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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迷(小说)

  • 作者:陈波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12-17 13: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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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厚实修成了高尚的习惯,时而瞅瞅食品站——俗称杀猪店。只要闻到“嗷——”,就肉香刺鼻,肉汤漱口。吧嗒吧嗒,咕嘟咕嘟,鲜透了,美极了。

      天佑异禀,敕封一顶尊号——骨灰级肉迷。

      肉迷,没肉。两颊、鼻梁、下巴、眉额,以及躯体四肢,骨骼历然,森然。血吸虫药片,刮走最后一滴油脂,以致胸排洗衣板,腹窝大碓臼——装五六斤肉不在话下。医生说他是标准的人体骨架,真空,太空,要补,要大补。好在杀猪店,就在他家堤下的树林里。前庭是五开间青砖瓦房,卖肉收蛋;后院是四合院,有厨房、宰场、猪圈、猪食池。好地方!除了猪肉无大荤,大事无荤席不成。请客摆席,母亲打发厚实称肉。排一大清早,到厚实头上,满脸油光的刘疤子擦擦切刀,架上一插,肩膀一耸,两手一摊,“没了哈!”

      “嗷——”,肥猪又唱了。厚实、和平一帮小子,在稻床上跳房子砸木子,像听到比赛的枪响,拔腿就跑,看谁先跑到后院。钢筋门锁着,只能从缝中观赏。先到的,抢到最有利的位置。双手抓着钢筋,鼻子脸蛋往齿缝里挤,揩了一脸锈粉,像红脸菩萨。他们相互指指,笑笑,擦擦,接着目光往里戳,恨不得戳进杀猪盆里。厚实在人墙后踮着脚,边跳边看。看不清,就这儿钻钻,那儿扒扒,急得像喝不到奶头到处乱拱的小猪。钻不进,扒不开,往后退,退十几步,爬上树杈。坐在杈上,远是远了点,可厚实眼尖鼻子尖,看得蛮真切,闻得蛮刺激。

      刘疤子五大三粗,臂长手宽,甭管是二百斤三百斤,在他眼里都是活动的肉块。这大黑猪,瞟着兄弟就刑时,晃一晃身子,再昂着脑袋哼哼哼,哼得蛮欢的。不料轮到自己,也一样扭扭捏捏,退退缩缩,四蹄撑地,扯破着嗓子“嗷——嗷——”。别嚎了大黑猪,莫指望杀猪佬会刀下留情的。不瞒你的话,你的肉、心、肝甚至血,刘疤子都做了安排。“来”,随着刘疤子的一声喊,汉子们一起上,捉脚的捉脚,拎尾巴的拎尾巴。“一二三——”,嚎歌的猪四脚悬空,踏空,往案板上一丢,嘭。“掐紧着!”刘疤子喊着,左手抓着猪耳朵,按在板上,右手挥挥,“站过去,莫溅着。”看客们一个个眼睛鼓得像灯笼,通红通红的,心里怦怦乱跳。刘疤子板着脸,右手中的尖刀明晃晃的,蛮耀眼,在劈刀布上劈劈,再在嘴边吹吹。然后抿着嘴,眯着眼,审视着尖刀,审视着宰猪,神情肃穆。突然一闪,尖刀刺进喉管,一捅,一抽,哗地,热血往木盆里喷,溅了一地,接着飞流直下,呵呵地,大红大紫。大黑猪还在跺脚高唱时,刘疤子的红刀就在猪毛上擦擦,拍拍,尖刀又亮出闪闪的白,亮亮的刃。和平娘端来一盆清水。刘疤子照了她一眼,水里搓两下,盆里一汪红。干抹布擦擦,抠出一根烟,身边的汉子连忙咔地擦着了火柴。刘疤子勾着脑袋,嗍了一口,又眯着眼,两缕烟雾从鼻孔抖出来,盘旋,轻飏。

      “好!”

      “和平有肉吃啰!”

      那帮小子说笑着,一哄而散,唯有厚实黏住了。与其看他们跳房子砸木子,不如看刘疤子杀猪——肉迷呗。从树上滑下来,眼睛嵌进缝里,抓着刘疤子不放。刘疤子嘛,能当上站长,确有几把刷子,怎么泡猪,怎么刮毛,怎么破肚,怎么挂边,都那么娴熟优雅,出神入化。刘疤子做得神,肉迷看得更神,目不转睛不说,小蚂蚁儿爬到了脸上都没觉得。最后和平娘端来几碗猪肝汤,众人咂得啪啪响,厚实也咂得啪啪响。其中有一碗精肉汆汤,专门孝敬刘疤子。刘疤子不愧为领导,颇有领导的气质和风度,坐在桌边眯着眼,看着挂边滴血,看着肉汤冒气,看着和平娘扭来扭去。香气浓郁,熏得厚实眼眶湿润,鼻孔酥麻,口腔生汤——鲜鲜的味,香香的气。

      “有半条肉丝就好了!”

      厚实离肉仅五米。最后的五米,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肉汤汹涌澎湃,咕嘟咕嘟灌进咽喉,也鲜,也香。算起来,口腔有两年没粘肉。做为肉迷,缺少实弹练习,怎么说也是个弱点,也有损肉迷的光辉形象。好在读书的,会虚拟,拟着吃,能拟成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还有道行,还有品味。再加上他眼尖鼻子尖,哪家杀猪,哪家烧肉,都能亲眼看,亲鼻闻。半里路,能闻到哪家烧肉;百米路,能闻到哪家吃肉;做梦时,能闻到地主王昌福家灶笼里的麻罐煨的猪脚香。这么说来,就算厚实口福浅,那眼福鼻子福,在金柳洲是第一深厚第一富有。比地主还深厚还富有,——据说地主王昌福去年吃了人家几块肉,就把女儿许给了人家。明里看,厚实弱得像根芦苇,风一吹摇摇晃晃的,暗地里,享受着高官未有的厚禄:天天做好梦,梦里光吃肉,大口大口地,吃撑着为止。醒后肉消化了,可味道尚存 ,香气尚飘。出门看到猪老二,觉得格外亲切格外温暖。猪老二一摇一摆的,他也一摇一摆的;猪老二躺着休息,他也躺着休息。

      躺在床上,厚实不吃饭——红薯渣粑。红薯和红薯渣,是厚实家的主粮——人的,非猪的。这红薯渣粑,貌似月饼,灰黑,干涩,味柴。最大的好处,就是经饿,老百姓说像吃了石头。妈妈看他不吃,问么原因。他不语。妈妈再问。他说和平真好。妈妈明白了。妈妈一明白就来气。说和平好,不就是说和平妈妈好,你妈妈不好?你可晓得,什么人都有资格吃肉吗?

      “给你棍子肉,吃不吃?你这个砍头的,十二岁了,哪不晓得家里难?”

      厚实噘着嘴,往床里边一翻,扭着脖子瞟亮瓦。

      “正月我从楼上掉下来,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也没吃一两肉。你嗨,整点血吸虫,几条小毛虫子,就不得了?你不晓得家里要弄你嫂子穷得叮当响?”

      骂着骂着,妈妈眼潮了。

      讨了一顿臭骂,肉毛都没摸着,冤。都是红小兵,和平总吃肉,不公。看样子,不能指望母亲了。母亲整天想的,是嫂子——未过门的。嫂子家的事,是天大的事。厚实整血吸虫,身子再枯,也是豆腐掉进灰里——不能提。得靠自己。得弄钱。去年打蝉蜕,倒是积了一块多,被母亲没收了。今年想打,可树上还没。蓖麻子一斤四毛,好值钱,要等到秋天。鸡蛋特别贵,六毛八一斤,可母亲有数;你要动了,就是秃子头上的苍蝇——明着找打。在家转了半天,转不出什么钱路子;又到堤上转,遇到了一群织芦席的社员。芦席能卖大价,属于生产队,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斜靠着柳树,瞟着他们织席。他们的谈论,一下子勾起了胃口。

      刘伯说:“稻草煨肉,我都吃到三大碗!”

      三婶说:“要吃,找刘疤子呀!”

      刘伯说:“找他?我又不是桂花!”

      桂花就是和平娘。对,去和平家。他妈在杀猪店当厨师,肉当小菜。厚实与和平是同学,是玩伴,也不能好生生去蹭饭。妈妈不许厚实蹭饭,更不许到和平家蹭肉。妈妈说,他家肉吃着不香。厚实弄不懂为什么不香。厚实觉得香得死。和平爸开船,和平妈烧锅,日子在队上最滋润。可妈妈三婶聊天,经常笑和平的娘,好像和平的娘犯了什么法。其实和平的娘待人和气,帮助许多人买肉买糖。妈妈去年过年缺糖,就找过和平的娘;今年嫂子的奶奶生大病要买肉,又找和平的娘。

      想着想着,厚实就溜到了和平家窗前。哟,几刀腊肉和一条后腿挂在壁上,散着香气,亮着光泽。厚实耸耸鼻子,吸溜着,心里暖烘烘的,痒丝丝的。从窗口伸手,踮着脚尖伸,曲着腰蹦,再蹦,怎么也够不着。咕嘟一声,咽了一口肉汤,咂巴着。好肉汤。一级肉汤。香味醇厚。闭目回味时,和平娘领着和平姊妹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撞上了厚实。厚实脸红得像猪肝,勾下了脑袋。和平娘问干什么。厚实憋了好久才憋出了一个字,玩。“哦,玩好。和平,跟厚实玩玩。”和平娘笑着,从裤子袋里摸出一粒糖果,塞到厚实手上。玻璃纸的,搓开,舔一舔,甜。好甜。和平娘笑着也甜,短发披在肩上,风吹两边扬。厚实一边嗍糖果,一边与和平比赛抓石子,砸四角。厚实老输——惦着和平家的肉,肚子钻心疼——早上没吃。

      厚实晃到家,杀进厨房,从钵里掏出最后一块红薯渣粑。冷了,棒硬。厚实使劲咬,嚼。没想到,冷了硬了,这家伙反而有嚼头了。到底是你的红薯渣粑硬,还是我的牙齿硬。用力地啃。啃得呲牙的时候,小猪追来了,在脚下哼唧哼唧,拱着他脚面脚脖子,痒痒的。小猪来他家十来天了。别人家小养猪吃米粥,他家小养猪吃红薯渣糊。喂养小猪的任务,交给厚实。厚实身子虚,不想服侍,可不奈妈妈的棍子何。“过去!”厚实踢得小猪滚了几步远,哇哇叫着。接着又撵到脚边,继续拱他脚脖子,舔着。厚实忽然觉得,这小家伙,跟自己一样馋鬼,就蹲下来看看,摸摸小脑袋,摸摸脊背,抓着小尾巴甩一甩。小猪得了赏似的,继续舔他,痒丝丝的。小猪,也瘦,也苦。都苦。捏着剩下的半块,在眼前瞅瞅,咬咬牙,一闭眼,往空中一抛。小猪一个飞跃,撵飞了一群鸡,扑到了红薯渣粑上,张开了小嘴,咬,啃,吞。粑在它嘴里倒腾了几圈,才慢慢下咽。咽下去了,又撵到了厚实脚边,哼唧哼唧,继续拱他脚脖子,舔着脚背。

      整血吸虫假期满了。那是个晴天,阳光有劲。厚实背起书包上学,一路上啃着红薯。小猪一路护送,享受着丢下的红薯皮。有时还丢半根红薯,几根红薯角。小猪嚼红薯角,嘎嘣脆。就在大队部门口,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呀,肉!有人颈子上挂着后腿,一边一条。我的个乖乖,好富有!这家伙就是王昌福,和厚实一个队。地主现在怎么还有两条后腿呢?一问才知,原来是他女婿娃家杀猪,砍了两条给他,算做礼肉。本是悄悄的,人不知鬼不觉,还是瞒不过隔壁的刘伯。他立即报告了大队革委会。刘伯为儿子曾到地主家提过亲,地主女儿居然看不上。哼,你以为还是坐绣楼的大小姐吗?

      到了半上午,阳光蛮毒,毒得看客散了。再说,有么子可看呢。这时,场上只有两个民兵,持着专政棒,立在地主两边,蛮威武。哦,还有两个,就是厚实和小猪。厚实不是看地主,而是看肉。肉不许动,地主也不许动。肉流油了,地主流汗了。肉香招来苍蝇、猫、狗这帮家伙。嗡嗡、喵喵、汪汪,乱哄哄的。苍蝇以数量多飞行技术高占据了优势,挤满了肉面,一片黑。民兵驱散了,转眼间又嗡嗡飞回来。地主的脸上脖子上,也落下了三三两两的苍蝇,像颗颗大黑痣。厚实看着肉,眼睁睁地,被可恶的苍蝇蹂躏着,就挥舞着巴掌赶,拍——空中拍。肉上拍,容易拍死苍蝇,也容易伤了肉。怎么能因为苍蝇而坏了肉呢?空拍效果有限,就从家里拿来两把棕叶扇,扇,拍。不停地扇,使劲地拍。嗜腥的苍蝇死伤无数,一落地,就成了鸡们哄抢的美食。地主的肉,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享受肉迷打扇护驾的待遇。地主索要贵重彩礼,属于买卖婚姻,挂肉示众,是其应得的惩罚。水深火热中,得到了肉迷的清风送爽,也算个意外的慰藉。至于四害之一的苍蝇,碰到肉迷还想吃肉,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小猪躺在树荫下,昂着小脑袋,看小主人打苍蝇。小主人休息,小猪就拱拱他脚脖子,舔舔脚背,哼唧哼唧。小猪,好样的,不愧为我的小警卫!

      夜里,厚实做了个好梦。吃后腿肉,纯精的,不腻人。肚子撑破了,好痛。痛得要拉稀,就出门上厕所。小猪一路尾随,负责警卫——小猪蛮称职,出门送进门迎的,还一路哼唧哼唧伴唱。哟,肉香!大队部的厨房餐厅亮着灯。他和小猪跑过去,厅里七八张嘴巴正在工作。狗也在桌下争骨头,吱吱地呲牙。革委会干部端坐着,有的咬肥肉,有的嚼精肉,最难的骨头交给了主任。主任就是主任,门牙蛮锋利,磨牙有嚼力,五爪金龙一起上,天下没有啃不了的骨头。

      地主的肉,该吃!

      有肉,过日子;无肉,也过日子。厚实没吃肉,有两年三个多月。估摸着,应是金柳洲人的记录。这记录,达到了一般人的极限。厚实是不是一般人呢?应该算。也可以不算——他的嗅觉比狗都灵。可惜吃的肉,比狗少——狗在大队部食堂的桌下啃骨头,啃得嘎嘎响,满嘴油滋滋的。记得电影里的坏人,也像狗一样啃,满嘴流油。黄世仁啃,莫怀仁也啃,凶巴巴的,露着獠牙。

      厚实是好人,没骨头啃。

      好人,必有好报。暑期,嫂子的奶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他天天去蹲守,守着她死。死了,就好了——和平告诉他,嫂子四妈家的大花猪,关在杀猪店的猪圈里。厚实去猪圈验证过,大花猪昂着头拱着墙,嘎吉嘎吉地唱。等到第三天夜里,坐在床沿上的厚实爸爸,用食指搭搭老人的脉搏,说了声“走了”。那一刻终于来了,泪囊蓄满已久的儿女,可以自由自在地比赛哭灵了。听,随着“啪啪啪”送魂鞭的响起,停尸房里哭声震天,泪流成河。那边,杀猪店里也传来了大花猪嗷嗷的绝唱,悲天跄地,血溅四方。儿女的悲哭,花猪的绝唱,此起彼伏,肝肠寸断。听到大花猪的“嗷嗷”,厚实口腔里的肉汤汹涌澎湃。哟,肉,大花猪的肉!香喷喷的红烧肉,正朝他风驰电掣,呼啸着奔来。心跳加速,血流加快,忽地从停尸房里冲到大厅,放声高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哪个唱歌?”嫂嫂的四伯从房里蹦出来。

      “厚实。”

      “啪!”四伯赏的耳光蛮响亮,震得屋顶的瓦沙沙响。“唱你家妈妈的鬼两日头!”

      “啪!”还没等厚实回神过来,他爸爸也赏了一个特别响亮的耳光,震得柱子抖了三抖。“给老子滚家里去!”

      “孬子,畜生!”嫂子的大伯铁青着脸,跺着脚骂。

      又是肉毛没摸到,讨了一顿臭骂,外加一顿痛打,冤。太冤。妈妈只得带厚实回家,一路上又骂个不停。遭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一般人早崩溃了,可厚实,的确厚实,只要有肉吃,这点事儿就不算事儿。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就在眼前。只是小猪不在身边,不能和他一起享受胜利在望的喜悦。小猪,好样的!我吃肉,你喝汤!

      白天一场大雨,夜晚好清凉,好爽快。四伯家两盏汽灯格外明亮,照得屋里屋外如同白昼。说是白事,人们照样容光焕发,说说笑笑,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连一些蚊子苍蝇小蝴蝶也来凑热闹,想沾一点肉气,蹭一丝喜气。厚实最有福气,一里之外就闻到了肉香,浓浓的,鲜鲜的。好鼻子。多有福的鼻子!

      第一行开六桌。厅里厅外的小孩猫狗,到处乱窜,像老鼠。四周悬着挽幅挽联,“泪洒东床”“慈河长流”“懿德流芳”微微地抖着。挂在后墙正中的相框,老人画像嵌在里面,拉长着铅色的脸子,端视着大人孩子的七彩笑脸。人们忙着说笑,眼里有烟、茶、瓜子,以及即将上桌的鱼肉。嫂子的四伯、大伯等一群主人,也在各桌间鱼游,陪笑陪聊,红光满面。四伯把厚实妈妈拉到桌上。这桌还有刘疤子、桂花、刘伯、三婶和王昌福等。厚实就站在妈妈身后的“音容宛在”前,观看的位置最佳。大人们扯扯拉拉入坐。有人叫厚实往里靠些。大人坐着吃,小人站着看,还要贴着“音容宛在”,头搭在“在”上,屁股靠着石灰墙,不准乱动。哼,这叫什么话!大人热火起来了。斟酒,呵呵呵。端盅子,喝喝喝。动筷子,吃吃吃。先夹千张丝,十样菜,油淋淋的。个个瞟着一满盘端方四正的大肉,酱红的,热热的,蒸汽缭绕,竟然端坐如钟,一动不动。连最爱吃肉的地主王昌福,也神态自若,纹丝不动。船上不急岸上急。厚实猴着身子,抿着嘴唇,双拳捏着,掌心捏得汗渍渍的。怎么不吃呢?快点呀!你们哪都是刘疤子桂花呀!客气啥呀!

      肉香,呛得厚实好舒服,又好难受。已经九百一十六天没吃肉的肉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肉,趁热吃,最有味,最营养。冷了,不只是口味差,也容易拉肚子,吃了都白吃。还说小娃傻,大人真傻。热的不吃,难道等冷的?你瞧,刘伯还在一个劲地颂扬刘站长办事麻利为人正派,三婶还在一个劲地夸赞桂花勤劳善良温柔贤惠。废什么话呀!革委会主任今天也多礼起来,不像那晚吃地主肉那样积极那样认真,瞟一眼刘站长,就搭船过河,陪刘站长干杯,祝他工作顺利,生活愉快。刘站长这杯也很干脆,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脸上泛起红晕,连额上的疤子也闪闪发光。好疤子,疤子好,跟着刘站长一起红亮,一起荣耀。酒后还握手,革委会主任和食品站站长两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抖着抖着。“我站的收购和供销任务顺利完成,要感谢主任的关心,支持!”客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好!”厚实不觉得好,反而有点不耐烦,耸着肩膀,额上冒汗,背上痒丝丝的。赶早吃呀!吃肉要紧!厚实扯扯妈妈衣角。妈妈不搭理。厚实又扯扯。妈妈回头说,“回家去!”

      “大嫂莫说了。这是我肉,给厚实吧!”桂花笑着夹一块。

      “厚实瘦脱了形,就剩个骨头架子,也该补补了。”三婶用小碟子托着桂花肉,递给厚实。

      厚实哈着腰,双手托着,身子有点抖,一张脸盖在肉面上,闭着眼,吸着气,出力地吸。香!太香!舌条在口腔里翻滚,打转,伸伸缩缩,嘴边肉汤四溢,洒了一地。桂花肉,多好的肉啊!

      “真可爱,格格格——”,桂花看着厚实的憨样子,笑成了一朵莲花。笑声吸引了众人。厅里倏地安静下来,锁着桂花的笑脸,脉脉不得语。四伯大伯也立定着,眼里荡漾着无限的春光。酒客们醉了。有的端着酒杯洒了都不晓得,有的汤汁流到了下巴也不管,有的夹着菜的筷子悬在了空中。

      “吃肉哦!”刘疤子筷子率先戳进了盘子。众人回过神来,目光忍别桂花的笑脸,筷子乱纷纷地抖进了肉盘,炒,翻,箝。唯有王昌福干坐着,垂下眼帘,不动筷子。“老王吃呀!”四伯指着肉微笑。地主点点头,脸皮褶着笑容,浑身不动。他也许在等,等桂花先动。好个地主,居然也学会了女士优先,孔融让梨!

      一句“吃肉哦”,惊开了厚实的眼睛。哇塞,一块大肥肉,端方四正的,香香的,嫩嫩的,落到我手上了!熬了几个晚上,终于有回报了!

      “我有肉了!”厚实热血沸腾,浑身发烧,不要命地冲到厅外,对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小屁孩子,双手举着碟子,高声宣布。一群孩子像苍蝇嗡嗡地飞过来,围着厚实,死死地盯着,眼角流红,嘴角起泡。几只猫狗,也围着厚实昂着脑袋,喵喵,汪汪。一个留辫子的男孩,突然从背后抓走了厚实的肉。厚实先一愣,再猛追,高喊着给我,给我。可辫子边跑边嗍,不一会儿,一块肥肉,就掉进了无底洞里,只看到一扭一摆的辫子。

      辫子哪里晓得,厚实两年半没吃肉了,这块肉在他心里像命一样。厚实的眼瞎了,心崩了,身子一颤,噗地一倒,砸在了地下。“嗷——”,一声杀猪似的嚎叫,撕破了夜空,震翻了客厅。酒客们涌到外面,厨房里嫂子的四妈也奔出来了,张望着躺在地上手脚乱舞的厚实。

      “么样搞的?”

      “肉,被抢着吃了。”

      由于新亲,厚实妈妈的脸再也挂不住了。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对不起,扯起厚实往家拉。爸爸赶来刷了一巴掌,“丢丑的畜生!”四伯劝着,把爸爸又拉上了席。一路上,妈妈越想越气,又是骂,又是打。“肉肉肉,前生没吃过肉啊!”厚实哭够了,痛够了,妈妈打得再狠也不痛,也哭不出。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在这个天地间,算他甘厚实最倒霉。到嘴的肉都能飞走,天下还有这样倒霉的鬼吗?

      到家时,嫂子四妈,拎着篮子站在了门口。篮子上掩着一条毛巾。四妈迎上前来,讪讪地笑着。“亲家母,让你和孩子受委屈了。这个,给孩子补补。对不起了亲家母。”

      说完,四妈放下篮子就走。妈妈送到坡下,送到树林里,一路说着,孩子不懂事,太不像话,对不起。

      “就晓得肉肉肉!”妈妈上坡来,发现厚实抓起一块肉,正往嘴边送。“害人坑的,你可晓得,这是么个换来的?”

      “么个?”

      “小猪!她老人,没了;小猪,也没了。眼看八月节,又要到了,这节礼,不知从哪里下牙!吃肉吃肉,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吃吗?你有吃肉的嘴吗?吃红薯渣的,你不晓得吗?就是红薯渣,也是做被絮的皮子换的。家里能换的,都换了。前年你哥开亲,欠了一屁股债;去年破了圩,又加了一稻箩;今年我从楼上掉下来,再加了一山头。债围平了颈,要死了,你不晓得吗?啊?家里现在就剩你这三个孬害人坑的,换把人,送把人,都没人要啊!嗯,今生今世,只有死着,才会出头......”

      妈妈诉着诉着,诉也诉不完;泪水流着流着,流也流不完。

      厚实抓着肉,定格在嘴边,眼眶不知不觉,也湿了。只晓得肉肉肉,把小猪忘了。该死!吃,不能吃;丢,不能丢。肉,香。也苦,也酸,也痛!锥心地痛,刺骨地痛,全身炸裂地痛!肉,是小猪!我怎么能吃小猪呢?小猪跟我最亲,拱着我脚脖子,舔着我脚背,还哼唧哼唧为我唱歌。丢什么,吃什么,一点也不扯食,陪我度过多少快乐的日子。多好的小猪!

      厚实不知哪来的胆量,居然冲上前抓住母亲的大襟褂子,杀猪似的嚎叫:

      “小猪在哪儿?”

      “卖了!”

      “卖了我也要!”

      厚实边哭边叫,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要小猪!我要小猪!”

      母子痛哭不止纠缠不休时,堤下传来哼唧哼唧的歌声。厚实和母亲转头一看,小猪!啊,小猪回家了!厚实飞也似的冲下了坡子(手中的肉慌乱中掉下来,旁边的两只狗抢得吱吱地呲牙)。在半坡处相遇,小猪抬头瞅着小主人,依然哼唧哼唧地唱,依然拱他的脚脖子,依然舔他的脚背,好痒好痒。小猪!我的小猪!厚实忽地蹲下来,左手搂紧小猪的腰,右手从嘴、耳朵、脸,摸到脖子、背、尾巴,泪水汹涌而出,哗哗不止:

      “小猪,我的小猪,我离不开你!”

    【审核人:雨祺】

        标题:肉迷(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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