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就想写写我的二哥，却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写，好几次开了头，写了几行就写不下去了。今天再次提笔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很客观地写出一个真实的二哥。
二哥今年虚龄六十九岁，因为身体的原因，在五六年前就停止了种田种地，跟随儿子、媳妇一起去城里生活了，只是在过年和暑假时才在二嫂的陪伴下回到老家，像一只迁徙的鸟。其实二哥是不愿意过这种生活的，他不想离开故土，不想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但是，儿子媳妇在城里上班，孙子孙女在城里上学需要接送，二嫂去城里了，二哥又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只有跟着儿子也去城里了。
因为年龄的悬殊(二哥大我十几岁)，我对小时候的二哥不甚了解，只是常听父母和村里年纪比我大的人说起小时候的二哥。小时候的二哥长得虎头虎脑，人也机灵顽皮，他读小学的时候去学校不是走着，而是一路翻着跟斗，所以常把书包里的铅笔、铅笔刀弄丢，为此挨过脾气暴躁的父亲不少打。二哥的体育很好，跑步、跳绳、跳高、跳远、游泳总是年级第一，文化成绩也不错，他读六年级和初一时写的作文经常作为范文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但是他的运气不好，读初一的下半个学期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经常停学罢课斗老师，再加上我们家因为孩子多连饭都吃不饱，成绩好也没有用，只得辍学去生产队放牛。14岁那年父亲安排他到砖瓦厂当学徒，过了几年，到了当兵的年龄，二哥踊跃报名参军，身检过关了，可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因我家政治面貌不好，爷爷当过几届伪保长，父亲当过十几年的“国军”，遗憾之余二哥只好跟着大哥去婺源据板讨生活。
自我记事时起，二哥就在婺源据板，每年过了元宵(我们家称细年)就出去做工，腊月二十几才回来。农忙时根据队里的需要，有时回来帮队里双抢，有时不回来，拿钱买工分。二哥年轻时是个好劳力，身体壮实力气大，那时队里打稻谷用的是一种木头制的禾斛，一般情况下是两个人男劳力扛，路程远的中间还要歇歇气，而二哥总是一个人扛着去，也不需要有人帮忙扛上肩，并且是一口气扛到目的地。那时农民要交公粮，总是双抢一结束，政府收公粮的船就停在村边的河面上。那时装稻谷是一种很大的麻袋，一满袋一百四十斤左右，从仓库到河边有几百米远，还要上圩下圩(类似于上坡下坡)，别人都是扛一袋谷子还需要别人帮忙抬上肩头，扛不了几包就累得气喘吁吁，二哥都是一次两包，左边肩膀一包，右边肩膀一包。那时过端午节，乐安河两岸都有划龙舟赛龙舟的习俗，只要二哥在家，我们村的龙舟头一排坐着的都是他。
二哥年轻时爱好体育，他曾经与我讲过，他有两个心愿，一是当一名军人，再就是当一名体操运动员。他非常敬佩体操运动员童非、李宁、李月玖、李小鹏、李小双等人，经常同我讲这些人怎么怎么厉害，怎样刻苦努力为国争光的故事，他也喜欢陈毅、贺龙、许世友、杨利伟等等军人，可惜，因缘际会，他的两个心愿都没能实现。小时候我看见过二哥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与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撑在地面上把整个身体倒立起来很久，还看见过他在仓库人字形的横梁上用左右手替换着从这头走到那头，横梁距离地面有两丈多高，他的脚是悬空的。我看了他多次用手替换着在仓库的横梁上过来过击，就像看了一场场精彩的杂技表演。
二哥喜欢看书、看报，看电视，他特别喜欢看的书是历史典故、名人传记，看报喜欢看时政要闻和体育新闻，看电视喜欢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也喜欢看一些打仗的，破案的片子，最喜欢的是一些反腐倡廉、扫黑除暴的电视剧，最讨厌的是那些武打片和穿越剧，他说那些最没意义。
二哥记性非常好，一般看过的东西和经历过的事他都能记得住。我读初中时，他就经常给我讲一些成语的由来和出处，像“斧底抽薪”“背水一战”等等，他也经常考我一些对联知识，比如“长长长长长长长，行行行行行行行”应该怎么读，它的意思是什么，受他的影响，我也喜欢看一些历史典故和名人传记，讨厌穿越剧和神鬼故事，从他那里，也学到不少东西。
也许因为二哥看的书多，肚子里的故事多，再加上他谈吐幽默，说话风趣，模仿别人讲话的声音和神情惟妙惟肖，所以与他待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无趣。
二哥是个乐于助人的人，无论是在力气上还是在经济上，邻里乡亲有什么事相求，只要他能帮的，他都乐意帮。村里有个残疾人，双抢时二哥经常去帮忙给他家挑谷，挑禾秆，帮忙把秧运到田里，有时碰到村里的女人抬不动抽水机，拉不动板车他都会去帮。1995年，村里有两位学生考取了大学而交不起学费，向二哥借钱，二哥二话没说，一人两千借给他们，直到这两人大学毕业后工作了才还他。二哥人正直，又热心于村里的事，在村里威望较高，村里人也信任他，尊重他，一般村里有什么大事都推举他上前，而他也总是不负众望，尽心尽力地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我二哥还是个戏迷，他真的是喜欢看戏，毫不夸张地说，认我们村为圆点，方圆三十里内是有戏都会去看，除非有特殊原因才不去，有时还要跑到万年、乐平县城去看，尤其是爱看鄱阳赣剧，鄱阳赣剧团的老演员他都熟悉，像胡瑞华(我们那里叫胡水花)、师国爱、张星斗、饶勇生等等，他如数家珍。他也懂戏，做什么戏他在远处听到了两、三句他就知道这是什么戏，是戏中的哪个人物在出场，因为他经常看戏，鄱阳赣剧团里的演职人员也都知道饶埠有个叫“老舒”的戏迷，有时戏结束了也会叫他吃饭，或送几包烟给他，告诉他下一站去哪里演，有时没看到台下有二哥，他们还会问其他爱看戏的人：老舒今天怎么没来?二哥不但自己喜欢看戏，还经常邀请村里其他喜欢看戏的人一起去看，好像他与附近几个村喜欢看戏的人都有电话联系，互通信息。别看二哥年纪这么大了，他有时也会像年轻人一样“追星”，看到自己喜爱的演员演得好，他会打赏，有时是烟，有时是红包，有时干脆赏现金。
二哥的身体就是因为日夜看戏而忘记了按时吃药才严重的，五六年前他虽然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有脂肪肝，但是在药物的控制下，他自己的生活完全能自理，还能种几亩田，因为日夜看戏他的治疗高血压的药吃完了他顾不上买，停了半个月没吃药，又加上熬夜和抽烟，他的血压一路飙升，直至右手完全中风，说话也口齿不清，生活不能自理才去医院，第二年就陏儿子去了城里生活。
二哥人勤快，能吃苦，是个乐观向上的人，他从不抱怨生活，遇到什么困难也是想方设法解决，就是脾气有时有点暴躁，很多事喜欢跟人争个输赢，即使是一些不重要的事，争论起来声音又大，在教育小孩方面也是不得法，总相信棍棒之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小孩子做错了事他不会轻言细语地诱导，小孩子有时顽皮他也是大声呵斥，甚至动手打人，小孩子做得好他也不会当面夸奖或鼓励。二哥做事慢、吃饭慢是出了名的，也许是年轻时农活干得少，插秧割禾都很慢，我有时与他开玩笑，问他干活为什么这么慢，人家两小时能干完的活你要半天，他也不生气，笑着说：慢工出细活，不过他的农活确实干得仔细、干得好，因为他喜欢边吃饭边看书，所以一餐饭要吃很长时间，为此挨过不少二嫂的抱怨，他的生活习惯也不好，喜欢抽烟，打牌，熬夜，抽烟抽得厉害时一天差不多两包，打牌打麻将经常是打到半夜收场，有时还打通宵，就是不打牌时也从不早睡，不过我们劝他他会听。
二哥是个孝子，由于我父亲的原因耽误了他的前程，他从来没有责怪过。我们是个大家庭，父母生了八个孩子，我妹妹还未成年父亲就六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那时二哥已分家过日子，他总是一人出钱替父亲看病，父亲想吃什么他就买什么，对母亲也更是体贴。我母亲喜欢看戏看电影，二哥总是用自行车载着她去。那时没有路灯，晚上回来时，就用自行车推着我母亲慢慢走。我刚来福建的那一年，母亲想念我，二哥就带着母亲从老家千里迢迢来泉州看我。97年他的新屋一做好，就带着子女把母亲接到他家住，省得母亲单独做饭洗衣，直到2005年母亲去世，是他让我母亲的晚年生活过得愉快和康乐。我在农村生活多年，看见过好多子女不赡养父母的不孝行为，也看见过许多老人被儿子、儿媳推来推去而无家可归的，因此，我很庆幸我的父母有个二哥这样的儿子。
后来，由于据板机的问世，人工据板也被淘汰，二十一世纪初，二哥也走进了打工的行列，在泉州一家包袋厂搬运材料，每次过年回家，他都会买一些营养品给母亲。2005年农历二月初九晚，我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当时我正在福建晋江打工，他在泉州，第二天一早我去泉州找他一起回家。记得我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二哥的神情黯淡，心情沉重，烟一支一支地抽，中饭也没吃就往厦门火车站赶。临上火车前，我们再打电话确认母亲的病情，得知母亲已经走了，二哥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哥流泪。
我看见二哥第一次放声大哭是去年的正月初四，那天中午，我、二哥、三哥、六哥、妹妹，还有两个侄女在三哥的门前边晒太阳边聊天，我的舅妈在表妹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来看三哥和二哥。舅妈已年过八旬，听说自己的外甥身体不好特意过来看望，她拿出四百块钱给三哥和二哥，三哥和二哥不肯收，她硬往他们的口袋里塞，我看见年近七旬的二哥激动得一下子大声哭起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放声大哭。我知道二哥的心情，以前二哥和三哥没生病时都是外甥给舅舅、舅姆拜年，买些礼品，拿个几百块钱孝顺孝顺他们，初三、初四二哥就邀着我另外几个哥哥去，现在他自己走不动了，三哥刚动手术也不能去，还要年迈的舅妈来看望他们，他觉得悲伤，又说不出来，所以就抑制不住哭出声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想，他现在真的是到了伤心处。
今年的二哥虚龄六十九了，按照家乡做九不做十的习俗，二哥该做七十大寿了，但是由于侄子去年在瑞金买了房子又装修了，花费了不少钱，侄子侄女与二哥商量能否放到下半年再帮二哥做生日。二哥又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他用不太流畅的语言说：做，初六就做，趁六叔、大姑，细姑没出去做。后来侄女在电话里与我转达了二哥的意愿，我说就依他，初六好日子，大家都在家，好好地热闹一番。
正月初六那天，我们一大家子人欢聚一堂为二哥办了个热热闹闹的寿诞，我们几兄妹合影时，我看见二哥笑得最甜，这种笑容久违了。
二哥，我的好二哥，你对我的情义我真的难以形容，既有兄长的疼爱，又有慈父般的厚爱。你从没大声呵斥过我，更没有打骂过我，我有什么困难你总是帮我，你是个好人，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我希望你按时吃药，多走路勤锻炼，放开心情，把身体养好，再过十年，我们再为你庆祝八十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