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晨我起得非常之早。我的爱人诧异我为什么要起那么早,我说,啊,今天福尔摩斯先生要去征婚。
她听了之后很高兴,这个瘦高的骆驼终于要脱单了。一个星期之前,我收到了福尔摩斯的来信。他在信中说:
亲爱的华生,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成家,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一位温雅美丽的女士成为我的妻子,温暖我的余生;现在可能是决定我下辈子命运的最好时刻了。这位费德尔夫人温良娴淑,美丽多金,必然是我终生难寻的伴侣。若能与她结为伉俪,我将收定我的心猿意马,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从此不再干侦探这种职业,每日与美人为伴,以观赏朝晖晚霞为乐,以垂钓为生,想想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在这封信里,我明显感到了福尔摩斯在恋爱中的愉悦和对家庭的渴慕,还有他过好下半生的信心和决心,更重要的是,这个以侦探为生的人要转行了,或者说是退休了。尽管我对他所有的溢美之辞有否言过其实仍然将信将疑,但临出门时,我却一直在想象着他的下半辈子生活的动人场面。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天早晨。
那是一个寂静阴冷的清晨,风狞厉地尖叫着,在纵横交错的街头横扫而过,带动着那些枯枝衰木梆梆地乱响。不少古老陈旧的楼房摇摇欲坠地在大雾中偶尔露出黑洞洞的窗口。此时,伦敦城却仍被黑暗所笼罩。我小心地骑着自行车,沿着灰蒙蒙的街上驶去,风不断掀动着我的衣角,似乎带着鲜血的腥味扑面而来,尖锥般的寒意瞬间穿透身体,让人有如同跌落冰窟之感。零散的路灯在雾中发着暗淡的光,象偷偷经过的野兽那样窥探着我。我在皮卡迪利广场绕过,刚好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交警在执勤,他那戴着大桶帽张牙舞爪的庞大背影,活象从中世纪逃出来的魔鬼。鸽子们扑扑地飞着,它们的黑影降落在广场上,如同无数迷失方向的精灵。迷雾中,一名男子正在街角抽烟斗,我差一点就撞上了他,他的背后是一架运货的马车,一切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贝克街221号B,我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春秋,与那个瘦瘦的高人一起,度过了很多愉快甚至是惊险的时光,不知不觉间,我离开那里已经有大半年了。我对那里太熟悉了,不要说是大雾,就在平时,即使我闭着眼睛也能够摸到那儿去。
三十分钟之后,我赶到了那里。
福尔摩斯正在急匆匆地穿着他的外套,一边不断地唠叨着抱怨说:
哦,亲爱的华生,你老是不来看我,作为朋友,你真的太不够意思了。看看吧,爱人的怀抱是多么的温暖,它改变了一切,令内心坚强的人变得意志薄弱,乐不思蜀。亲爱的朋友,你掉进温柔乡里了,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噢——,你是饱汉不知饿汉子饥啊,自从你脱单以后,这些日子可难熬了。以前,咱俩搭着伙,有事没事还可以相互照顾一下,可是现在,我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很会打理生活的人,我总是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不容我插嘴,他拿起衣架上的礼帽覆在头上,提着手杖说:华生,我们要快一点,费德尔夫人的马车正在楼下等着我们,别笑话我,我真的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尾随着他下楼,走到街口,但是,我们根本没有看见什么马车,只有雾影幢幢的人在街上穿行。时不时地有人从雾里窜出,就象溺水的尸体从水底浮上来的情形一样,突然暴露在我的面前,又突然隐去。
就在这时,隐约听见街尾那边传来喹哒喹哒的马蹄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来接我们的车辆,因为伦敦的早晨,总有运送粪便和垃圾的车在行走。
一辆黑色的马车在迷一样的雾中冒出,黑亮的马头上仍然沸腾着扬起的雾气,就在它停下的那一瞬间,铃铛声也嘎然而止。
赶车的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喷着大口大口的雾,大声地问着:是桑切斯先生吗?
桑切斯?谁是桑切斯?我斜斜地瞪了福尔摩斯一眼,一脸的茫然不解。
哈!这位,这位就是。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指着我说:就是这位先生,他要去征婚。
我?我是桑切斯?我要去征婚?这家伙在玩什么?我仿佛被一团更大的迷雾所包裹,整个思想都跟不上他的节奏。
福尔摩斯却没有给我进一步的解释,只是催促着我赶紧上车。马车上,他保持着上车前的沉默,当我想要问他一些问题的时候,都被他带着手套的手给制止了。
2
马车很快驶出了伦敦,向郊外驰去,天色也渐渐明丽起来,能见度大大增强了。他递给了我一张《时代晚报》。我正了正眼镜,仔细看去。只见报纸上一则征婚广告,几乎占据了头版的半个版面,上面清晰地写着:
寡居芳龄女士,继承了先夫的庞大产业和城堡,无儿无女,如园内之花,寂寞无主。欲寻身体强健、举止儒雅、具备一定经济实力之男士,托付全部家产和终身。若有君子好逑者,可来函来人,联络感情,若双方能互生情愫以至情投意合,可约见。主人将坦诚善待每一位来访绅士。
未等福尔摩斯开口,我便已经被这张报纸广告上优雅动人的词汇深深吸引了,立刻对福尔摩斯这个钻石猛男近日动情的举措产生了同感。要知道,这个瘦高个从来不看报纸的广告版面,因为他总是认为那是夸夸其谈言之无物。但这次完全不同,看来,他把他的细腻劲儿和探究精神全都用上了。报纸上华丽的话语是值得字斟句酌的,在那些极具诱惑力的广告词的包围中,我甚至想,如果我没有结婚,如果我仍然是单身,如果……
福尔摩斯面带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的脑袋边附耳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果你是我,你也一样会动心的,是吧?
我看着他身上崭新笔挺的西装,冷冷地回敬说:这次你推理错了,先生。我在想,一个闷骚型的色狼,究竟要用多大的饵才会让他上钩。
哦,彼此彼此。他打了个哈哈,继续微笑着,又递给我好几封开了口的信封。示意我打开它们。
我当然知道里面的信是一些什么内容,因为,我也曾给我的夫人写过为数不少的情书,那些卿卿我我的词句我是耳熟能详的。当然,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福尔摩斯不会在信中说些太肉麻的话,因为我跟他多年的交情早就显示,他是一个风流而不下流的谦谦君子。看着那一叠厚厚的信,我完全有理由充分地相信,眼前的这位中年绅士,一定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考验。至于说信中提到的“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我想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福尔摩斯的日常费用其实并不大,况且经营他的小小事务所多年,他一定是小有积蓄的。
其中有一封信写道:
亲爱的桑切斯,我想,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交往和了解,我们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我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见到您,想要象一只小鸟似地扑进您的怀抱。希望您能放下心中和手中的一切,拿出宝贵的时间和诚意,来与我见面。请你一定深信,我们的命运在冥冥之中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没什么可犹豫的。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福尔摩斯!这里面一定饱含着他的精心设计,他化名成为了这个书信当中的桑切斯!不过,看过这一段感人的字迹之后,我却认为,除开这个名字不太靠谱以外,男女之间交往的情感是真实的,炽热的。只要是血肉之躯,只要是不太冷血的男人,一定能感受到这位女士真挚的热诚,被信中的言辞感动。
忽然,我感觉捏在手中的信封里有点硬硬的,象是有什么东西没有取出来。我将信封口朝下,在手心里磕了磕,一张三吋的黑白照片掉在我的手中。那是一个标准的美女头像,她的头发较短,烫着大波,鼻梁高耸,明亮的眼睛水汪汪地,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以前,或许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相信过一见钟情,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男人会在看到一个女人的照片之后爱心大起,但我的内心实实在在地在那一瞬间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我想,现在的福尔摩斯,一定更甚,成为了一个被爱情之箭射了个透心凉的主角。在惊世骇俗的回眸中,他猝不及防地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她,为她的美丽所震撼,这种难以明状的美妙让他感到,这是他的此生所望,就是这样。
我小心地把照片放回到信封里,继续阅读那封信,后面的文字更加诱人:
我这儿山青水秀,它的风景就象我本人一样优美可人,亲爱的,你要知道,在这个工业日趋发展的时代,乡下清新的空气远远胜过城市的污浊,真的难能可贵。如果你能在一个正确的时间赶到,打开这里的风景画卷,那么,这将是你一生最正确的抉择。因为,你才是这儿的国王,它们将是你接管的最优美的领地,我愿意把一切都交给您,身心相许,外带财产馈赠。
你快来吧。
信里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寡居的女人对即将成为她的新丈夫的“桑切斯先生”是多么的企盼,多么的用心。我想,这才是信里全部文字的重点。它勾起的,不是男人的色心,而是对高尚爱情的崇拜,对从未谋面的纯情女郎的向往。我已经被信中的真挚情感深深打动了。
然而,在信的末尾,却有几行小字,它一般不太会引人注目,但一定会让人看得到:
亲爱的桑切斯,请原谅一个女人的多心。尽管我对你本人深信不疑,但我还是需要一个对你的经济实力的证明。请你随身携带一千英镑,为了保证资金的安全,请把它缝在衣兜里。我不会用你的钱,我只要这样一个证明,就够了。
爱你的
劳.费德尔
证明什么?这位女士没有明说,但我们从字里行间能够明白,她是要证明,来人不是一个流浪汉,一个下三滥,她也害怕遇人不淑。从信里明显看得出来,这位费德尔夫人的心思是非常缜密得体的。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一位男士随身携带一点儿钱出远门,本来就无可厚非,但亏得她能设身处地替人作想,而且想得那么周到。这令人触摸得到,她是一个温柔贤良、善解人意而且非常有经济头脑的女人。我瞄了一眼我的伙计,想道:他的积蓄,可能远远不止这一千英镑吧?
3
马车仍在继续前进,车辆发出急促的响声,时而驶进茂密的森林,时而行驶在乡间的泥地上。阳光象是得到了某种统一的暗示或者号令,全都躲进了阴霾里。一段一段的路途上的雾气浓厚地涌起来,这时的伦敦城已经远远地抛在我们的脑后,一点儿影子都看不见了,只有未知的路途在无限地向前延伸。
马不停蹄地行驶了两百多英里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一座非常庞大的古堡,它坐落在一座并不太高大的山前,那座山在森森的林荫和绿草覆盖中,显出一种极其深沉的墨绿色,就象一座古埃及的巨大陵墓。城堡外三面是山,一面是连着湖泊的海湾,粉绿和黛绿的山地铺展着延伸到海边,厚重的乌云正在我们的头顶上飞渡,一列锈迹斑斑的绿皮火车在山岭间沿着弧形的漫长铁道呼隆隆地一冲而过,列车与铁轨之间厉声地磨合着,发出滋滋的怪响,它吼叫着穿越了无数高大的树荫,象一条巨龙似地喷着白烟,眨眼之间就消逝在视野中,不知驶向了何处。
火车过去之后,一切重归于阴暗,就象大战前夕惨淡的黎明。散碎无力的阳光象冰雹一样摔落到青灰色的雾气当中,低垂着坠到海水里。三两只黑鹰在云雾中盘旋,寻找着它们的猎物。山庄紧靠在山边,显得非常孤寂,周边的树木疏密错落地排列着,环环相扣地绕在山脚下许多条条块块的农田边上,秋天的田野里空旷地泛滥着散乱的枯黄,那是已经收割后的麦地里人们抛弃的秸杆和败叶,看上去非常荒凉。
走近城堡,可见看到两座二百英尺高的石头堡垒挟持着城堡挺拔的大门,那门楼呈六角形,本来就是一座炮楼,分上下两层,每一面墙上都有许多观察孔和射击位,茂密的绿色植物嵌在城墙上,就象坚固的堡垒上长出的巨大肉瘤。正面上层半圆形的门洞上,原来的门窗已经风化掉了,只剩下鲨鱼齿似的边缘尖厉地张开着。城堡上的城墙非常厚实,但也已经风蚀得不成样子,上面长满了野草,但它依然结实,一点儿没有要垮掉的迹象。刚烈的风象刀锋似地在城墙边缘劈过,发出呜呜的怪叫声。淡蓝的闪电象虚张着的骷髅的巨手,惨白地击打在大地和田野上,在城墙的某个边角削出了道道青烟。马车立在城堡的门口,就象站在了阴阳两界的边界线上,城堡里是厚重未知的黑暗,一眼望不透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车夫跳下了车,朝站立在门口的侍者招了招手,那人回应了一声,然后进到古堡去了。
我和福尔摩斯也下了车,就在门口等着。
一会儿,又一个侍者走了出来,那人比先前那个侍者要矮小得多。他佝偻着腰,枯瘦的手中提着一盏暗红色灯笼,长长的黑色风衣将他兜头罩着,拖曳在地上,风帽遮住了他的整个容颜,长长的鹰钩鼻子却出卖了面部的冰山一角,我分明感觉得到,他阴冷的目光正在那顶乌黑的风帽里阴魂不散地盯着我。
他鸡啄米似地向我鞠躬,身体和手脚迎风颤抖不止,风帽扇起一条游丝般的冷气,扑打在我的脸上。我木然地跟着他,往里边走去。
里面三五步便有一个烛台,燃烧着闪闪的白烛光,惨淡地拖曳出我们的身后长长的黑色暗影。穿过一段玄黑的廊枋,长廊的尽头是一栋灰白色的房子,隐在阴暗里。那是一座六十多英尺长的建筑,它分为上下三层,亦是石头砌成,看起来象一座废弃的医院,风化的外墙象一个白化病人的脸。
这时,仿佛从氤氲的水中浮上来一般,大雾朦胧的眼界中渐渐显露出一个女人的轮廓。她的身高大约有六英尺,穿着时尚的黑色晚妆长裙,从门楣里缓缓走出,时髦的的金色卷发短短地呈现在她的头上,让她看起来很象一个时装模特,淡淡的柳叶眉嵌在额下,高高的鼻梁透射出贵族般的傲气,雪肤如凝脂,淡蓝的大眼睛眼睛象晨星般闪烁,透露着一股冷酷而迷人的诱惑。她的神情,仿佛一个盼望丈夫归来的深闺淑妇,脸上洋溢着重逢的喜悦。可我还是打了个寒噤,因为她的喜悦背后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彻骨的冷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在她光鲜的脸皮后面,还藏着一张真实的脸皮。
我看到福尔摩斯先生瞬间趔趄了一下,象一根竹竿一样摇晃着,就象差点没把持住,他闭了半秒钟的眼睛,镇定了自己,然后象臣民见到了女王似地,抢步奔上前去,前腿略屈,然后单手背在身后,俯下腰,用另一只手轻轻拈起美女的手,在唇边快速地吻了一下,又轻轻送回到她的腰间,动作迅捷而干脆,还有点令人猝不及防。女人亭亭玉立,腰背挺得笔直,若无其事地站着,面带微笑地接受着眼前这位绅士的恭敬。显然,二人都保持了高度的礼貌和矜持,不过,我真的很怀疑,如果没有我在侧,他们恐怕会异性相吸,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
好了,我的这位损友不再象戏弄车夫一样称呼我为桑切斯,而是自告奋勇地冲上去了,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对他的三观刮目相看,我的内心里顿生感慨。一位容貌出众婀娜多姿的女人,套牢沦陷一个男人是多么的容易。那些长袖善舞的女人们,即使她们的长相寻常普通,她高超的操控术也会令男人们纷纷飞蛾扑火,更何况,她的确是一位美丽多金、柔情似水的寡妇。
女人倩然一笑,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用鸟鸣般动听的声音,带着如同仙乐般的节奏,款款说道:桑切斯先生,欢迎您光顾费德尔庄园!
象个跟班似地,福尔摩斯先生用一种极近谄媚的笑容,屁颠颠地尾随在那个女人身后,而就在迈进门槛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神情顿然收敛了一下,好象对我眨了一下眼睛,鹰眼里锐利的目光闪动着,迅速地扫过外围的景物,然后紧跟了几步,躬着腰背,就象一个中年的中国太监,殷勤地扶持着大内女主人的手,直向内厅走去。
客厅比外面要略微明亮一些。原木结构的横梁和竖梁交错成排骨状,木头房顶下面,是一个二十英尺左右的房间,七八盏白色的长烛在墙洞和几案上昏沉地摇曳。分四个角度摆放着两个黑色的单人沙发、一个三人沙发和一个两人沙发,沙发中间是一个圆形的茶几,几上摆着些零散的盒子,其中有一盒女士香烟。家具面向的整面墙下有一个巨大的壁炉,炉火正在熊熊燃烧着,干柴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乌黑腊黄的墙面和房顶都带着一股烟熏的异味,房间里温暖得令人窒息,窗上蒙着厚厚的黑天鹅绒窗帘,根本无法漏进来哪怕一丝光线。
黄色的烛光在黏稠而浑浊的空气中晃动着,映衬着高低错落的陈旧家具和摆设,墙角竖立着一座一人高的镀金摆钟。案台上,亮银色的花盆里插着满满的鲜花,里面有飞燕草、康乃馨和大丽菊,旁边是一些彩瓷小人和半身雕塑。墙壁上挂着两幅镶着金边的油画巨像,其中一幅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卷发男子,瘦长的身躯上穿着金黄色的战甲,金色的马靴闪亮着,手中执着一柄长剑,牢牢地紧握着,斜斜地指向地面,眼睛里神采奕奕,面部的肌肉和手臂紧张地绷着力,仿佛正要开始与某人进行决斗。
我注意到,甫进到客厅时,福尔摩斯眼神对着那幅画像停留了数秒钟。
这个人很象你。我开玩笑似地指了指福尔摩斯说。
可他根本没有理睬我,而是继续将女人搀送到一个沙发上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了她的对面。我感觉气氛与进来时完全不同。这是一场奇怪的约会和凄凉的派对,整个现场就只有我们三人。眼前这两个人的的动作神态表明,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他们之间纠结,好象眼前的这一对男女正在角力,都想把对方拉进怀里,掀开对方的真实面目。
4
女人旁若无人地站起身来,走到另一幅油画像前。那是一幅耶稣基督的受难像,他歪着头,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地钉在一个十字架上,全身只剩下一块遮羞布。圣像上端辉煌闪光的背景仿佛暗示着涅槃与升华,与乌黑的房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在耶稣像前点燃了一支香烛,空气中立刻香气弥漫,黑沉沉的礼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在胸前画了两遍十字,然后回到我们中间,面带微笑地说:
二位先生想要喝点什么?酒、茶,还是咖啡?我这里有Espresso意式咖啡,要不要?
福尔摩斯带着招牌式的微笑,礼貌地说:非常感谢,尊敬的夫人。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当普鲁士和法兰西在缠斗着,双方胶着陷入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们这儿却是平静的世外桃源。想必经过数代人的积累,您仍然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肯定会有不少的好东西来招待我们。
女人将头发向后拢了拢说:哦不,别一口一个夫人,那都是过去式了。请叫我劳拉吧。
她向福尔摩斯抛了一个媚眼,萎顿地将自己深深地陷在沙发中,逆光映出她半边面部的轮廓,她的声音甜美,极富穿透力和诱惑力:
噢,再说您过奖了。谈不上富足,其实我是一个低欲望的人,当然,并不是说完全没有欲望,能自给就足够了。对了,咖啡您喝吗?我这里有牙买加的蓝山咖啡,来自马提尼克岛的优良种子,上星期运过来的;还有上好的皇室川宁茶、金羊驼饼干、麦提莎巧克力,还有各种酥饼和哈瑞博水果糖、薄荷糖……
就在我认真聆听大侦探的女神历数家珍时,福尔摩斯却在奇怪地把自己的脸颊隐藏在烛光无法企及的角落,我连他的脑袋形状都无法看清。
他用一种非常平和的声音回答说:
噢,夫人,不,劳拉,非常感谢您的善良好客。可我们不是小孩子。您——有酒吗?
有。夫人爽快地说:这得看你要喝什么酒了。我这里有各种酒,法国白兰第、苏格兰威士忌、低酒精度的伏特加、郎姆酒、杜松子酒,还有中国茅台,应有尽有。它们都在我的酒架上。
福尔摩斯盯着墙壁上的男子挂像道:噢,看来,您还真是一位名符其实的富人,不过,您的谦虚打消了我的自卑。我喜欢中国酒,特别是劲道十足的茅台,不过,如果我喝了那种酒之后,可能会表露出非绅士的简单和粗犷,我考虑过了,在您的面前失态总是不太好。那……就威士忌吧。我愿意同夫人好好地喝上一杯,以庆祝我们的相逢和缘分……呃,顺便问一下,这位画像上的勇士,可是您曾经的先生?
夫人抬起头看着那张画像,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是的……他是我的夫君费德尔,许多年前,因为与人决斗而死。噢——,您……触及了我伤痛的往事。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膀,递上一片纸巾道:不好意思,非常抱歉,您节哀吧。
好吧,没关系。夫人抽吸了一下鼻子说:我并不忌晦说一说我的往事。你要知道,我父亲曾经是一个矿业主,富裕的家庭给了我从小良好的教育。我20岁时,一直生活得自由自在。后来,在一场小型的晚会上,我认识了费德尔,我们一见钟情坠入情网,不久结了婚。25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从伦敦来的一位绅士看到了我,惊为天人,见到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会出事,他那雄心勃发的样子,象是要把全世界都占为己有。他俩由口角到动手,变化的过程非常之快,我都来不及思索解脱的方法,两人的一场恶斗就开始了。说实话,两个男人都是非常优秀的,我其实……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去……那个男人,他以为杀死了费德尔,我就会跟他走,可是他完全彻底地错了。我的先生,是我始终不渝的爱人。所以不久,这位在决斗中的胜出者又失望地自杀了……
听到这里,我的内心十分感叹,我想,红颜真是祸水。不禁有些为福尔摩斯的命运担忧起来。
夫人说到这儿,突然打住,悲伤的情感也同时雨过云收,她站起来解释说:仆人们正在为两位客人准备晚餐,我……我给你们拿酒来吧。
威士忌倾倒在高脚酒杯中,呈现出血一般的红色。总共倒了三杯酒,两杯酒放在我们的面前,我端起酒杯欲饮,却被他的眼神制止了。夫人摇晃着酒杯,盯着酒中的颜色喃喃说道:
先生,你今天来,恐怕是另有目的吧?
福尔摩斯的身子轻微抖了一下,然后又装着没听懂的样子,身体倾向夫人说:您——说什么?
你——是为了我这个人来的。夫人指了指福尔摩斯,抛了一个媚眼说。
福尔摩斯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是为了您而来的——因为我已经坠入情网,深深地爱上了您,我亲爱的夫人!
不!费德尔夫人将食指竖在鼻梁中间,摇了摇说:虽然你的西装很挺刮,但从你一进来,我就观察到,你的皮鞋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很显然,你的皮鞋沾上的,并不是我这里的泥土,因为我的庄园很干净。而你们一直在马车上,脚不沾地。原因只有一个:您昨天没有刷皮鞋,今天也没有。可见,你平日并不是一个很精致的绅士。
你的全身上下被烟油渗透了,连皮肤都充满着烟熏的气味,这证明你的烟瘾很重。但自你进来之后,你却忍住了,从不在我的面前抽上一口烟。所以,我根据自己的观察判断,你的自制能力非常强,内心十分坚韧。你——一直在努力地克制和伪装,尽管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总之,你并没有以你自己最真实的面貌呈现在我的面前。桑切斯先生,请原谅我的唠叨和谨慎,因为,我曾经被坏人欺骗过。
听了费德尔夫人的话,福尔摩斯从沙发上挺直了身体,爽朗地大笑起来:
噢,我亲爱的劳拉,你还真是一个细心的人。男人都是粗犷的,我这个臭男人也有着他们一样的坏毛病,有些甚至可能是我多年的习惯。我不知道你在担心着什么。实话说了吧,我曾经是一名战士,在亚热带丛林里经历过战争。你知道,在军队中是纪律严明的,特别是在战场上,为了惜命和保命,更加需要克制和忍耐,我的这些性格就是那时候磨炼而成的。我没有刻意粉饰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弄成一个虚假的人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天只是做到了一个绅士应该具备的得体和稳重,我的确是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恰到好处地展现给你,没有别的。是的,我抽烟,我也邋遢,不修边幅,但请你放心,如果我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保证一定会向着你意愿的方向改变。
福尔摩斯得体地微笑着,笑得如此的开心舒畅,就象是他乡遇故知一样,话也说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说完这一番话,他端起酒杯,在费德尔夫人的杯沿上碰了碰,大大地喝了一口。
他皱了皱眉头道:
听我说,劳拉,你对我的外表和心理的分析非常独特到位。你能听一听我对你的分析和判断吗?
您还会分析?这太令我意外了。劳·费德尔夫人惊讶地说:当然,我当然乐意洗耳恭听。
福尔摩斯说道: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们或多或少会不自觉地在外貌上追求一种完美,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这个要求是一样的。进入成熟期的女人更是如此。因为自我是以快乐为原则的,没有谁愿意活在痛苦当中。无论往事如何沉重难当,总会烟消云散的。我只看到了您充分展示的美貌,并没看到您内心的悲伤,或许,您已经从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是的。夫人点点头说:你说的对。
福尔摩斯说:您天生丽质,柔美动人。所有女人都喜欢美丽,因为外表是天生的,代表一个人的形象。而对于女性来说,最重要的是形象和财富。由于身体意象是一种主观心理现象,它必然会受到年龄、人格特征、受教育程度以及社会和家庭环境的影响。我猜想,您一定受到过良好的教育。您的所有举止都是非常得体的,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您的无意识行为,成为您的生活的一部分。所有的这些集腋成裘,造就了一位旷世美人。同时,它还说明,您的童年并不幸福,而是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我猜想,您有一个继母,您的父亲一定是再娶了。您曾经在继母面前非常有挫折感,所以您在肆意之中又会下意识地压抑自己,限制自己的个性张扬。而过于浓艳的装束又会让您感到一种弥补,对曾经遭受过的不幸的弥补。
听完福尔摩斯的分析,费德尔夫人格格地笑了,她说:桑切斯先生,你对女人化妆过于敏感了。常言说,女为悦己者容。我就是为了迎接您的到来,而精心打扮了一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至于家庭的矛盾和挫折感,完全是您的主观臆断。我的家庭一直都很幸福,没有任何压抑。
5
福尔摩斯对费德尔夫人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喝酒。
正当我想着自己在现场是一个多余的人时,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只见满面春风的福尔摩斯突然站起身来,一步就跨了过去,伸手抱住了费德尔夫人的纤细柔软的腰肢,一把揽在怀中,热烈地亲吻起来。这简直是冷不防的变生肘腋,我一下子惊呆了,根本没想到,福尔摩斯会如此大胆冲动。我看到,他那长舌象一条蛇口中吐出的猩红色信子,准确地撬开了夫人的樱唇,直接从她洁白的齿缝间钻了进去,他的面颊却紧紧地压着夫人的鼻子,几乎将它压成了扁平状。
夫人嘤地哼了一声,又咳嗽了一下,象是被什么东西呛到了,然后象煮熟的面条似地软了下来。十多秒之后,福尔摩斯将两个人的脸分开,又将她轻轻放在沙发上,这时,我才发现,她已经完全晕得不省人事了。
你……我指着他,又指了指沙发上的女人,正在不知所措时,福尔摩斯迅疾地拉起我说:
快!咱们到她的卧室里去!
我们一前一后冲进了费德尔夫人的卧室。但是,我们在那儿什么也没发现。福尔摩斯一把抄起床上的被褥,闻了闻,又将一只枕头递了过来。
我仍然不解其意,耸耸肩膀说:噢,先生,你想在这个地方发现什么?抓到夫人的奸夫吗?
我学着他的样子在枕头上闻了一下,没想到,我立刻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天旋地转,全身一歪,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挨了两个耳光之后,冰凉的水落在我的脸上,很快将我浇醒。我张开眼睛一看,对我做这些事情的竟然是福尔摩斯。
你吸进了三氯甲烷,这种东西就洒在枕头上。福尔摩斯气哼哼地将我扶着坐到椅子上,翻了翻我的眼睑,肯定地说。
我懵懂地看着他,一副大梦方觉的样子。
福尔摩斯看着我说:我远远就闻到了它的味道,可是,你太冒失了,华生。我想,你以前可能没有接触过它。真是巧了,这种东西我曾做过实验。
三氯甲烷是这样一种无色透明液体,它气味芳甜,质量比空气重,象酒精一样容易挥发。遇到光照,它会与空气中的氧作用,逐渐分解而生成剧毒的碳酰氯和氯化氢,能与乙醇、苯、乙醚、石油醚、四氯化碳、二硫化碳和油类等混溶,需要保存在密封的棕色瓶中。为了防止这个化学反应的生成,可加入百分之零点六到百分之一的乙醇作稳定剂。25℃时,一毫升三氯甲烷溶于两百毫升水。它的沸点在摄氏60℃左右。450℃以上发生热分解。它对金属有强烈的腐蚀性,它的有机合成原料主要用来生产氟里昂、染料和药物,在医学上,常用作麻醉剂。有些时候还用于烟雾剂的发射药、谷物的熏蒸剂和校准温度的标准液。
三氯甲烷临床的健康危害,常见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具有麻醉作用,对心、肝、肾有损害。吸入会引起急性中毒,症状有头痛、头晕、恶心、呕吐、兴奋、皮肤湿热和粘膜刺激。严重时呈现精神紊乱、呼吸表浅、反射消失、昏迷等,重者发生呼吸麻痹、心室纤维性颤动。误服中毒时,胃有烧灼感,伴有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出现醉晕症状。液态可致皮炎、湿疹,甚至皮肤灼伤。主要引起肝脏损害,同时伴有消化不良、乏力、头痛、失眠等症状。一旦不慎吸入,需要迅速脱离现场转移到空气新鲜处,保持呼吸道通畅。重度中毒者必须输氧。
我可以非常肯定,这个枕头上洒上了非常之多的三氯甲烷。
福尔摩斯如数家珍地说完,突然又大叫道:
我上当了!
他快步向着客厅里跑去。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赶到客厅时,只见福尔摩斯愣在那儿,一动不动。沙发上,早已经不见费德尔夫人的人影。
我早该想到的。他喃喃说道:她跑了!这狡猾的女人!我认为酒里是有毒的,我刚才把半杯酒吸到口中,用一个长吻强行灌进了她的嘴里;该死的,她居然吞下去了,然后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地倒在沙发上装死,然后趁我们没注意逃跑了。我真是低估了我们的对手!啊,我明白了,是的,这就对了,事情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原来,酒里面一点儿也没有毒,猫腻完全就在那个枕头上。是的是的,那些好色之徒们一定是受不了她的诱惑,一心只想与她同床共枕,才冒冒失失上床,一不留神便丢了命……
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也不明白那女人为什么要逃走。福尔摩斯从腰背后拔出一把左轮手枪来,急切地说:
快!华生,我们分开搜索一下,那该死的女妖逃到哪里去了,再慢些,可能就晚了!
我们的动作极快,两个人秉烛而行,分别在每一层楼搜查了一下。一楼的其他地方,几乎每一间房子里都放着各种杂物,但没有人。而楼上的房间则空空如也,每一间房子都没有装门锁,就那样敞开着,任人来去自由。
再回到客厅时,我忽然发现,福尔摩斯没有跟过来,他消失不见了。在这迷宫似的古堡,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的心里一下子悬得老高,张嘴大喊起来。
别叫唤。一个男人的声音破空而来说:我在地下室的入口。
地——地下室?没错,这是福尔摩斯的声音,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非常地镇定。他从哪里知道这儿有地下室的?寻着声音的方位,我很快知道了地下室的所在,下去的暗门就在楼梯间旁的杂屋里。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也不会想到,这里是通往黑暗地底的入口。
我在楼梯边上的一张小门那儿找到了福尔摩斯,他左手持着烛台,右手枪口正指向门内倾斜着向下的水泥楼梯,正在向深渊似的黑暗处窥探。
你……怎么会有手枪的?我问道。
福尔摩斯回看了我一眼,黑色的眸子闪着光,他若无其事地耸着肩膀说:
临行前一天,雷斯垂德给我的,说是让我防身用。
听了他的这一句话,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他的说法完全暴露了他的所有动机:他是有备而来,而这种准备,根本不是为了来相亲,是另有目的!他在那位女士面前的一切行为都是乔柔做作,都是在表演!
她……会不会从这儿跑了?我指着正在丝丝地往外冒着冷气的暗黑的地洞说。
绝对有这种可能。福尔摩斯抬了抬拿枪的手,向着台阶下走去。他秉着一盏烛灯,在我的前面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渐渐地,地板浮了上来,很快没了顶。空洞的空间传来脚步的鸣响,一步一步沉闷地响着,脚步传震到耳膜,就象一把重锤在一下一下地击打着钢铁那样沉重响亮。他的话语声在狭窄的洞壁之间撞击着回响,显得非常不真实:
华生……你跟着我,保持五英尺的距离,留心脚下和周围!
我在烛光中,敏锐地观察到墙上有安放蜡烛的位置,便抢在他之前伸出手去,拿下来一盏蜡烛,福尔摩斯敏锐地停下,将他手中的蜡烛倾向我手中未燃的蜡烛,光闪了一下点燃,地底更加亮堂起来,呈现出一种昏黄的颜色。十来级台阶很快走完了,再往下是深邃幽长的甬道,向下倾斜15度左右,笔直地向着更深处延伸着。
随着光线更趋明亮,我的眼睛竟然感到了严重的不适。因为,地下室四周的墙,竟然涂饰着血红色的油漆。但那些墙漆又并没有完全抹匀,倒象是喷溅到墙面上的一团团鲜血,新鲜的血液仍然在顺着高处往低矮的墙角流动着。它令我联想起长年宰杀生灵的屠宰场。但是,这里除了潮湿的味道,并没有血腥味。
通道非常空旷,什么也没有。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便四处敲敲打打,敲完又侧耳细听。突然,我的手似乎触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鼻子也嗅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味道。我紧跟着把头部也凑了过去,这才发现,在比较矮的墙沿处被什么尖硬的物体刻划出三四道大致平行的白色划痕。那痕迹很长,大约有一英尺之多,平行地把墙面刻出了底色,象是动物指甲刻出来的印迹。顺着那道长长的印子,可以看到几个歪歪斜斜的英文字母:
saveme!
这几个英文字母惊心动魄地闪现在眼前,轮廓十分粗糙,刻得很不成样子,长的笔画很长,短的又很短,在大红色的墙体上却显得那么刺眼,就象那些字母本身会发出声音,求救的声音,尤其那个白中带红的惊叹号,更加使人惊惧不已。福尔摩斯将我一把推开,将他自己的手掩盖在字母上,闭上了眼睛,一点一点地摸索着那些凹痕,用脑海去感受它们。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类似的动作和神态,从来没有。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烛光未灭,昏灯四溢,四周安静得可怕,静到我只听到我们自己的呼吸声。
他一动不动,羝羊触藩似地用背脊顶着墙角,象是半边身躯已经被这血色的墙体攫住,卡进了墙里无法动弹。冷汗顺着他额角流淌而下,顺畅地通过他清瘦的脸颊,一滴一滴吧哒吧哒地滴在地面上,就象他身上将要流干的血液一样。
6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的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然后,一阵清晰的脚步顺着楼梯下来了。我的脊背一阵寒凉,一个紧急转身,刚好看到一条长长的黑影挡在我的面前。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退了两步,紧紧地抓住了福尔摩斯,眼睛万分惊恐地盯着那条黑影。
啊哈,我就知道,你们会在这儿。黑影尖着嗓子说:这下好啦,终于寻找这只母蜘蛛的巢穴了!
这声音听起来那么耳熟,我确定他一定是我的一个熟人。
别紧张,是我。我是雷斯垂德。黑影说。
我知道你会来。福尔摩斯挣脱了墙体的羁绊,站直了身体,拍了拍手说:我们刚下来,暂时还没有什么发现。
呵呵。雷斯垂德冷笑了一声说:看来,二位的眼神已经钝了。我在刚下楼梯的时候,便看到这墙上有一个方形的痕迹。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吗?
他指了指那几个歪斜的英文字母,字母E的尾巴刚好指向墙面的某处,那儿果然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方框。
这象是一道门。我说:这道门的背后是什么?地狱吗?
不知道。雷斯垂德说:但我们需要打开它。一会儿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了。
雷斯垂德示意我们站开,然后提起他粗壮的钝腿,狠力向那个方形的框痕踹去。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他倒退了好几步,但墙壁却是纹丝不动。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向血红的墙面踹了几脚,效果跟他一样。
福尔摩斯狡诈地看着我们笑了,然后,轻悄悄地走过去,在墙角处稍微动了一下,墙壁居然被他轻松地拉开了。
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是一个力学问题。如果你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将一个物体推开,那么,墙壁本身是没有错的,只可能是你用力的方向错了。
石墙后仍然是一条甬道,我们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进,继续向地洞深处走去。到处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和发霉的味道。昏暗的烛光里,可以看见洞壁上遍布着蛛丝,隔几步远便有一个木制的门套,奇怪地支撑着洞顶,一些门套上的油漆正在一片一片地脱落,象被强制剥离而翻起的鱼鳞。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洞壁之间来回传递着,伴和着三个人心跳的声音,就象大海边轻浪撞击石岩的潮汐声。
走了一会儿之后,我的鼻端突然闻到了一股恶臭的味道,越往前走,这股味道益发浓烈。我本来就是一名医生,曾经不止一次地解剖过尸体,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但心中还是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是的,它就是尸体发臭的味儿,再往前走,在阵阵恶臭中似乎还可以感到一丝丝的血腥味。甫一闻到这种味道,我们更加警惕小心。
烛光闪烁,眼看着甬道已经走到了尽头。可当我们走过去时,才发现,通道不过拐了个弯。而就在拐弯处,福尔摩斯的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呼着呻吟出来。
我跟过去一看,墙角处隐然倒卧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已经看不出人形,尸体上破烂的衣物里露出了森森白骨,颈骨上的骷髅咧着敞开的骨缝,保持着一种似是而非的讪笑。
雷斯垂德蹲下来,他简单地看了一下那具尸体,然后说:
这个人是被毒死的,他中的是一种能够在封闭环境当中让尸体迅速高度腐败的毒。你看,他的肉体散发着一种类似于特决敏或者士的宁中毒后散发的臭味儿。华生医生,我想你对医用药物会有把握,但这两种药物的名称的确有些陌生。可是我一提到它们是用来毒杀害虫和老鼠,你就知道它们是什么了。它们能在自然环境下使动物尸体快速腐烂,并且发出恶臭,这就是这两种药物带来的最大的副作用。不过,很奇怪,一般来说,这种毒药是用于毒杀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因为,它的气味很特别,闻到之后令人非常不舒服,人能够非常容易地辨别出来,不会轻易地食用。除非……除非他是主动地食用。
福尔摩斯接口道:警长的意思是,这个人是自杀的?
雷斯垂德笑道:我没这么说。不过,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我认为,这个人是一个逃犯。我可以向苏格兰场求证一下,我们的监狱里,最近几个月,有没有逃跑过一名犯人。
福尔摩斯蹲下看了看,点了点头道:
你的判断基本准确。但是,他不一定是自杀,如果有人要杀掉他,也可以将他绑起来,强行将毒药灌进他的嘴里。看看他那扭曲的身体,你会想象得出,当初他仅仅是因为中毒而挣扎么?为什么不查一查,这具尸体有没有捆绑伤或者殴打的伤痕?还有,胸腔部位呈现出灰白质,这是酸性物质腐蚀后,蛋白质凝固的反应。想想看,一名死者,他凭什么能接触强酸性物质?这个地下室的周遭,好象没有这种东西的残留物。
雷斯垂德道:难道说,他被人洒上了硫酸?
不是洒,是注射。福尔摩斯说:一定有人给他灌了特决敏和士的宁。杀害这个人的那些家伙还怕他死得不彻底,又给他注射了一针强硫酸。所有的残害,足以将他致死好几遍。
是谁这么狠毒,非要杀死这个人呢?雷斯垂德若有所思地说,又象是问他自己。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福尔摩斯说:你们警察局应该知道。
福尔摩斯从地面上站了起来,他扬了扬手,这是继续前进的意思。他跳过了尸体,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从尸体上一跃而过。可是,越往前走,地洞里便越发阴暗,好象在黑暗中有一股吸引力,正在将他手中的蜡烛的微光一点一点地吸掉。
很快我就明白了光源不足的原因了。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地下的一个很大的厅室。好几根石柱隐隐约约地立在厅中,象隐藏在暗中的无形杀手,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我听见福尔摩斯冷然地说:华生,目的地到了。
他右手将蜡烛在我的面前扬了扬,左手挥动,做了个纵揽全场的手势。我瞪大眼睛看去,惊悚的场景令我几乎要弹跳起来。在烛光影映的宽敞而昏暗的场面里,黑压压地摆放着的黑漆棺材,密密麻麻地,黑得发亮,一具又一具挤挤地挨着,粗略数来,竟然有三四十辐之多,从远处的墙角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眼前的场景沉浸在一片青紫色的光晕里,好象四处都在冒着轻浮淡薄的青烟。
7
我从未见过如此宽大的地下室,也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棺材,即使是一般性的公墓,一个一个的墓穴,也没有这么稠密。
华生医生,怎么样?够刺激吧?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斗,含在口中点燃说:让我们熏一熏这秽气吧。
雷斯垂德也点起了一根雪茄,三个人顿时沉默了。我低头看了一眼那些棺材阵,又抬头看着福尔摩斯,他的烟斗在黑暗中闪着暗红色的光点。雷斯垂德说:
他妈的,太震惊了!哎……这样,我让外面的兄弟们进来些人,打开棺材看看。
等等。我说:怎么回事?这儿怎么有这么多的死人?难道,这些人都是那个女人杀害的么?看起来,您和福尔摩斯先生是殊途同归啊。我就是不明白,你们……你们到底是怎样发现了蛛丝马迹,追踪到这里的?
福尔摩斯扬了扬手中的烟斗说:这个很简单,犯罪学专家认为,系列犯罪的发生,都是围绕着案犯的主要活动地带来进行的,然后向外扩张。如果一系列案件都在基本上以某个地方为圆心,成发散状分布的话,那么,所有这些案件完全可以并案了。
你说得对,这些人的死亡全部都是这个女人造成的。其实,我们已经追查很久了。雷斯垂德说:不过,这个得从另外一件事情说起。
几年前,我们曾破获了一桩奇特的案子。
在伦敦城边上,有一个奎托克酒吧,一到夜晚,那儿是上层人物光顾的天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们就在那儿过着醉生梦死的夜生活。那儿同样鱼龙混杂,除了来烧钱的有钱人,也有不少下层人。酒鬼、强盗、小偷、杀人犯、骗子、流浪汉,吃软饭的小白脸,拉皮条的掮客,年轻漂亮的交际花、年老色衰的妓女,等等。这些人神出鬼没,常年混迹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各怀鬼胎,各取所需。这个酒吧是一个意大利威尼斯商人开的,据说他有深厚的黑道背景。因此,在那儿,各方各面的杂色人等竟然能够和睦相处,维持着表面的和谐,没有人敢砸场子,更没有恶性案件的发生。
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段时期,经常有人失踪,不久,一些本地人便在一些池塘和浅沟里发现了这些人的尸体,而这些人都曾终日浸泡在酒吧,或者在那儿喝过酒。开始大家都不以为意,认为这是一些酒鬼,酒后无德失足而死,根本不足以追究什么。但是,死的人多了,闹得人心惶惶,上头便让我们去彻查。我们查到了什么呢?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当时的名字也叫做劳拉。劳拉有一副魔鬼般的身材,如花似玉的容貌,可以说,她的外貌相当出众,让人看一眼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她那美艳动人的样子,简直盖过了当时很多伦敦市的交际花和一些二流的明星。她第一次来到酒吧,便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有人曾经问过酒吧的招待,这女人什么来路?
酒吧的服务生说,啊,这一位夫人,真是个可怜人啊。听说,她的前面几任丈夫和男友都骗了她的钱和色,无情地抛弃了她,去国外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了。可怜的夫人,她现在对爱情失去信心,经常邀请来酒吧的美男子共饮一杯,然后将他带回住处。但是,她对男人兴趣很短,通常没几天就会再找新的猎物。虽然每个男人的保质期大概也就一个星期,但你想想,但凡一个男人,谁个不会对与一位美丽的夫人共度良宵心驰向往呢?她有一个很奇怪的条件,只要外地人,不要本地人。其实这也不算是最奇怪的。最让人想不通的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些跟她一夜风流共度爱河的人,听说他们在一夜风流之后都跑了。
这叫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这是个可怜人,她被花心的丈夫或者男友给抛弃了,这才天天到酒吧里来以酒浇愁。同时,她也在自暴自弃,喝醉之后,必有男人上去搭讪,她一般是来者不拒,带着朦胧的醉意与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一拍即合,每次都有男人背负着她,情深意切地送她回家。回家后,这男子一定是登堂入室,共赴巫山云雨,饱尝美人滋味。当然,这是人们掺杂了想象之后的谈资,其实谁也没有看到过温柔之乡的春色。总之,她的到来,如一株奇花异草,招蜂引蝶,使那些猎取美色的男人趋之若鹜,欲罢不能。
情节新奇的故事更加引发了登徒子们的刺激感和探究心。这些人可以千金买醉,也可以千金买笑,更愿意千金买到美人的眷顾和一夜欢娱。谁曾想,悲剧就这样发生了。那些与她有过露水之欢的男子,没有一个不是死于非命。这就是那些水塘和臭水沟里死尸的真实来源。在警方的强力介入下,对数起命案进行了并案调查,案情很快大白,有人用一种名叫仙人跳的骗术,诱骗了一个又一个的男子,在夺取了他们的财物之后,残忍地剥夺了他们的生命。
在一间出租屋里,苏格兰场的警察们终于堵到了一个名叫法布尔的家伙。这个人獐头鼠目,按照形象来说,一看就是一个可以归纳到坏人堆里的人,事实也是这样。那些酒吧中失踪的人,都死在这个家伙的手里,这是多起连环预谋杀人案,这个家伙一直在出租屋里杀人,总共杀害了不下二十人。他的姘头就是这个劳拉。
这两个人,分工非常明确,年轻漂亮的劳拉坐台,引诱家境殷实的男子上钩,然后,将这些人约到自己的住所,绑架勒索,杀害那些好色之徒。
其中的一份案情记录,描述了一个最惨酷的受害者,在被绑架之后是如何被他们折磨和杀害的过程。
夏天的某个夜晚,劳拉又物色到了一名绑架对象。这人是一名英国人,名叫威利,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威利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性格内向,也没什么爱好,但与朋友相处很随和。因为忙于业务,他总是凌晨才回家,有时和朋友打牌,晚上有夜不归宿的习惯。威利是酒吧常客,经常呼朋唤侣,出手阔绰,很快被劳拉盯上了。
两人见面时就在吧台前,威利和其他被杀的人一样,都是主动搭讪劳拉,为美色所迷,情不自禁地跳进了罗网。与前面几个杀人案如出一辙,劳拉使出她勾引男人的手段,很快引得威利欲火焚身,乖乖地跟着她走了。谁知道,劳拉打开出租屋的房门之后,等待威利的不是雪白的胴体,而是锋亮的尖刀。法布尔的借口就是勾引了他的老婆,威利理屈辞穷,只得让人摆布。他象捆牛羊一样用绳索紧紧地将威利捆成了粽子,劳拉在旁边帮忙,毕竟这个威利长得高大威猛,如果反抗,法布尔一人有可能打不过他。可惜的是,威利自始自终只是口中求饶,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威利被绑好后扔进了一架关狼狗的铁笼子里,关了整整一天后,穷凶极恶的法布尔露出了狰狞面目,开始用刀一点一点地划开他的皮肉,逼迫他说出家中的财物收藏在哪儿。威利只求能够活下去,便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供出了家庭住址,交出家里的钥匙。在得到确切的信息之后,法布尔用铁锤砸死了威利,举刀向威利的喉咙割了下去,鲜血溅了一地。直到喉咙被全部割断,威利才真正断了气。接着,法布尔将威利提了出来,放在长长的屠宰凳上,切下威利的头颅,用斧头、锯子和剔骨刀开始分尸,凶残地将这个受害人的尸体剁成了碎块。
就在当天晚上,法布尔和劳拉提着旅行袋,袋子里装着威利的碎尸,直接用钥匙打开了威利的家门。
威利的老婆和孩子在家,起初以为是威利回来了,她欣喜地迎了出来,不料家门被人打开之后,进来了两个陌生人,这两个家伙居然没有蒙面。迎面见到的那个男人脸色铁青,面目狰狞,眼窝深陷,双眼带着凶残的刀尖似的光,令她打了个寒噤。那个女人虽然有着一张迷人的脸蛋,但目光同样的狠毒,象两条颀长的蚂蟥,直往她的身体里钻。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威利的老婆战战兢兢地说。她一步一步往后退,来人却一步一步将她逼进室内。
法布尔并没有说话,他直接将碎尸块哗拉拉地倾倒在地上,他身后的女人冷笑着说:这就是你们家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剁成了碎肉。
当威利的老婆看到旅行袋中倒出一截手掌,那只手的无名指上仍然套着他们的结婚戒指时,惊恐万状,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当场就被吓晕。
劳拉将晕倒在地上的女人提了起来,狠狠地抽了她两个大嘴巴,将她打醒,盯着她说:如果你不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来,你的下场会比你的丈夫更惨。
威利的老婆醒来后,为了活命,主动把家里全部的现金拿了出来,并央求他们放过她们娘俩。但是疯狂的罪犯并没有放过他们,拿到钱之后,为了灭口,将女主人和他们幼小的孩子立刻杀掉,而且放了一把火,企图毁尸灭迹,幸亏街边邻居发现,扑灭了火,才发现女主人和她的孩子被害,立刻报了警。
但警察并没有抓到法布尔,因为现场留下的线索太少,对顺利破案没有太大的帮助。但事情的结果仍然是威利之死,才让法布尔被捕的。
同样是在酒吧里,一名与威利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商人瓦德西在这里喝酒,他叹着气说,威利这家伙还欠他多少多少钱,可惜他死掉了。这话让劳拉听到了。她感觉威利的这个生意伙伴比活着时的威利还要有钱,便主动凑上去告知说,威利也曾借过她的钱,她知道威利曾和另一人合伙做过生意,那人是威利公司的股东,所有欠款可以问他要。就这样,她把瓦德西直接骗到了法布尔的面前。
瓦德西同样没有等到钱,只等到了法布尔冷冰冰的左轮手枪。瓦德西这才明白,自己遇上绑匪了。法布尔开门见山地说,要么一枪打死他,要么拿十万英磅出来赎命。没想到,瓦德西同样是一个骗子,他骗了好几个人的钱。其中有个人以为瓦德西真的能从这笔交易中要回不少的钱,悄悄跟踪瓦德西,想要当场拆穿他,要回自己的投资。那人做梦也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立刻报了警。
等到法布尔准备杀害瓦德西的时候,他才发现了情况不对。外面已经被伦敦警察层层包围。抓捕现场的资料显示,法布尔当时躲在一座三层公寓顶楼的一间房子里,一手挟持着人质,一手持着手枪,后来又将人质推倒,拿着一个密码箱挡在胸前。警察曾一度劝他投降,把枪扔掉,自己走出来。
雷斯垂德沉湎在回忆中说:
当时,参与行动的警察至少有五十人,公寓楼道狭窄,几乎没有掩体,警察们身穿防弹衣、佩戴头盔,有的分布在过道上,有的在一楼空地上,以防法布尔跳楼逃跑。劝说无果,警察向室内发射了一颗催泪弹,这颗催泪弹使法布尔不得不与人质分开。瓦德西乘乱逃进了一间厨房里,从里面将门顶住,抵死不让法布尔进去。法布尔隔着门向里面打了几枪,没有打到瓦德西。他向着窗外伸出头求救。法布尔也把头伸到窗外,朝着瓦德西打了一枪,没打中,瓦德西非常灵巧地缩了回去。法布尔犹豫了一下,张望了一下地面,象是想要跳窗,但看到路面上也有枪指着上面,也把头缩了进去。
法布尔在伸头的一瞬间朝着警方打出一枪,此后,警察开枪回击。周围的民众被隔离,没看到枪战,只听到了爆炸似的枪声不断。警方共打出二十余枪,其间,法布尔向警方射击了两三枪。枪战中,法布尔被流弹反弹击中右腿倒地,失去了逃跑的能力。警察们一拥而上将他压住,倒剪着双臂制服。
据法布尔交待,类似的案件还有许多,每一件凶杀案都非常残忍,令人震撼。三年中,他们疯狂作案,以相同的手法,杀害了不下百余名受害者。
遗憾的是,警察只抓到了法布尔,没有找到劳拉,她和那些受害者一样,从酒吧消失了,也没有从当地再出现过。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法布尔竹筒倒豆的交待,让警察们放松了警惕。他趁警察们懈怠,在一个夜晚脱掉了手铐脚镣,又套开了看守室的门,乘夜逃走了。此后便石沉大海,杳如黄鹤。几年当中,警察局接到过好几次线报,多次发现法布尔的行踪,布置过好多次围捕,都让他逃脱了。
前年冬天,凌晨5时许,伦敦市警察局经缜密布控,掌握到犯罪人法布尔在郊外的落脚点,会同当地治安队,多名警员占据了有利地形,对其住处展开围捕。收网过程当中,法布尔突然从一栋民房内跳出,手持一支马蒂尼.享利步枪,向抓捕他的警察们和治安队射击。这是一种后膛装填步枪,射距比较远,威力大,可是只能单射不能连发。虽然事发突然,但是警察还是处变不惊,立刻开枪还击,但他们的配枪以左轮手枪为主,射程短,跳座力大,难以击中远距离的法布尔。狡猾的法布尔却迅速地跳跃着回到民房内,这个家伙疯狂至极,他在窗口架起一把马克沁水冷机关枪,一通狂射,叫嚣着要把警察全部击毙。
警局旋即调来了伦敦最好的神枪手,用带瞄准镜的毛瑟步枪,企图狙杀犯罪人,但由于犯罪人所处的房屋是平房,没有制高点可资利用,射击角度和高度都有问题,无法选择射杀的最佳位置,最终放弃。
5时26分,大概是机枪子弹打光了,法布尔从后窗口越出,逃至一家商铺,并将尖刀架在商店店主的脖子上,绑架了他。为了不对商店店主造成伤害,警方判断法布尔的身上没有枪,决定谈判。但是,他们的判断错了。不久,法布尔突然向堵截其逃窜的警察开枪,造成两名谈判警察身负重伤。他杀害了商铺店主,抢夺了一辆马车,试图逃走,警方见状连开六枪,其中有子弹打中嫌犯身体,但未打中要害。附近的居民听到枪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跑出来瞧热闹,这增加了街头的混乱和围捕的难度。
警方在围捕嫌犯当中,发现法布尔家中连同他自己有两个人,另一个人是个女人,严重怀疑,那女人是已经消失了好几年的劳拉。法布尔拼命拒捕,就是在掩护那名罪犯逃走。围捕很快结束,但由于我们捕人的时候动静闹得比较大,那个女人还是跑掉了。
随后,警察将犯罪嫌疑人法布尔围堵至一废弃房屋后,法布尔仍继续持枪反抗,身中数枪,被打成了重伤。抓到他时,法布尔手中还握着小手雷一枚,不过幸亏没有引爆。
此后几年中,我们都在寻找这名逃走的女犯,但始终毫无头绪。这不,我们刚刚得到线报没几天,准备在费德尔庄园收网了,但是……
我接口道:雷斯垂德先生,你是说,这个劳·费德尔夫人,就是你们苦苦追捕的那个女魔头?
雷斯垂德郑重地点了点头。
8
看到雷斯垂德肯定的答复,我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兴奋。我说:那么,这就是说,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的行为打草惊蛇,让她或者他们跑了?
我没这么说。雷斯垂德有些尴尬地回答。
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我为我事先没有通知你,而直接插手这件案子表示道歉,虽然你没有怪我。
雷斯垂德说:没关系,这件案子悬了那么些年,我们的预计和推测在细节上也有些问题。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你觉得完全能掌控一个局面之后,却总会有意想不到的节外生枝。想要十拿九稳真是不太容易。不过,我相信她一定跑不了。
福尔摩斯耸耸肩膀说:好吧,华生,我把我这样做的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说一遍。哎……我的一个朋友布朗是一名银行家。他中年丧偶,独自把女儿拉扯大。女儿一直在美国读书,但跟她的父亲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但最近一个月,她发现她的父亲联系不上了。她因此十分惊慌失措,回到国内后曾去过警察局,警察们给她的答复是,必须等到当事人失踪一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报案。她的父亲也许是去度假了,还让她稍安勿躁,耐心在家里等待父亲归来。
女孩对此很无奈,才找到了我。我在调查后发现,一般来说,布朗先生不会胡乱外出,因为他日常的业务量是很大的,如果要去度假什么的,必须向董事会提交申请方可离开。而且以前他一直坚持这样做。但这次没有。布朗在银行里的同事们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我于是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女孩带着我进入了布朗的家,通过对布朗的私人物品进行检查,发现了他在最近一段时间与一名女性打得火热,他的家中留存有很多这位女士写给他的信件。而且,布朗的私人顾问也说,在月初的某一天早晨,他去找过布朗,恰好看到布朗出门,乘上了一辆黑色的马车。当时,因为时间比较仓促,出于礼貌,私人顾问没有呼唤布朗,而是任由那列马车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把能找到的任何线索都告知了雷斯垂德。他认为我的分析非常到位,布朗不是被绑架了,就是被杀害了。于是,我设计了这一出招亲的计划,由我担任这个求凰的凤。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何时出手实施行动。雷斯垂德起初是不同意这样做的,因为,他还在搜索和掌握其他更新的情况,他认为这其中恐怕还牵扯着更大的案件,时机尚不成熟,收网的时间还没到。
但是,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确需要你们。雷斯垂德挥着双手说。
好吧。福尔摩斯说:先让华生医生协助你们吧。我得再抽上一口烟,提下神。今天出来得太早,精神有些疲倦。
说着话,福尔摩斯便站到一边抽烟去了。
接着,陆续进来了好几名戴着圆桶帽的警察,也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灯火一下子明亮起来。棺材是铁质的,在烛火和灯影下闪着凛冽的寒光。他们开始掀动那些棺材板。那些棺材居然没有一辐是钉死的,警察们一到,便一一掀开了。
死者多半是成年男子,有中年人,也有年轻的,他们有的是被勒死的,也有的是被刀斩断了脖子,一刀毙命,还有的是被重物击打在要害部位致死。总之,这些人都是被谋杀的。即便我是一名医生,见过更多的死亡,甚至解剖过不少的尸体,但我还是感觉全身冷汗,头皮发麻!
这是一种什么状况呢?雷斯垂德呐呐地说:简直太残忍太诡异了。这个凶手不但杀了人,还把这些人摆在她的地下室里,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福尔摩斯将烟斗在石柱上敲了敲说:
这可必须从一个凶手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她与这些人几乎素不相识,并没有太深的交集,谈不上任何刻骨仇恨,仇杀可以完全排除。所有的死者只可能都死于预谋,她将它们装进棺材里,是一种仪式化的标记。可是,一方面男人们太爱寻花问柳,为诱惑所困而上当;另一方面,这些人在人群当中,确乎有出类拔萃的另一面,能够吸引任何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所以,凶手杀人的动机并不单纯,她是一个妒嫉的人,攫取心和占有欲非常强烈,她以一种程式化的形式,对所有的被害人实现了永久性的占有,以满足她强烈的心理需求。
我好奇地问:你是说,这个狠毒的女人,她杀人的动机是缘于喜爱?她喜欢这些死者?
是的。福尔摩斯说:很显然,费德尔夫人在她所犯的案子当中获得了相当大的满足感。她或许认为,无数优秀的男人众星捧月似地追求她,使她有种明星般的感觉。这种满足感会象吸毒一样成瘾,她最终的目的就是得到他们,并且欣赏她的成果。为了持续这个满足感,她一个一个地将他们带到她的枕边,一个一个地杀害他们,将他们收藏起来。换言之,这些尸体就象她搜奇得来的珍宝或者财富,甚至战利品。
雷斯垂德点点头说:我好象有些明白了。我听说,在东方的日本,北海道的渔民在每一次出海丰收之后返回,总会将各色各样的鱼类晾晒在码头上、海滩上、屋顶上,甚至是船板上,那些鱼有乱七八糟摆放的,也有按照一定规律进行摆放的。讲究的人一定会将大一些的鱼类弄整齐,排列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在将鱼类迅速风干或者日头烤干,变成干燥的鱼品,好进行包装或者出卖。更重要的是,整个仪式被赋予了一层特殊的意义,他们这是一种炫耀的行为,他们在互相较劲攀比,看看谁的收获更大,其中蕴涵着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我插言道:可这些并不是海里的臭鱼。
福尔摩斯白了我一眼说:
劳·费德尔夫人杀人的手法其实非常简单,三氯甲烷能让男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费德尔夫人实在是独具魅力的,令男人们如痴如醉。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她的厨艺和她的外貌同样出色,在这种色香味俱全的氛围下,没有人不会感到神魂颠倒。她将美丽的毒素混在美味佳肴和品质优良的葡萄酒里,跟被引诱的男人谈笑言欢,让他们在浪漫的气氛中毫无察觉地喝下赴死的阴谋毒酒。或许这些人直到死还在想象着爱情和性,浑然不知死亡的巨兽正在暗中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他们,从未想到过他们的人生会在这里嘎然而止。
雷斯垂德感慨地说: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赌徒。谁也不知道,前面遇到的,究竟是馅饼,还是陷阱,下一个过程是惊喜,还是意外。
福尔摩斯说:劳拉,或者费德尔夫人在警察的围捕当中成功逃离之后,隐藏了很长时间。直到她认为苏格兰的警犬们不会再循着她的气味追踪而来,她才从隐伏处显露出来。她一面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被抓,一面重新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布网,寻找她的猎物。她成为镇上酒吧的常客看起来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行为。
这一对鸳鸯杀手当中,原先起决定作用的是法布尔。男犯被捕后,她成为了一头孤独的母狼,白天躲避警察的追寻,夜晚则茫然地到处乱窜,惶惶不可终日。起初,她总是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躺在酒吧过夜。
直到有一天,费德尔庄园的主人看到她,震撼于她惊心动魄的美丽,收留了她。可是,庄园主最终也没能逃出她的魔爪,数月后便神秘失踪了。这个庄园从此成为了她实施犯罪的老巢。如果我的判断无误的话,庄园的主人此刻也许就躺在这其中的某一具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