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多年，我至今还时常想起家里养过的一头犟黄牛，它在我八岁的时候来到家里，陪伴了我十二年。这头脾气特别倔犟的黄牛，我亲眼瞧见它流过三次眼泪。
有一天，爷爷从集市上牵了一头黄牛回来，远远地望去，它个头高大，体型健壮，威风凛凛地昂着头，一对犄角就像尖尖的匕首绑在头顶上，眼睛朝上傲视，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生畏惧。
我问爷爷，这头牛怪凶的，怎么相中了它?爷爷说这牛就是脾气太暴烈，养到一岁多了，一般人都不敢买，像这么大的牛至少值一千元，他只花了九百元买了回来，捡了一个便宜。爷爷说：“你甭管它多倔犟，也犟不过我老阎王。孙女你听好了，它驯服了可是一头能干活的好牛。”
爷爷年轻时是个牛贩子，专门干贩卖牛的行当，村里人给他起个绰号叫“老阎王”，据说什么不听话的牛都被他驯得服服贴贴。这时候村里土地承包到户好几年了，爷爷又开始了重操旧业，他把年轻时攒下的一瓦缸银元从老屋地底下挖了出来，在黑市上兑换成钱，用这些本钱买了五六头牛，这头犟黄牛是家里的第五头牛，爷爷给它起个名字叫“黄五”。
这个黄五果真不是省油的灯，刚来几天就闯祸了。一次，隔壁李婶穿了一件红色褂子，刚好经过它的身边，它猛地冲了上去，将李婶抵到田埂下面，弄得一身泥，幸好爷爷及时吼住。可第二次李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有一天她女儿添了小孩，她用红布盖着竹篮子，出门给亲戚送红蛋报喜去，黄五看见了红色，眼睛发红，血涌上头，直接朝李婶冲上去。可怜李婶落荒而逃，没有跑几步就被它抵倒在地上，造成腿部骨折。爷爷找了邻村的赤脚医生给李婶骨头复了位，将她的受伤部位打石膏板固定了，让她卧床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家隔三岔五煨骨头汤给李婶喝，我们只有闻香的份。
想着自己家里喝不了骨头汤，熬了汤还要送给李婶，爸爸就气不打一处来，拿个竹篙对着黄五骂道：“你这该死的畜生，明天一定把你送走，免得以后再闯祸。”黄五晓得是在骂它，眼睛一蹬，立马冲上去将爸爸掀倒在地，用牛角顶着爸爸屁股血直冒，要不是爷爷拿插拔棍制住了它，后果可能又跟李婶一样。
爷爷这回真生气了，用绳子将牛紧紧地五花大绑，系在树下，先将它饿了一天，再用炖黄豆喂它，在它坑着头吃的时候，猛地用铁钩子钩住牛鼻子，再用钢筋抽它，边抽边问它服不服，钢筋都打弯了，黄五仍倔犟不服软，眼睛怒视着。又过一会，爷爷继续用炖黄豆诱惑它吃，或许它是饿很了，伸出舌头就吃，爷爷用挠钩钩住它的舌头朝外拽，这回它真的痛很了，眼泪从眼眶里流出，爷爷再用钩子将黄五的两个前腿钩倒，黄五立马跪了下来，钻心的疼痛让它发出了求饶的声音。自这以后，黄五算是见识了“老阎王”主人的厉害，不敢再逞凶不听使唤了。这是我见它的第一次流泪。
黄五的鼻子被爷爷穿上了绳子，性情温顺了多。有一两次它想脱掉那根绳子，当昂头的那一刻，才知道鼻子被撕扯着痛苦万分，这时候黄五才知道，它的所谓强悍也强不过一根绳子的束缚，一辈子都是低着头干活的宿命。
我听爷爷说，黄五不仅力大无比，有使不完的劲，还很有悟性，很快都听懂了主人的吆喝声，犁田的活一学就会。它和爷爷配合得默契，知道该走就走、该停就停、该转弯就转弯，爷爷扶着犁跟着它，很轻松地就犁完水田。开春后耙晒垡田，爷爷有时让我站在耙上配重，被黄五拉着干活。但黄五只跟着爷爷下田干活，农忙时，别人家想借牛犁田，可都不敢借它，通常爷爷会将家里别的牛借出去，多少也给家里增加了一点收入。
驯服后的黄五，虽然在爷爷面前低下了头，但在同伴中间依然保持着桀骜不驯的性格，自然而然地成了几头牛中的头牛。它发起威来，眼睛发红，前面两只腿可以腾空拔起来，别的牛都慑服于它的威猛。出去吃草，黄五总是领着它们，有的牛掉了队，它发出“哞、哞”的叫声，总是回头找它回来。有一回，爷爷要黄五带着牛群游到河对面九江的沙洲上吃草，爷爷吼道：“黄五，你记着，一定要给老子都带回来，少一头尅死你。”黄五懂爷爷话的意思，吃完草，带着它们从河对面游了回来。
我每次放牛，不敢骑黄五，总爱骑一牛叫“八百六”的母牛，这头牛是爷爷花860元买回来的小牛，性格温顺，买来的时候还很单薄，长到一岁多后，毛色光亮，四肢健壮，愈发的好看。不知什么时候起，黄五变得温柔起来，喜欢粘在“八百六”身边。“八百六”眼光也很高，别的牛都看不上，只要黄五来了，它便显得温情脉脉。黄五很照顾“八百六”，晚上睡觉，它睡在风口处，将避风的位置留给“八百六”。出去吃草，遇到紫云英、蒲公英之类的嫩草总是让它先吃，自己吃别的草。吃饱以后，黄五用头在“八百六”身上蹭来蹭去，用舌头舔它，不一会儿，它俩走到竹林里开始了一番激情缠绵。
“八百六”怀孕了，爷爷高兴坏了，怀孕的母牛可以卖一个好价格，对于养牛的人来说是一笔赚钱的买卖，于是，很快爷爷将“八百六”卖掉了。可黄五回来发现“老婆”不见了，狂躁地寻找，天黑了还没有见到“八百六”，它知道“老婆”不得回来了，怂搭着头伏在地上，眼泪涌出眼眶，将地面都打湿了。精神悲伤萎靡，整整一个礼拜不吃草料，天天流眼泪，这可急怀了爷爷，在一旁梳它身上的虱子，一边抚摸它一边说：“黄五啊，你不要怪我，谁叫你是畜生呢，你就认命吧!这辈子你多干活，下辈子再去投人胎。”过了几天，黄五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又开始下地干活了。
一转眼，黄五来家里有十二年多了，先前养的几头牛都先后卖掉了，只剩下这头会干活的牛。这时候爸爸去了南方打工，我也在镇里找到份临时工作，爷爷也老了，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守着这头老牛，没事就和它唠叨着，黄五反正也习惯了老主人的语调，你说你的，我听我的，神情似乎很专注。后来，爷爷生了一场病，他担心自己身体迈不过七十三岁这道关，自己要是死了，黄五别人就管不住，便考虑将它卖掉。村里收牛的驼子来家几次，和爷爷谈价格，每次来，黄五都吼他，好像知道是来买它的。
驼子这次来牵牛走了，拽着牛鼻绳子往外拉，我和爷爷也站在门口送它，我很舍不得，心里难受。黄五知道老主人不要它了，扭头望着老主人，扑通一下，两个前腿弯曲跪倒在地，祈求主人不要卖它，眼眶里流出眼泪。爷爷拉它起来，它又跪了下来，一共跪了三次。爷爷说：“黄五啊，主人老了，留不住你了，你还是到他家过日子吧。”黄五终究很无奈地被驼子拽走了。
后来听爷爷说，驼子将收来的几头牛装上农用车送到屠宰场，车子路过我家的时候，黄五奋力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当即摔断了一只腿。驼子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它搞上了车，骂骂咧咧地将车向屠宰场开去。
黄五送走后，牛棚里空荡荡的，家里冷清了不少，爷爷整天的沉默寡言，精神愈发差了，不久后便离开了人世。我想，在另一个是世界里，爷爷和黄五遇到了，这只犟黄牛不知道是否原谅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