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仲春的一个黄昏,皖南大学,通往图书馆的一个凉亭里,坐着两个面色凝重、大学生模样的男人,他们在争吵着什么。一个瘦高白净、风度翩翩者,冲着一个中等个子、皮肤微黑、一副促狭鬼面相的人大声说:“家会,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扈萍,你若是对不起她,别怪我给你难堪!”他因激动显得有些哽咽:“另外,另外,你也别去我的家了,我母亲不想再见到你!”说完,一挥衣袖愤愤地离开,没留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附近小花园里散步的青年男女,都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投来诧异的目光。留下来的青年男子红着脸,站起身躲避着指责,趔趄着走了。
风度翩翩者,名唤文华。促狭鬼面相者,名叫家会。他们是同县、同乡的同学,又在同一年考取了皖南大学,可谓是三生有幸。要知道,那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人们能够生存下来、挣扎着活下去已实属不易,他俩竟都能在当地数千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当中脱颖而出,跳出农门,跃入龙门,成为千分之二的大学生,也算得上是凤毛麟角,人中龙凤了。谁不羡慕?哪个不称赞?这在当时,也算是“头条新闻”了。而村中的社屋,就成了新闻“发布中心”,乡邻们端着饭碗聚在社屋,或蹲或站或坐,边吃饭边闲嗑。一个道:“乖乖,听说西头家善家的小子考上大学哩,吃上商品粮哩,再也不像他老子那样,勒牛尾巴根子了。”当地人称种田干农活为“勒牛尾巴根子”。另一个附和着:“是哩,他家老上人积了德了!”当地人称祖先、祖宗为“老上人”。一个道:“听说东庄上的家会也考上了大学!可惜他老子死了,没福享见了。”“他两家的老坟冒烟了!啧啧……”当地人称祖坟为老坟。
没有想到,两人在读大三、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分配的时候,文华和家会闹起了矛盾,起了争端。何止是一般的争端,听文华的气势,简直就是“割袍断义”,就是绝交。
-02-
淮河岸畔有两个相邻的村庄,家会家住在东庄上,文华家住在西村里,两家直线距离有一华里开外,分属两个不同的姓氏。文华的父亲吃苦耐劳、务实能干,母亲勤俭持家、心地善良,夫妇两个就文华这么一个儿子,宝贝似的养着。
一个早春,村子里来了一对外地逃荒要饭的父女俩,他们寄宿在村南头河边的破庙里。一天清晨,逃饭的汉子病饿交困死了,留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旁边嘤嘤的哭泣。
那天一大早,文华的娘挎了一篾篮子衣服,来到家门前的河边捶洗。春风吹绿了淮河两岸,河水静静地流着,波澜不惊,清澈干净。衣服在水中摆动,河面小范围便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一年四季,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或肩挑或臂挽了衣物,来河边捶洗,若是在夏天,还能顺便洗洗头发。衣服洗好,文华的娘拢了拢前额湿漉漉的头发,挎起篾篮子就往回走。路过破庙时,她听到了小女孩的啼哭声。
文华的娘循着哭声进了破庙,见到了人世间最凄惨场面。她觉得那小女孩挺可怜,顿生慈悲心,就用另一只手拉起小女孩儿回了家。她让文华大买了一条芦席来到庙里,将小女孩的父亲埋在庙后的空地里。
这是解放前夕,饿死人的现象时有发生,都是用一条芦席草草收尸,时有外地逃荒要饭者倒毙荒郊,无人收尸。小女孩的父亲算是遇到好人了。
小女孩姓扈,单名一个萍字,从北边要饭过来,别的她就不知道了。从此,文华的家也是小扈萍的家了,文华有了一个作伴的妹妹,他平时就喊她萍儿妹妹,不带上姓。因她生得俊俏可爱,嘴巴也甜,深得文华的父母的喜爱。生活中,小扈萍是娘的好帮手,洗衣、做饭她样样都学会了。抽空,娘还教她识字、学做女红。公母俩打算着,等将来儿子长大了给儿子圆房,做儿媳妇。文华则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有好吃的总央着她吃,别的小朋友欺负她,他会挺身而出护着她。河边柳树林成了他们的乐园,玩捉迷藏、寻蝉蜕、捉蛐蛐儿,笑声喊声回荡在林稍。
小扈萍来文华家的第二年,家乡解放了。又一年,家乡办起了小学,文华和小扈萍同时走进了小学校。后来,因为她一读书头就痛,小扈萍就退了学,在家帮娘做事了。
渐渐长大的小扈萍爱上了看推剧,村里成立了小小推剧团,县推剧团团长杨敏经常来村里指导、演出。扈萍最喜欢看杨敏的推剧《送香茶》了,她经常在文华面前哼唱几句:
……
哥好比汉梁鸿田头端坐
妹愿学孟光女敬重哥哥
哥好比薛平贵长街流落
妹愿做王宝钏相随到那武家坡
……
淮河岸边的杨柳树,柳叶儿落了又发,发了又落。一晃,小扈萍在这个家度过了十多个春秋。都说女大十八变,文华考上大学那年,小扈萍也出落成俏丽的大姑娘了。
在扈萍的心目中,她的文华哥有文化,又英俊潇洒,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以前,娘时常说,等文华哥长大了她俩就能圆房了,她心里常常美滋滋的。现在她的文华哥考上大学了,自己就是戏文里唱的“一品夫人”了吧?可文华哥还要读书,还要等三四年吧?一天晚上,她竟然梦见自己穿着大红嫁衣,顶着大红盖头,手里牵着长长的红稠布;文华哥披红挂绿,头戴古时候的“状元”帽,牵着红稠布的另一头。在众人的簇拥下,双双拜起了天地,又被送入了贴满大红“囍”字的洞房……
-03-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里,家会来找文华借书。在院子里,他见到正在晾晒衣服的扈萍,嘴里哼着戏曲儿。家会怔住了,“真是绝妙的女子!”他心里暗暗称奇。“没有听说文华介绍对象了啊?那这女子又是谁呢?”他竟然忘记来干什么的了,只是直勾勾的盯着那女孩看。
扈萍也看见了院子里进来的这个陌生男人,中等个头,脸黑黢黢的,歪着头盯着她。于是她有些生气,边拧着衣服上的水,边朝屋里喊道:“哥,家里来客人了!”
家会这才缓过神来,原来是文华妹妹!看见文华从房里走出,家会忙掩饰住失态的表情,黑红着脸朝文华走过去。
事后,扈萍才知道来人是哥哥的大学同学。这以后,家会愈发和文华走得近了,来家里的次数也多起来了。“根据等量代换原理,同学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也是你哥哥哩”家会微笑着和扈萍说。有时,家会还给扈萍带来好吃的、头饰什么的,这让扈萍对他改变了看法。慢慢地,扈萍对他有了好感,没有了戒心。
家会喜欢上扈萍了,他想要是能娶她做老婆多好。这不怪他,怪就怪文华没有跟他说清楚,这岂是文华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那么爱面子的文华,又岂能在同学面前说出“萍儿是我娘捡来的要饭女孩,是娘为我准备的未婚妻”?不能,绝对不能。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刚开始,家会简直就是文华家的常客了。一天,文华到家门三叔家办事还没有回来,扈萍正背对着院门,在丝瓜架前采摘丝瓜。微风吹着她薄薄的上衣,显露出凸凹有致的身躯,那腰身、那曲线,真是绝妙的一个美人儿!家会已来此多时了,他站在那儿静静地欣赏着,只觉得浑身发热,口鼻里冒火。他顾不得多想,便快速走过去,双手从扈萍身后绕过去,在她前胸打了一个扣。然后,他拼命地吻着扈萍头发、耳朵、脖子……他失去了理智,像一条疯狗。
突如其来的事情把扈萍弄懵了,她惊呆了,吓坏了!刚摘的丝瓜撒了一地。但她马上清醒过来,双手用力掰开家会的手,转身“啪!”给他一记耳光,然后,掩着面哭着跑进内屋去了。
家会为自己的鲁莽行为后悔不已,深知自己犯了大错误,他想追过去向扈萍赔礼道歉,解释原因。但又担心一时半会解释不了,要是扈萍大声哭闹起来,反而不好收场。只得垂头丧气,悻悻地离开了文华的家。
文华和娘几乎是脚跟脚到家的。他娘到小菜园地割韭菜去了,她想包些韭菜饺子给孩子们晚上吃。小菜园地离家很有一段距离,她缠过足走不快。她一直在操着两个孩子的心,她在等着文华和萍儿完婚,盼着俩孩子给自己抱孙子的那一天。“儿大不由娘”啊!她怕萍儿人长大了心也活了,不跟儿子结婚。新社会了,不许包办婚姻了,前一阵子,队里开会队长还传达过上级的文件。她又担心儿子在大学里面谈对象,现在不是时兴自由恋爱嘛。她盼望着儿子快些毕业,她希望俩孩子都在自己身边。文华娘一边走着路一边想着,这才蹭到了家。
“咦!萍儿呢?”正是烧午饭的时间,厨房、院子里怎么不见了她的影子?于是,文华娘就喊,但是没有回应。
文华就进屋去找萍儿,见她房间的门关着,却推不动。文华喊她的名字,也没有回应,他便使劲撞开那扇木门。屋里的景象惨不忍睹——房梁上悬挂着一个人,地上掀翻了一把木椅,萍儿妹自缢了。
文华慌忙上前,就着那把木椅,解下萍儿,放在床上,又忙去掐人中,做人工呼吸。好在挂上去时间不长,文华又施救得法,萍儿便很快苏缓过来。
醒过来的萍儿躲着文华的目光,“我是一个不干净的女人,我没有脸见娘和你了,让我去死吧!”她挣扎着,嚎哭着。她自认为自己的身子被别的男人摸了、吻了,就不干净了,就不配做他文华哥的媳妇了。
从那以后,萍儿便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任凭谁来劝都劝不好。文华大因此大动肝火,他近期常生病,结果急火攻心,便一病不起了。方圆左右的医生都瞧遍了,各种汤药也都吃遍了,但就是不见好转,且病情一天天在加重。
一天,文华大让文华娘把两个孩子叫到了床前。“我——想在——临——死之前——看着——你俩——圆了——房,咳——咳!”文华大上咳喘着说。其实,这个主意是文华娘想出来的,她希望用俩孩子的婚事来给文华大“冲冲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扈萍捂着脸“呜呜”地点了点头。那年,要不是现在的这个大,都没人给她那病死的爹收尸,也没有她扈萍的今天。她觉得愧对养父养母,愧对文华哥,她要赎罪。只是觉得自己身子脏了,委屈了文华哥。
六十年代的婚姻制度还不完善,青年男女不打结婚证就能在一起过日子,甚至过上一辈子,离婚率还低。人们观念传统,讲究事实婚姻,只要请上几桌客,大家作个见证,拜个堂就成了。
结婚当晚,当客人散去,洞房里只剩下一对新人的时候,文华怎么也快乐不起来。他本来就是个内向、不苟言笑的人,不欺负人,也不愿意被别人欺负。这是他做人的原则。他想着躺在后面屋里病床上的父亲,想着日夜操劳的母亲,更是想到了萍儿被人欺负而上吊的情景。一连三个夜晚,他都不言不语,冷落着睡在身边的扈萍。
过不多久,文华大久病不治,撒手人寰。一家人如丧考妣,悲伤万分。文华安葬了父亲,过完五七便告别娘和萍儿,回大学去了。
-04-
扈萍从文华的目光中读出了他的冷漠,她默默地忍受者,打断牙往肚里咽。从公爹死的那天开始,一直到过了“五七”,她的泪水都没有断过。她哭公爹,也在哭着自己不幸的身世,哭着文华对她的冷漠。放寒假了,文华还是那个表情,对她不阴不阳的。扈萍感觉自己已不被文华看重了,他在嫌弃她,她觉得活着已没啥意思,就再一次想到了死。
阴历腊月的一天上午,天气阴沉,寒风呼啸。通往家会家的路口,走着一个身着厚棉衣、步履沉重的小妇人,因裹着头巾,路人看不清她的面目。她一路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来到此处的。
因放了寒假,家会正在家里帮他娘做些活计,准备一些过年用的东西。农村人对于过年,都比较重视,一进入腊月就开始置办年货了。
裹着头巾的小妇人进了院门,看清了正在低头舂米的家会,忙抢上前几步,从厚棉袄中抽出一把剪刀,向家会后脑狠狠刺去。家会就觉的身后有个人影,他本能的回过头,同时用手臂去阻挡。说时迟那时快,那剪刀便刺进他的手臂,顿时血流如注。那小妇人又要捅第二剪刀,家会站起身,用另一手抓住了她举在空中的手。闻讯从屋里跑来的家会娘,趁势夺下那把剪刀,“你是谁?为什么来俺家行凶?”她怒问。“去问你的儿子吧!”那妇人绝望的回答,一边还在挣扎着。
是扈萍!家会明白过来了,她是来复仇的。他知道,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一边从他娘手里要过那把剪刀,让他娘退回屋内,一边对扈萍说:“要是觉得不解气的话,你可以再捅我一刀,算是对我的惩罚,从此咱们两清,好吗?”说完他放开了她的手,递给她的那把剪刀,同时闭上了双眼。
扈萍看着家会还在流血的手臂,听着他的这番赎罪似的话,她还能做什么呢?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天上飘起雪花来,纷纷扬扬的,像飘羽似飞絮。家会把扈萍扶起送进他娘的屋里,自己到村诊所包扎伤口去了。
文华家那边,自从上午不见了萍儿,母子两个找了一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河边,破庙中,柳树林,未果。晚上,母子俩也没有心思吃饭,商量对策,决定第二天继续寻找。屋外,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次日一大早,母子俩草草吃了点饭,便决定再分头去找人。打开院门,文华愣住了,萍儿正站在雪地里!脸冻得彤红。后面跟着家会,右上肢吊在胸前,面带愧色。
萍儿来到娘的屋里,“噗通”跪在娘的面前,呜咽着:“娘,对不起!您的大恩大德,女儿这辈子不能偿还了,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偿还您吧!”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文华哥不在家的时候,您要照顾好自己啊”说完,她“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转向文华:“哥,妹妹对不起你!你要照顾好自己,你有文化,人又好,以后——肯定能——找到一个比我好的女人——做我的嫂子!”她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了几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走吧,家会!”母子俩怔住了,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但是,此时,只能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05-
文华在大学校园里和家会说过那番话后,家会再也没有踏进文华家的门。半年后他们毕业了,被分配到不同的农村中学任教。家会和扈萍结婚、生子,过着平常人的生活。
文华默默的工作着,他成了学校里的骨干教师,但情商很低。同事、热心人给他介绍了几个对象,见过面之后他总觉得没有扈萍好,睁眼闭眼都是扈萍的影子。他不苟言笑,不善交际,社交圈子又狭窄,女老师们大都不喜欢他的性格,他就一直这么单着。
十年后。一天,同事们发现文华说话语无伦次,有时简直就是胡言乱语,课堂上总是出现状况,学生对他反映也十分强烈。校长给他换了工作,让他到教务处刻写钢板蜡纸,用油墨印刷试卷。校长是一位热心周到的人,他在文华宿舍的隔壁,安排人打扫了一间屋子,又派人把文华的娘接到学校来,照顾他的生活。
文华的病情在加重,经常嘴里咕叨着说被人算计了,有人在加害于他。下了班,总是一个人躲在他的房间里,吃饭,由娘做好后端去敲开他的门,他在里面接去,再关上门,娘也不让去。他出门后,总是在锁上缠上几道布条,打上只有他自己能解开的结。他变得不修边幅,不理发、不洗澡,头发长且乱。屋里常年不透气、不见光,散发着霉臭味。
文华娘看着看着心就痛了,哀叹自己哪辈子造了孽,遭到如此报应;担心在自己百年以后,文华一个人怎么办?
时光荏苒,跨过这个年,文华娘就到九十岁了,身体每况愈下。她怕自己撑不了多久,决定带上文华回老家去,老家那里,有人开了一家养老中心。老家还有文华的堂弟和侄男巴女,就算自己死了,也有人照顾着文华,她一辈子放不下的就是这个痴儿。
文华娘租了一辆面包车,带上该带的东西,又让几个人连拖带拽地把文华拉上了车。文华是不愿意离开他的那个霉臭味的屋子的。汽车沿着淮河北岸的大堤,一路向西。左手边,银练似的淮河蜿蜒西去,河边垂柳依依,河滩上,羊儿啃食着青草;右手边是鳞次栉比楼房、村庄,树木葱茏,道路整洁,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四十分钟后,车子驶过淮河大桥,驶过早已倒塌的庙台,前面现出一片柳树林。文华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那里见过。就在这时,从柳树林的深处,传来当地推剧《送香茶》的唱词,女中音。唱腔带着淮河泥土的气息,悠扬、凄婉、动听:
清风拂面天气晴和
艳阳天春光好白鸟喧多
……
哥好比汉梁鸿田头端坐
妹愿学孟光女敬重哥哥
哥好比薛平贵长街流落
妹愿做王宝钏相随到那武家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