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小狗吐出舌头,喘着粗气,趴在树下,热得不敢吭声。
“刘三爷,去当湾接电话,燕子姐打电话来了!”张家二毛站在半坡,朝着一片绿得发黑的包谷林扯破了喉咙喊。
刘三爷戴着半顶儿草帽,从包谷林里钻出来。汗水早已打湿了他的布褂,被热浪烘干的地方,银色的晕圈在太阳的炙烤下显得格外耀眼;手臂上到处是包谷叶割破的印痕,在汗水的浸噬下,失去了应有的血色。他撩起贴在胸前的布褂,朝脸上擦了一把汗水,猫着身子,眯着眼睛,向半山坡上的二毛问道:“燕子……打……打电话来了?”
“当湾的李二狗带信来,让你一点钟去他家接电话!”
“这会儿好……好多时间啦?”
二毛望了望手腕上的表,数了时针又数分针,吞吞吐吐地回答道:“12点过啦!”
李二狗是村支书的儿子,也是当湾上下几寨第一家安装电话的人。李二狗的黑皮包里,除了身份证和一张去过广东的客车票外,就放了一个牛皮纸包装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串又一串的数字:
坳口陈老三:0755……3分27秒……4元,已收。
坝上宋二妹:0755……4分5秒……5元,已收。
半坡刘燕子:0755……1分15秒……2元,未付。
……
记录本上的时间精准到秒。村里只要有外出务工的青年,在李二狗的笔记本上就能找到名字。当然,李二狗凭借着那部电话和牛皮纸包装的笔记本,也成了村里妇孺皆知的“名人”。
刘三爷估算了一下时间,稍微快一点,应该能在时间节点上赶到当湾。从半坡到当湾,刘三爷自己都不知跑过了多少趟。尤其是柔弱的燕子外出打工后,刘三爷跑的趟数就更多了。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只要有口信,他都会往当湾跑。
柔弱的燕子是在一个秋天跟着寨上的一群年轻人外出打工的。临走时就带了一件换洗的衣服和一罐糟辣椒。到广东进厂安顿后,刘三爷才知道燕子打工去了!得知了这个消息,三爷抓了抓后脑勺,一下子瘫坐在屋檐前的青石板上,叶子烟抽了一杆又一杆,口水是吐了一口又一口,满肚子的气是憋了一回又一回,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广东将挨刀的燕子拖回来!身边几个孩子中,燕子长得最柔弱,也最乖巧懂事。他想:只认得几个字的姑娘在外面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受多少苦。在家的日子虽是苦了点儿,但时常都在眼前,也不会挨饿受冻。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窝囊,要是日子过得去,燕子咋会悄无声息地离家跑去广东呢?
刘三爷顶着烈日一口气跑到当湾李二狗家,刚好是中午一点。电话机旁站满了人,刘三爷满头大汗,扯下头上那顶破草帽,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汗水,喘着粗气问道:“二狗,我家燕子打……打电话过来没有?”
“没有!”
李二狗翻着那个牛皮纸包装的笔记本,看都没有看刘三爷一眼!
刘三爷坐在二狗家门槛上,一边裹叶子烟,一边盯着桌子上的电话机。只要电话一响,刘三爷就像触电似的从门槛上跳起来,屏主呼吸,听李二狗扯着两根青筋喊接电话的名字:
坳口陈老三,坝上宋二妹,下坝徐三毛……
一拨人走了,一拨人来!电话铃声向了一次又一次!毒辣的太阳哪里经得住时间的折腾,在李二狗家炊烟里渐渐偏西,刘三爷望着那桌子上的电话机发愣,吞吞吐吐地说:“二狗,我……我家燕子等会儿打电话来,麻烦你……你带个口信哈!”
“要得!哦,刘三爷,上次接电话的钱你还没有拿的哟!”
“记住的,下场……下场赶场天给你送来,你放心,我……我刘三爷是不赖账的!”刘三爷捡起门槛边的破草帽,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含着没有火星儿的烟管,满脸土色,离开了当湾李二狗家!
回来的路上,刘三爷边走边想:这个月才过半,燕子打电话来干嘛?
燕子每到月底,都要给刘三爷打电话来,告诉三爷:大哥的生活费已经寄在学校去了,又余了一点儿,凑着做下个学期开学的书学费。也顺便问问家里的情况,然后让刘三爷别担心,长途电话贵,下次再打来。每次接完电话,刘三爷心头都像塞进了铅块,沉重得差点儿出不了气!以前的埋怨化成了愧疚。是燕子的毅然决然的果敢,才解决了家里每月的燃眉之急。就这样,燕子送了大哥送阿弟。打工也从广东辗转到浙江。几年的打工生涯,进了不少厂,流了不少泪,美好的年华换来一叠日渐发黄的汇款存单!
刘三爷想着这个久等不至的电话,抓耳挠腮之后亦想不出答案。叶子烟点燃了西边的晚霞,三爷带着一身的失落爬上院坝边,三娘早已站在屋檐下,正准备问燕子说了些什么。看见板着脸的刘三爷,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赶忙回到屋里,给刘三爷倒了一大碗凉茶!刘三爷猛抬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一屁股栽坐在屋檐前的青石板上,叹了叹气:“他妈呀,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呀!”
人后的苦尚且还能克服,人前的尊严却无比脆弱。刘三爷想着刚才李二狗问他钱时那不屑的神情,一种异样的东西在眼睛里打转,真是“一分钱逼倒英雄汉!”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还是为两块钱遭受别人的冷眼。想起这几年东挪西借的日子,连粮仓里最后一颗包谷子都扫干卖净了。每到春秋上学季,刘三爷愁苦了脸庞焦烂了额。街前市后,亲朋好友都怕见到刘三爷。那个熟悉的集市,刘三爷从上街走到下街,都没有遇到一个熟人的身影,嗜酒如命的刘三爷,看着挨家挨户店铺里柜台上的酒罐,捏了捏裤包里仅有的角票,他知道这些角票是要用来买盐巴的,还要给三娘买两枚针,家里的背篼系已经断了好几天啦,于是将攥紧角票的手又缩了回来,口水在喉咙处吞了一次又一次。想起以前从上街喝到下街的情景,刘三爷像一个盗贼似的离开了乡场。一口气跑到街场口的水井边,捧起一捧冰凉的井水,一口喝到肚脐眼儿。被凉水浇醒的刘三爷一屁股坐在井边的梧桐树下,望着远山被太阳烤焦的山坡,恨不得将自己烤熟在山坡里。但为了那个心里丢不下的期待,为了那个乖巧懂事的燕子,他又只能像山坡的野草一样,坚韧而卑微地活下去……
寒来暑往,昼去夜来,三爷就这样掰着手指数着天数熬日子。小燕子已成了大姑娘,在谈婚论嫁的年龄,带着未过门的女婿回来了。回来时,还给刘三爷带了一部似砖头大小的手机。三爷傻傻地望着手里的手机,总觉得是个梦。燕子手把手地教刘三爷存电话、打电话、接电话。让他给刚参加工作的阿弟打电话,让他给嫁在邻村的大姐打电话,让他给母亲后家的二舅打电话……每打通一个电话,刘三爷脸上那不加修饰的欣喜怎么藏都藏不住,嗓音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中气。
初春的太阳刚刚升上刘三爷家对面的山头,被鲜红的朝霞掩映着,阳光从云缝里照射下来,像无数条巨龙喷吐着金色的瀑布。三爷早早地起床,刨了两碗三娘热的米汤饭后,带着小燕子给的零花钱赶场去了。他将手机放在腰间的手机壳里,又用一根细麻绳将它拴在腰间的布带上。出发时,将手机取了又放,放了又取,又将拴在腰间的细麻绳扯了又扯。三爷家离街上有十多里路程,这十多里的山路,三爷不知走了多少回,但这次他走得格外神气。每遇到一个左邻右舍的熟人,总要站在高处,双手叉腰打个招呼。从上街走到下街,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攥着裤兜里的零花钱,左选当街的店铺,右择临街的柜台。喝了李家的荞酒,尝了张家的“高粱”,从上街喝到下街,又从下街喝到上街,将那份久违的得意融化在酒里,发酵在脸上。
“刘三爷,早啊,好久没见你赶场啦!”
“嗯,好……好久没有赶过场啦!”
以前的狐朋狗友直溜溜地看着刘三爷腰间的“砖头”,瞬间觉得刘三爷的腰板好像比以前直多了!
“人是三截草,不知哪截好呀!”有几分醉意的刘三爷摇头晃脑、喃喃自语。连自己都没有想到以前赶场像躲猫猫似的他,还有机会在狐朋狗友面前活出个人样。是该感谢岁月的馈赠还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搞明白!
太阳偏西,歪歪倒倒、满脸幸福的刘三爷手里挽着一串油粑粑,哼着儿时就唱得溜熟的山歌爬坡回家了。爬至半山坡,靠在半山的石墩旁,小心翼翼地拿出腰间的“砖头”,解下布带上的细麻绳,左手轻轻地握着手机,右手在手机的屏幕上来回抚摸,他想给他的幺儿打电话,又担心他的幺儿接电话不方便,但有几分醉意的他也想一吐为快,毕竟一肚子的苦水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难得今天这样高兴。于是又用食指摁下了“砖头”的解锁键,拨通了幺儿的电话。
“赶场回家啦,今天终于给你妈买了一串油粑粑!”
“好的,早点回家!”
……
云朵在山腰间绽放,显得格外朦胧、干净和神秘。三爷的电话声在山谷回响,霞光映照着三爷脸庞,时代赋予的幸福,让三爷沉醉在山谷的回声里。三爷将手机贴在胸前,让它感受到激越的心跳,回想起刚才与幺儿在电话里的聊天情景,怕是今生最荣光、最真实的表达。眉宇间的皱纹在晚霞里舒展、舒展……
岁月的年轮总在手指间溜走。燕子在敲锣打鼓声中已经成家立业,成家的燕子靠着在外闯荡换来的见识,做起了小本生意。春天给山前宅后的人送种子、化肥,一定是货真价实;秋天给坡上坎下的人收购粮食、瓜果,从不短斤少两。送货上门、服务到家的燕子生意做得细心合法,得到了左邻右舍的信赖,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小日子过得格外舒适。刘三爷赶场的频率也逐渐增多,他每次赶场回家,都要绕山隔岭的去看看燕子。看看燕子的生意,看看燕子家砖房的修建进度,看看女婿的手扶式拖拉机。当然,每次赶场回家,喝得再醉,手里都挽着一串油粑粑。他知道,这是三娘的最爱,也是讨好三娘最好的方式。
三爷在山村细数着日子打发着晚年,常与他作伴的除了三娘外,多了一只小狗、一头老牛。这样,相依相偎的日子也多了几分生气。茶余饭后,三爷偶尔也会在月夜谈论肩挑背磨的日子。三爷腰间的“砖头”不知何时不见了,藏在贴身衣袋里的是巴掌宽的智能手机。燕子教会他聊视频,也教会他搞抖音。逢年过节之前,三爷总会站在屋山头,挨着顺序给他的五个孩子打视频,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回家时记得买串油粑粑!每打一个视频,他都要让三娘与孩子们说上两句,结语都是叮嘱:“路上开车慢点儿,把一家人都带回来哈!”
那顶挂在墙壁上的破草帽,尽管在年轮里逐渐失去了本色,如今却派上了用场,成了三爷拍抖音的道具!秋日的阳光温馨静谧,少了夏季的狂野。太阳跳过刘三爷家屋山头的树梢,挂在淡蓝色的天空里,不温不火,如穿久了的棉质内衣,软绵绵、暖融融地包裹着身体,就算凉风掠过,心底却生出舒适安逸,让人忘记世俗喧嚣,忘却宠辱得失。屋檐下,裹着头巾、拴着围裙的三娘手执蒲扇,戴着草帽、含着烟管的三爷靠着已经磨得锃亮的竹椅,唱起了茶灯:
正月采茶是新年,姊妹双双定茶园 ;定得茶园十几亩,欢欢喜喜回家转。二月采茶……
抖音里,三爷的那顶破草帽格外引人注目。破草帽下的三爷伴着茶灯的旋律,咧着嘴,细细的脖颈上蹦出条条青筋,褐黄的眼仁里充满了太多深情,好像要将一生的守候都融在茶灯的小调里。夕阳下,浑厚的嗓音带着那份大山的厚重与质朴,翻过屋后的青山,携手天边的晚霞,去追赶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