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与舒望戴海店薇伊娜大酒店一别,再见面是八年后,时间已进入2030年。
八年,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
唯一不变的是芳华对舒望戴的感情。
这八年中,发生了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芳华在女儿婚礼开始的时候,突然闯进现场,上台来拉意苇走,对她说:“你们不能结婚。”
所有在场的人都楞住了。
婚庆主持人很尴尬,不知道下面的仪式该如何进行。
意苇不依,对着话筒说:“快叫保安,把她给轰出去!”
她母女两一个要往下拉,一个要挣脱,主持人连忙来劝芳华:“阿姨,婚礼正在进行着。你有话,等婚礼礼成之后,你们私下慢慢说好吗?”
芳华只好松开了手,告诉意苇:“你赶快跟我回去。”
“我就不。现在不是旧社会,婚姻自由。你再干涉我的婚姻,我就报警,我到法院去告你。实话告诉你,我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指着新郎),死是他的鬼。我非他不嫁!”
“那好,我满足你的愿望。”
芳华说罢,冷不防从腰间掏出一把西瓜刀,用双手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全场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芳华就倒在了血泊中。
“妈,妈......念华,快叫120,快呀。”
芳华在江城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抢救了18个小时才脱离生病。
那西瓜刀伤口离心脏只有6毫米的距离,芳华总算把命给捡回来了。
芳华整整昏迷了三天两夜。
意苇和念华的婚礼只好搁浅,他俩一直陪伴在芳华的身边。
芳华苏醒后对意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宝贝女儿,妈不让你跟他结婚,是因为你是他的姐姐......”
芳华在病房里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个孩子。
当年,芳华跟邱实恋爱有一年多,两人感情很好,彼此相爱。就是因为芳华父亲工作从新疆建设兵团调回来,因没文化,无特长,找不到接收单位,是芳华公司的老总帮的忙才把事情办成。但有个前提条件,老总要求芳华必须嫁给他的侄子。这事是他侄子看上了芳华长得美才央求他叔做这个交易的。
芳华也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为了这个家庭,只好牺牲自己的爱情。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就在芳华和邱实芦苇荡里浪漫的那一次,他们偷食了禁果,芳华也没把这当回事。
哪知道当月芳华就不来例假了,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麻烦大了,怀孕了。
她这才偷偷实话告诉她妈,快把婚事给办了。
所以,意苇这名字是有来历的,就是“忆苇”的意思。
两个孩子都通情达理,没有责怪芳华,都想得开。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是坏事。只不过《雷雨》中的大少爷和四凤的故事,又在新时代的这两个无辜的孩子身上重演罢了。
念华决定先回美国,等在那边把留学手续办好了,再回来接意苇去读研。一切手续和费用都由念华来出。等她毕业了,他们再一起回国内找工作。
芳华也同意他们的安排,有个亲弟弟照顾意苇,她也放心。
芳华原本想在医院就把这事告诉舒望戴,但又怕他知道了着急,想想还是等出院了,再去一趟海店,当面告诉他比较妥当。再说,也真想见他了。
芳华两个月以后一出院回家,就给舒望戴打电话,语音提示:“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怎么回事?
于是,又发短信,又发微信,都没有回音。
芳华反复如此操作了一个星期,都是同样的结果。
舒望戴到底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不行,我得亲自去叶家集一趟,侧面打探一下。
打探的结果是,雨巷集团中美股东方为分红为人事安排产生了重大分歧,最后中方把控股权让给了美方,美方在用人上来个大换血,导致90%的中方人员被迫辞职,舒望戴也在其中。至于舒望戴辞职后,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芳华想,只要他人活着,不会不跟我联系的,也许,他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这年头,大学毕业生都找工作,何况他快到退休年纪的人呢?
等等,再等等。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怎么还没有音讯?
芳华如坐针毡,不行,我得去省城找他。
省城那么大,我去哪找啊?
对了,我去雨巷集团人力资源部问他家住哪里,这比较可靠。
芳华上网百度到了雨巷集团,也去了人力资源部,可部里的人说,辞职人员的档案已经销毁了。
问在职的员工,都说他们是新来的,不认识这个人。
怎么办?
她只好去找总经理。
总经理说,他具体也不知道老舒住哪个小区,好像听说住西边。
西边?
省城西边大着呢。
不行就住在省城,一个小区一个小区问。
问了半个月才问到。
听他同一栋楼的邻居说他出车祸了,一条腿被撞断,又因为没有工作,老婆天天跟他吵架,气得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他家人不着急,不去找吗?
没有。据她老婆说,回老家跟老母亲一起过去了。
那他老母亲在哪里?
邻居说不知道,可以问他老婆去。
芳华哪敢问他老婆啊!
怎么办?
问他孩子。
对。
问这邻居他孩子住哪里?叫什么名字?
邻居说,他有个儿子,住对面小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
芳华就在附近旅馆住下来,第二天早晨上班时间,就在舒望戴儿子住的小区门口,见人就问:“你认识舒望戴吗?”
一直问到晚上,也没有人知道。
突然有个小女孩在小区门口跳绳,她就上前去问:“小朋友?你认识舒望戴爷爷吗?”
“他是我爷爷。”
“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他,我想他了。”
“他为什么要离开家呀?”
“奶奶说,你退休工资卡给我,你就滚吧,滚到那老不死的你娘那去吧,让她养活你。这个家,是我的。你永远别回来。”
“你怎么知道奶奶是这么说的呀?”
“是爷爷那天拿到了退休工资卡,说要给我买画笔,送我去奶奶家吃晚饭,奶奶当我面说的。”
“那你爷爷怎么不反抗呀?”
“没有。爷爷好可怜,他天天晚上都在小区翻垃圾桶,捡废品卖。有一天,爷爷天不亮就去菜市场废品站卖废纸壳,纸壳太大太重,他没有看见身边的车,一下撞上了,把腿撞断了。他当时就昏迷了,等醒了,车早就跑掉了,也不知道车牌号码。爷爷住院,奶奶从来不去看他。是爸爸妈妈带着我一起去看他的,是爸爸天天晚上去医院陪他。妈妈周末还熬了骨头汤让我陪爸爸一起送给爷爷喝。我看见爷爷的腿,用好多好多白纱布包着,还吊了起来,我就哭了。爷爷好可怜,出院了,还拄着拐棍,天天晚上去翻垃圾桶......”
说着说着,那女孩就哭了。
芳华也止不住往下流着眼泪,她的心似乎在滴血。
“那你知道你爷爷的妈妈家住哪里吗?”
“我知道,在古岳县城。”
“叫什么小区你知道吗?”
“不是小区,不是楼房,是破房子,红砖的,旁边有条河。哦,对了,我没有见过我男老太太,但我见过他的好大好大一张照片,是黑色的。他是警察,好帅,抓坏人的。”
“是吗?谢谢你,小朋友。来,奶奶给你钱去买糖吃。”芳华掏出一大把钞票。
“我爷爷说,别人再好的东西,再多的钱,都不能要,人穷志不穷。”
“小朋友真懂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舒真真,不是珍宝的珍,是认真的真。”
“真好听的名字,那谢谢你,真真。”
芳华终于有了目标和方向。
她很快找到了舒望戴母亲的家,但怎么介绍自己呢?
说老同学?不像,我比他小很多呢。
说同事?女同事大老远跑来找他干嘛?老年的老奶奶们思想都很保守,最敏感最忌讳这个。
说......就说我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派来找舒望戴,想聘请他当技术顾问,听说他在这,就找到这来了。
如果舒望戴在这,我先自我介绍,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但我跟他母亲不能说真名字。如果她问我,我就说姓陶。
如果他不在这,他会去哪里,我问问他母亲。
空手肯定不礼貌,买什么好呢?
牛奶,老年人都怕喝。
水果,老年人也不爱吃。
那就去菜市场买只老母鸡,买两板鸡蛋,买点筒子骨和软排。
老年人都舍不得买好的吃,买这些东西实惠。
芳华去了舒望戴母亲的家,舒望戴不在这里,问她,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怎么办?
他到底会去哪里呢?
投河?他会游泳。
跳崖?垃圾桶他都敢翻,他没那么脆弱。
去当和尚?或者道士?
也难说。
这就大海捞针了,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去哪里找他啊?
你个该死的舒望戴,你到底在哪里?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你干嘛不联系我?你是没钱没家没有脸见我是吧?你也太小看我芳华了吧?我都敢拿刀捅自己,我还怕别人怎么看你?你没房子,住我那里,或者我买一套送你。你没钱,我有,我每年净利润五十万,你要多少?你说,你能花我几个小钱?好,就算你舒望戴有种,是男子汉,不吃女人的软饭,不吃嗟来之食。我请你给我当顾问行不行?我付你工资。我不要求你离婚娶我。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儿子、媳妇、孙女有个完整的家。我比你更清楚,你离婚娶我的后果。因为我比你老婆年轻、漂亮、能干、有文化,我又是个小老板,有点钱。舆论势必会倒向你老婆那边,说你是陈世美。光这“陈世美”三个字,会给你年迈的老母亲、正当年的儿子媳妇和幼小的孙女的心灵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啊!这个罪名,这个代价,这个损失,我担当不起。
这辈子,我不会要求你娶我,我只要求你活着,好好地活着。为你老母亲,为你的孩子们,为你自己,也为我。
你个没良心的,你到底在哪儿?你让我到哪去找你。孟姜女寻夫还有个方向呢。
舒望戴,不是我无情,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找到你,我只好回去,先冷静冷静再想办法吧。
这在家一等,又过去三年。
就在芳华感到极度悲观,感觉“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江城晚报》社会版栏目看到一张大幅彩色照片,一个中老年人让她“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不是舒望戴吗?
小样,换个马甲我就认不出你了?
她一看标题,是《拾荒老汉马老四和村里的留守儿童们》。
她从头到尾,似乎在报纸上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这个“马老四”的具体所在地,但有四个字让她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大别山区。
大别山区跨越好几个省,但“马老四”出省的可能性不大。老母亲还健在,他不会离古岳县太远。围绕这个思路去找,事半功倍。
芳华决定去找,厂里的事,交给经营班子,她现在当甩手董事长。这都是跟舒望戴后面学的。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去做。老板只抓宏观调控、公司决策以及财务和人事上的大事。
找,现在就去找。
这一找,又是三年。
就在她“踏破铁鞋无觅处”时,来到一个山沟里的村口。村民们大多数人都搬走了,很少有人住,像个无人村。她正想歇歇脚,发现不远处有几个人。一个是来收废品的,一个穿白背心的老人,手上端着一口破锅,旁边有几个孩子在帮他的忙。
这不就是“马老四”吗?
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
芳华冲他喊着:“舒望戴,舒——望——戴!”
那老人停下手上的活,朝芳华这边张望,手上的破锅掉落在地上......
马老四领着芳华去他住的地方。
那是一座农户遗弃的两层小青瓦砖房,门对面有一条小河,小河边是竹篱笆菜园,菜园后面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老远便听见那门口大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
“我在这住这么多年,喜鹊没有叫过一声,你今天来,奇了怪了,突然叫起来了。”
“是吗?”
“你看,又有人来迎接你了。”
“在哪儿?”
“瞧见了没有,一条小花狗正朝你奔来。它叫小花,跟你们桐油名茶同名。这是边境牧羊犬,世界上最聪明的狗之一,警觉性特别高,不咬好人,专咬偷盗贼。通人性,会看主人的眼色行事。不信,你看,我跟你有说有笑,它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它会跑到你跟前,嗅你的气味,会记住你的味道。”
“哎,真是的,它朝我摇尾巴呢,真可爱。”
他们到了家,舒望戴给芳华泡一杯他自己采摘制作的山茶,让她在堂屋坐。
“你跑这么远的路来找我......”
”我找你八年了......你好狠心。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要停机?这八年......呜呜呜呜......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有担当,不应该在自己困难的时候去找他喜欢的女人去求施舍。我想,项羽为什么不肯过江东?你知道。再说,我都到了这个程度,我还保留我原来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号,有什么意思?这世上的人,还是笑贫不笑娼的人多。我要让自己消失在我的熟人圈子里。”
“那你改名叫马老四干嘛?”
“我是怕熟人认识我,找到我,叫我回去。我的一生也像电影《隐入烟尘》里的马老四。也像麦子,麦子能拿镰刀怎么样?麦子能拿夏天怎么样?麦子能拿磨怎么样?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跟马老四一样。他曾经有过曹贵英,我曾经有过你,我知足了。”
“望戴,跟我回去吧......”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什么都别说,我都知道你的心思。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我的距离跟地球和月亮之间的距离相比,我们就是在一起。‘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都到我们这个岁数了,灵魂在一起胜过身体在一起。”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干嘛鱼要在屋檐下吊臭了,猫活活在地上饿死了呢?”
“把鱼放水里,猫看得到它而吃不到它,猫不吃鱼也不至于饿死,可以吃其他的东西。有鱼活着,对猫来说,有个念想,不也很好吗?”
“可是,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余华在小说《活着》里,这样说过。‘如果你的世界,没有痛苦的害怕没有尊严的担忧,没有富贵的贫贱,没有暖寒的交替,没有外貌的困扰,没有男女的区别,没有你我之分,没有生死顾虑,你才会离真正地活着越来越近。’”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我现在还做不到。”
“我们一起努力。你先歇着,我去杀只麻鸭给你煲汤,再去菜园里摘些黄瓜、茄子,豇豆我自己种的菜。让你也尝尝我土灶上的手艺。”
“那我来帮你,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两个人饭后,收拾好碗筷。舒望戴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衣服,递给芳华:“这是那次我去沪城考察松江消防设备,我特意跑到淮海路上的海派旗袍专卖店给你买的,你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身。如果合身,就到门前河滩上拍个照,留个纪念。我已经不用手机了,理由余华已经替我说了,希望你理解。”
拍完照,回到堂屋。舒望戴递给芳华一袋东西,说:“这里面有烀熟的鸡蛋、咸鸭蛋,还有锅巴。你带着路上吃。我不能留你在这过夜,一是我这条件差,二是有几个父母离异抛弃给体弱多病爷爷奶奶的留守儿童,他们下午放学后,要来我这写作业,我要给他们检查。你在这,让他们看见不好。”
“我找你找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到在今天找着你了。所以,我连你喜欢抽的大前门都没有买。望戴......”
“嗯?”
“你,能帮我再脱一次鞋吗?”
“没问题。”
“望戴,我的脚,很难看吧?”
“谁说的,你这脚,比花露婵的还美呢。”
“你喜欢吗?”
“我......不说这个,你赶快穿上赶路,迟了天就黑了,赶不上去乡镇府的车了。”
“你要不说,我就不走了,我跟你一起过日子,做你这山大王的压寨夫人。”
“别别别,别吓唬我。”
“那你说嘛。”
“我说我说......我喜欢......好美......”
芳华神秘地美美地一笑,脱掉脚上的丝袜,穿上高跟鞋。对他说:“古代的小姐都把自己的绣花鞋,送给她爱的公子当定情之物。那这个,就算是我送给你的。拿着!”
“我......”
“你要不收,我可就真不走了。”
“我收,我收......”
“我瞧你这傻样,真像马老四。哈哈哈哈。送我走吧?”
“好。”
舒望戴提芳华背着行李包,手上提着个旅行袋,锁好门,送芳华去乡镇农班车站。
“哎,你说,假如我回去,要把我们俩的故事写成小说,发表在同步悦读微刊上,用什么题目好?”
“《神话》。”
“嗯,一个美丽的神话。”
“那你准备用什么网名署名?”
“书忘带。”
“书忘带?”
“是呀?当然不能用我的真名字啰。那我不是不打自招、惹火上身吗?”
“好像书忘带这人,写作水平不咋地,就喜欢胡说八道,无中生有。”
“就是,署上书忘带,没有人想到是我写的,连鬼都相信是他写的。等着瞧,看他家后院起火吧!”
“你这叫张冠李戴,借刀杀人。”
“我这叫借壳上市,为他人作嫁衣裳。”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说着说着,车子来了。
芳华的眼泪,一下子像断了线的珍珠。
刚才她的贫嘴,全是装模作样,强作欢笑,做给舒望戴看的。
芳华上了车,打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不停地朝舒望戴招手,大喊喊到:“马老四,我还会再来......”
舒望戴在原地,站成一根苍老的木桩。
小花狗也坐在他旁边,纹丝不动,傻傻地瞪着大眼睛,目光始终盯着那辆车消失在山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