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大大的“肃静”两个字，提醒着经过走廊的人。病房里的两口子却在吵架，确切地说是在争论。似乎是女的要回家，男的绝不答应。女的说一阵哭一阵，男的低着头不说话不停地抠指甲盖。
“咋又哭上了?你这病可不能再哭了啊。”主治医生查床，进来一看这情况劝慰女病人，转身就训男人，“你一大老爷们就不能迁就她一下吗?马上就要安排手术了，你要照顾好病人的同时，还要照顾好她的心情，这样病才能好得快。”
“医生能不能把手术取消了?我不做这个手术，我女儿在读大学，儿子读高二了，我想等女儿毕业了再做行不?”女人试探着问医生。
“哪有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事情?你这病再不能拖了，别说等以后，说不定过几天就癌化了。”医生郑重其事地说对男人说，“你看你一个大男人，要人还是要钱?”说完医生气呼呼地走了。
“手术费都凑够了，你放心。等你做完手术了我就去工地，绝不会委屈孩子们。”男人一再保证，信心满满的样子。
“那要是手术出现了意外呢?为啥要花冤枉钱?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学习又紧张，营养跟不上咋能行?”女人一直流着泪，“如果我过不来，孩子们连妈都没了，谁给你们洗衣做饭?”说完背过身去，把头蒙进了被子，被子里一抖一抖的。
男人叹了口气出去了。
女人要做子宫切割手术。其实现在这种情况很常见，看来他们的家庭情况不太允许。原来他们一直都在为钱的事情争论，不是在吵架。
一会儿男人端着碗鸡汤进来了，他以为女人睡了，悄悄坐在一边看着女人的脸发愣。他怕鸡汤一会儿凉了，又用塑料袋套在碗上动作很轻，可女人还是睁开了眼。
“你咋又乱花钱了?女儿的生活费寄了吗?给儿子留饭钱了吗?我这不还没做手术呢，你咋就乱花钱呢?”女人很是抱怨。
男人憨憨地笑着，他赶紧取掉塑料袋，用手擦掉碗边上的水蒸气，“趁热喝吧，挺香的。等你好了，回到家我把咱家的红公鸡宰了炖汤给你好好补补。”
“你敢?下个月女儿的生活费还没着落呢，就指望那几只鸡呢。”女人带着权威说。
“好好好，你先喝汤，都依着你。”男人眼里满是宠爱，那种眼神让人羡慕。
“太油了，我喝不下了。”女人没喝几口就递给了男人。
“你不是最爱喝鸡汤吗?不油啊，再喝点，我刚才在外面吃得太饱了，实在吃不下。”男人劝女人。
“你喝了，要不然我下午就不吃饭了，看见这么油腻的东西我就想吐。”女人带着点撒娇的口气说。
“好好好我喝，啥都是你说了算，早知道你不喝我就不买了。”男人假装抱怨女人，“躺着休息吧，趁着现在把颈椎病也好好养一下。”说着就要扶着女人躺下，盖好被子，转身正要离开，女人拉住他的胳膊，“可不许在医生面前说颈椎的事情，越说事越多，记住了?”女人睁大眼睛说话的样子很有权威性，也很漂亮。
“不说就不说嘛，你快躺下休息。”看着女人乖乖地躺进被窝，男人才端起碗走出了病房。
男人走出病房并没有喝鸡汤，他到护士站找了个饮料瓶，用开水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把鸡汤装进了瓶子，确定拧好盖子后藏在了一个角落里洗了碗。
这时候医院里很安静，他坐在走廊椅子上，习惯性地掏出烟盒，才发现烟盒子是空的。其实烟盒子早就空了，装在兜里没人的时候他就伸手去掏，仿佛摸一下也能给他些力量与勇气一样。
他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明天女人就要做手术了，他心里很乱。虽然医生说目前这个情况，做手术没有一点风险，他还是双眉紧锁，不仅愁钱，更担心女人，只是从来不在女人面前表现出来。
下午吃饭的时候，男人端着碗，是和一男一女一起进来的，看样子是女人的哥哥和妹妹。
女人露出笑容，亲切地拉着他们的手有说有笑。
“来，先把汤喝了。”男人憨笑着递过碗。
女人皱着眉头，并没有说什么，也许是顾及和男人一起进来的一男一女。
这次女人全喝完了，男人满意地接过碗，“你们好好聊聊我给儿子打个电话，好督促他把牛羊喂了，早点写作业，早点休息。”说完和另外两个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就出去了。
“妹子，放心去做手术，只要你的病好了，娃娃们才能有更好的前途，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要对娃娃负责呢。”那男的拉着她的手说。
“姐，你放心，我和我婆婆说好了，我今天就不走了，等明天你做完手术了我来照顾你，让姐夫去给孩子们挣生活费。你要好好配合医生，把身子养好不要让孩子们分心。”那女的全程微笑，不愧是兄妹三个人，长得很像，性格也像，让人感觉很亲切。当晚姐妹俩挤在一张床上，一直说着悄悄话。那男的也没走，和男人坐在走廊里聊了一宿。
一大早三个人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医院里，手术前的各种检查，九点整女人要进手术室。
一切准备就绪，临近手术室的时候女人拉着哥哥妹妹的手，眼睛却一直盯着男人看，最后说，“他爸，如果我过不来了，就埋在咱后坡的地里，就咱几个悄悄埋了，咱不花冤枉钱。你出不了远门挣不了钱，就把那些牛羊喂好，明年女儿毕业了就轻松些了。其实他婶子人挺好的……”
“不说了啊，别瞎想。医生说了没啥大事，打了麻药睡一觉就好了。”男人第一次打断了女人的话。
女人被推进了手术室，男人眼睛紧盯着手术室的门，眼里充满了血丝。
“医生说的最多两个小时，这都过了十分钟了。”男人焦急地说。
他趴在手术室的门缝里，可是漆黑一片啥都看不见。
“手术室门口不许趴，你看不见的，这种手术室一般都在最里边那间，要经过三道门呢。”一个护士走过来说。
“护士，过了时间还不出来是为什么?”男人焦急地拉着护士问。
“超过半个小时很正常呀，这是个很常见的手术，马上就出来了没事的，这不里面没出来医生说明一切很顺利。”护士面带微笑解释着。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男人急切地跑过去，他看见女人像是睡着了，脸色很苍白，眼泪就掉下来了。
“放心吧这是麻药的作用，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回家养着了，这下完全好了。”医生看着男人的样子赶紧解释着。
大概一个小时后女人醒了，哥哥妹妹一起围过去拉住她的手，“怎么样，还疼不疼了?”妹妹说着就哭了。
“不疼，就像是睡了一觉，一点都不疼。”女人说话的时候，眼神却一直在搜索着男人。
“姐夫去给你打饭了，医生说营养要跟上，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妹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这才松了口气。
男人端着排骨汤进来了，“你醒了?还疼吗?”还是那个憨笑的样子。
“不疼，你给儿子打电话，咱家的牛要加料，等过几天回去了就可以打精卵了，这会就去打，儿子该放学了。”
他懂得她的性子，放下碗就去打。他们几个人都没有手机，护士站就在隔壁，男人拿起电话就说，“亮仔，你吃过了吗?羊也喂了?牛也喂了?好儿子。对了，你妈说要给牛加料，对，加一碗，好儿子再坚持几天我和你妈就回去了，都好了，挂了啊。”说完放下了电话。
“你没……”有个护士看到他根本就没有拨号码。
男人赶紧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他的电话是打给女人听的，不然她会吃不好、睡不好。
男人进来了，憨笑着说，“咱儿子随你，心细早就想到了。”
女人说，“就你嗓门大，这是医院不是咱家，你吵到别人了。”虽然嘴上抱怨着却是满脸的幸福。
女人劝走了哥哥和妹妹，都是靠刨土吃饭的人，哪有闲时间?妹妹说等她出院了就过来照顾她，来回跑着也不耽误自己家的事情，让姐夫腾出手去给孩子们挣生活费，女人答应了。
女人气色很虚，不一会就睡了，男人在床前坐成了雕塑，他怕一眨眼女人会有什么闪失。
自从女人做了手术，男人的碗里顿顿有油花。有时候女人抱怨太油腻，男人喝一小口，加点水。男人总是说外面的饭太香了，自己顾不了许多吃得太饱了，隔一会硬是让女人喝了剩下的汤。
可是女人分明看到男人瘦了，圆脸变窄了，又多了好几条道道子。那天早晨还看见男人的裤腰搭过去好多，女人的眼睛湿了，她怕男人担心，硬生生地把眼泪憋回去了。
自从做了手术女人就盼着回家，男人除了细心照顾女人，每天都照样给儿子打电话，最后是千遍一律的一句话，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
女人只有听到男人打电话的声音才会露出笑容，仿佛看见的不止是孩子们，还看见了她的牛羊。
第三天女人能下床了，就嚷嚷着要回家，男人就胡扯八扯地扰乱女人的话题。
这天晚上女人睡了，男人轻轻地走出病房，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习惯性地又掏出了烟盒子，还是那个烟盒子，已经很烂了，仿佛那个烟盒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男人捏了很久又无奈地放回去了。
“他爸，你今天没给儿子打电话吧?”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虽然很虚弱，可男人还是听见了，他虽然在外面坐着，仿佛身上的每根神经都留在了女人身边。
“打过了，你安心睡觉吧，别再操心家里的事情了啊。”男人赶紧跑过去，给女人盖好被子，眼神里满满地不安与怜爱。
“你再去打一个，这会儿儿子该回来了，叫他吃点东西再学习。”女人很固执。
“那你可要安心睡觉，我这就去打。”看到女人闭上眼睛男人才走出去，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女人没有动，他知道女人并没有睡，女人在等他的电话。
男人快步走到护士站拿起电话，“儿子回来了?先吃点东西再写作业啊，今天的牛羊都喂了?好好好，我们相信你，你妈很好，过几天就回去了，照顾好自己啊。”男人知道女人不但担心儿子，还担心她的那些牛羊，男人没什么大本事，挣不到钱的时候，女人就卖几只羊羔子，赶上好价格再卖头牛犊，孩子们的生活费就有保障了。所以牛羊是他们生活的底气与保障。
男人快步走到病房门口看了看，女人这次确实是睡了，他嘴角扬起不由自主地笑了。
男人坐在椅子上又摸了摸烟盒子，或许此刻他真的需要一支烟，来缓解一下心情吧，可是没有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烟盒子就是空的。
女人嚷嚷着要出院，“我要回家，这里的床没有咱家里的炕热乎，饭也不好吃，你不是说回去给我炖红公鸡吗?我想回去，今天就要回去。”女人皮肤很白，这段时间在医院没有风雨的日子里养着，越发白里透红，撒娇的样子让男人无法拒绝，他答应她只要医生同意今天就出院。
可男人害怕出院，不只是担心女人的身体。做手术的时候，家里的牛羊早都卖了，女人回去该怎么对她解释。男人最怕女人的眼泪，何况她还做了手术。
其实牛羊的事情女人是知道的，但她还是愿意听男人打电话撒谎，就算是流着泪也要听，她知道男人的苦，男人是那种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向别人借钱的人，何况哥哥和妹妹都过得不容易。手术费是卖牛羊的钱，女人是知道的。
女人如愿以偿地出院了，男人拖拖拉拉地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女人走得比他快，一遍遍催促他，“快点的，回去刚好给儿子做午饭了。”
其实男人给小姨子打电话了，回到家就有现成的饭吃，男人怕的是女人知道了牛羊的事情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影响病情?
“他爸，走了。我知道我的病把咱家的牛羊都搭进去了，谢谢你。”女人走过去挽着男人的胳膊，男人这才如释重负!他们高兴地加快步伐向大巴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