕眼中,似乎也只九十年代后成了家族一支,无足轻重。
乌桕连个正儿八经的官名(大名)也没,乃至停尸侄孙堂屋,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难不成一个人活一辈子,连个大名也没?经济独立,固于意识,居然没人知道乌桕的官名(大名)。乌桕最不懂的侄外孙一一硬生生指着五角星花叫茑萝松,称着蓬蒿叫凤眼蓝的人,乌桕不懂,也不屑懂。啥玩意?不会说人话?终究未说出口:小辈来看我,何必不快乐?
乌桕是村里第一任猪倌(村集体养猪管理员);是村里第一任牛倌(村集体放牛员);是村里第一任油坊工(村里搾油工)。喂猪,舍不得吃红薯;牧牛,斗笠蓑衣,没骑过牛背;做了油坊工,饿自己肚腹。乌桕的位置却又无人能取,大哥村书记公社书记,二哥抗美援朝,上三代贫雇农,根红苗正。乌桕太矮,不足一米六,不会扇情。等到大哥二哥安稳了,亲甥子孙12345678的一出生,谁还顾得上乌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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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桕死了。早些年,乌桕牵挂的邻村那个寡妇早死了。那是乌桕唯一的情感历程。
乌桕父母死得早,随长兄长嫂生活。长兄长嫂活得纠结,那年月不知避孕,也求开枝散叶,关键长嫂几个孩儿一添,月子病,哮喘,肺气肿,几个娃嗷嗷嗷待哺,长兄忙于公务,无力顾暇乌桕婚姻;二哥经历朝鲜战场,终因当兵迟了,寸功未立返回,一心壮大家族人口,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无心牵挂老弟。四十啷当时,乌桕去公社参加表彰,遇一寡妇娘们,郎情妾意,不想兄嫂反对,子侄反感,自此不思迎娶。
人啊,咋过都一辈子。鞭炮一响,两腿一伸,冰棺一躺,结束。似乎又留遗憾,是什么呢?也许只有凋零的梨树叶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