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该走了。
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何况荒野敝寺，难容风尘肉身。
伯父准备告别老和尚，趁早离开积潭寺。忽然，只听得山寺门外人声鼎沸，嘈杂声不断传来，并且伴有震耳欲聋的鞭炮齐鸣。
老和尚每天早课颂经打坐雷打不动，面璧十年，心性坚如磐石。伯父肃立一旁不敢做声，他知道这是佛法无边之中的独特风景，没有任何侥幸心理去打扰，更不敢轻易说告别的话，只有去耐心等待，只有去洗耳恭听，听不听得懂是一码事，关键是要有那种虔诚的态度。
只见那位高瘦女人脸上荣光焕发神采奕奕，向前道了个万福，用崇拜和感恩的目光慢慢走上台阶。
松树巴村二十多位男女老少村民推推挤挤蜂拥而至，都怀着好奇的心情先后鱼贯而入进入庄严的积潭寺。
轻风微拂，香烛高燃。庄严肃穆、鸦雀无声。众生倾倒，磕头便拜。
这齐齐整整有条不紊下跪的场景，使老和尚非常震惊和感动不已。老和尚口颂佛号，脚步兴奋，眉宇轩昂，袈裟飘然。外面桃林同时传来那头寂寞公羊压抑而愤怒的“哞哞"声，烟火人生，丰满跌宕，寺内寺外，群情昂扬。
高瘦女人跪在佛像正中。她满面喜泪狂流，好像积压了太久后的一次全方位全景式的忘我释放。
“菩萨大人啊，您显灵了，我家媳妇昨夜产下一子，安安全全，皆大欢喜哟!这都是你的功劳哟，这都是你的大慈大悲，这都是你的再生造化，这都是积潭寺吾佛慧眼光照哟……"
高瘦女人今天穿得很整洁，绣花头巾扎得尤其精致和风韵。相比之下，那帮黑压压跪倒一旁的乡民，基本上穿得五花八门。只有脸色是一致的:虔诚下的安祥，愚笨中的闪光，布衣下的严肃，磕头中的坚定。
至此，老和尚才明白过来，连颂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场祭拜，叩头无算，脊背弯曲，面容崇拜。
菩萨还是那个菩萨，山寺还是那个山寺。殿内谦逊低调，殿外阳光灿烂。桃树林寂静安祥，秋风落叶萧然。
原来，高瘦女人参拜菩萨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松树巴村。床上的女人满头大汗，产婆走进走出满面焦灼。厅堂上点燃高高的红腊烛，供上了鸭梨、苹果、猪头、甜点和香茶。大家静静地等待菩萨大人的光临指导和有序援助和关爱。大人小孩都屏声静气，连咳嗽都最大程度地予以压制，能不咳尽量不咳，能不走动尽量呆着不动，能不出声尽量不要乱说话。
总而言之，关键时候要靠佛祖伸出磅礴的大爱巨手，紧要关头还要相信佛法慈航普渡众生。
时间分分秒秒旋转不息，门口站满了好事的大婶大妈老爷子们，小孩都站在大人屁股下面恭恭敬敬不敢和先前一样有事无事打闹嬉戏咋咋呼呼。菩萨大人喜欢安静，佛法无边需要冷静处理，任何懵懵懂懂，任何喧哗吵闹，任何妄念非语，任何心不在焉，都好像会使事情走向不可收拾的反面，那就罪莫大焉。
已经四天三夜了。这场松树巴的奇难待产之事，破天荒的过程使人们认识了人生的复杂性，瞬间顿悟了生活的不可预知性。
夜色阑珊终于降临，外面月色朦胧，山风细腻入微，穿窗入户，照在疲惫女人虚弱苍白的脸上。花软枕头，一缕乱发，腹部高耸，喊叫声时强时弱，脑门上汗水细细奔流，女人轻一声重一声的呼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
正在人们惊恐之心越积越厚如乌云密布之时，忽然室内传来婴儿那声冲破乌云露出阳光的清新的啼哭声，如同春风吹皱了一池湖水，整个室内外刹时欢声笑语如同雷鸣滚过春暖花开的大地。
好了，生下来了。
高瘦女人供桌前立马跪下，高颂佛号，喜泪长流，前世今生，仿佛穿越了一回。
……
老和尚抓住时机，十分全面而又细致地普及了一次生动和浅显易懂的佛法大课。山民目光温暖如羊驯服，老和尚双目如电炯炯有神。
为了答谢山寺，高瘦女人特意请师傅屈尊迂贵下山走一趟，准备杀鸡杀鸭杀羊高规格招待苦难一生的老和尚，并且当场许诺:捐出大米二担350斤、鸡鸭28只、土鸡蛋88枚，鲜土豆100斤，鸭梨两筐，新蒲团6个，特制袈裟僧衣鞋袜若干等等。
天大的喜事，泼天的好运，佛光的照耀，佛祖的惠顾保佑。老和尚有点遗憾，说伯父走得有些匆忙。不然，如此劳动丰收喜庆成果，应该大块朵颐共赏之。
老和尚一回头，发现我的伯父也在人群中肃立静听脸色安祥。
好!老和尚脱口而出，差点把众人吓得一跳。
02
我还是忍不住充满好奇心，去努力而执著地还原一下高瘦女人丰满跌宕起伏的祷告辞。
高瘦女人六十开外，颧骨高耸，面容严峻，皮肤比较粗糙，手脚倒是风风火火干净利落。身后跟着她老实巴脚的憨厚儿子，手挽柳条筐，脚登灰布鞋，目光显温婉，憨态似童贞。
二十多位山民，只有几位是至亲，余皆凑个热闹的人而已。他们都朝女人投来十分期待的目光，热切希望她随之而来的表达中肯、端正、丰满和浩荡。
女人说。
第一天，她放下所有的工作，包括喂猪喂羊的细节时间上。烧好热茶，摆上水果，点燃香烛，疏浚心情。等待老王家接班人的后续新生梯队，盼星星朌月亮，总算盼来一朝分娩麒麟玉孙快到台阶。
这一天，她只睡了五个小时，还是半睡半醒状态。
第二天，她彻底冷落了圈中的畜牲，十分随意地撒了一遍包谷碎脚料。又搁下半饥半饱的碗筷，去邻村请来德高望重手法老辣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老产婆。老产婆脸拉得较长，显得德高望重，那匹乖巧的驴子脚力甚好步法安祥，山路纵横，茫茫蒿草，骑上平稳，牵绳认真。
招待细腻，蛋卷、米酒、甜糕、面食，使产婆轻装上阵完完全全打消后顾之忧，又完完全全牛刀小试深入产房开展工作。
这一天，她睡了三个小时，基本上在媳妇的哀嚎声中彻夜无眠。老公睡得像个死睡，被她把屁股蛋子狠狠地抓捏下十八下，狠铁不成钢嘛。不过，有点遗憾有点尴尬有点小题大做。男人很委屈，他很羡慕儿子的云淡风轻和三餐大饱的幸福忘我之状态。
这一夜，她干脆坐在媳妇床头，看着扭动如蛇焦灼不安的女人，一点睡意开始悄悄丧失殆尽!
第三天，她认识到事情的复杂和自己深度的愚蠢。开始准备牲礼果品香烛若干，踏着蒿草丛生的小道，穿过莽莽榛榛的山头，向着桃林深处的积潭寺匆匆忙忙而来。
没有再好的办法，面对产婆的茫然失措，她决定向佛求助，这是最后一条路，这是最后的期冀和保障。所以，路上女人说失踪的偷情的山羊故事，她连连发出冷笑，予以全面讥讽和旁敲侧击式的有效打击。
感谢吾佛慈悲，超渡万千芸芸众生。我老王家天不绝后，这都归功于积潭寺!
女人口齿伶俐，语言生动流畅，故事朴素快乐，真情动人奔腾。老和尚万万想不到，一介村妇如此心境，不禁莞尔，心情为之大好，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吾佛慈悲，大爱锵锵，风尘禾稼，皆有沐浴。
外面那头公山羊又在声嘶力竭，它发出共鸣，奏出期冀，真诚祈祷，荡漾目光。老和尚吩咐下去，由伯父全权负责料理，暂不急于离开积潭寺。生活有许多蜿蜒，既丰满又细腻，既弯腰又挺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更重要?
明摆着的事，你这个业余弟子，也受佛恩光照，那就卸下风尘行囊，陪老和尚下山走一趟。
肚腹饥饱，历来是个大问题嘛。此时不解决个圆圆满满，更待何时?其他的事，都是小事，都是微不足道，可以先搁置，可以要丢在一边，以后再议。
伯父一想，如此甚好。长期的奔波和苦难，早已不同程度伤害了他的身体。比如上顿没有下顿，比如衣衫褴褛，比如惶惶不可终日，比如口袋空空荡荡，比如身无分文等等不一而足。家乡还远，路途坎坷，山河苍茫，脚下的路还是要一步一步去完成。不妨收敛浮躁，煅炼心性，随遇而安吧。
有道理。
03
人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至于真留假留，那就另当别论了。
或许是太高兴了，或许是压抑得太久太久，老和尚灵魂出窍，不再局限于佛法中的清规戒律，不管不顾阿弥陀佛算是平生第一次把自己放倒了。
人一高兴，尤其是醉得扶墙不辨东南西北之时，心中最隐藏深处苦痛深远的故事，就有点迫不及待又想云淡风轻地告诉自己认为值得信赖的人。人生苦短，有些事再不说，或许就会带进坟墓中去。这是一种遗憾，更是一种不吐不快。
伯父坐在肃穆庄重的禅房里，面对款款深情滔滔不绝而谈的老和尚，他不禁为之大吓了一惊!
以下是老和尚的人生故事(我用第一人称叙述)一一
我叫牟清雪，属马，小名桂鱼儿。前面有两个哥哥，大哥牟清春，二可牟清秋。爷爷得罪过仇人，被人追杀，最后被人沉入长江。父亲开始隐姓埋名逃难，最后落脚深山老林边缘的一个山庄，名叫柳叶庄。
柳叶庄邻村有个大户人家姓严，他家的三小姐严东萍，就是我后来的母亲。
那年冬天，北风呼啸，雪卷天地，山河冷冻，荒村凄凉。一队七八人的土匪深夜袭击了柳叶庄。
我的母亲长相娇好，惨遭土匪轮奸至死，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因反抗被土匪抓到冰天雪地吊在山崖树下活活冻死。我因年龄最小，躲在地窖中忍住哭声得以侥幸活命下来。
岳父一家收留了我。长大后，我发誓要寻找这帮天杀的害人的东西，以血还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整整二十年春夏秋冬，我含辛茹苦摸爬滚打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一直寻找线索追踪这帮残匪。
最后他们都被我一一杀死。
我用这八颗人头祭拜我父母兄弟的在天之灵。大仇已报，肉身难存，苍茫山河，无以为家。我告别了父母兄弟，离开柳叶庄，向北走到这里，落发为僧，遁亦山林，矢志追随佛祖，以此了却苦难深重的残生。
不便一一翔实叙述，只说一人。那就是土匪柳三。柳三当时最年轻，后化名柳明光，不久加入国军。
为此我也参加了国军，到处打听寻找柳三。
皇天不负苦心人。
最后我找到了柳三。
柳三出落得眉清目秀，很有人缘。但表面的溜光水滑，掩盖不了他的残忍与丑恶。想到父母兄弟的惨死，我真想冲上前把他大卸八块。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慢慢朝他靠近，取得他的好感。为了完成最后的心愿，先与其结为拜把子兄弟。取得完全信任后，某天傍晚，我带他进入了某废弃矿山的洞穴，说里面有宝藏。如果挖到，可以成为巨富。柳三先是半信半疑，后来就坚信不疑了。他贪婪的目光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我在前他在后，进入了黑沉沉长长的山洞中……
趁他不备，我用石头，活活砸了他八百三十八下，直到砸得体无完肤没有气息才收手。最后把枪一扔，割下柳三的人头，茫茫夜色中开始了返乡逃亡之路。
国军追了我整整三天三夜，才不得不偃旗息鼓撤退了。
年轻人，我相信你的人品。我也知道你也是个逃兵，你摸枪的手逃不过我的眼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啊，所以我思虑再三，决定收留你。
人生有四大悲愤: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恩宫女面、下第举人心。我家的遭遇比上更甚，险遭灭门之祸。丈夫报仇雪恨十年不晚，岂可忍气吞声一辈子，所以我发誓必报此仇。今天我告诉你，年青人前途珍重，不可妄自菲薄，不可妄自骄傲，不可妄自失志。佛法无边，可渡有缘之人啊!
伯父醍醐灌顶肃然起敬。
他时而浑身发热，时而手脚冰凉，面对老和尚，面对庄严的积潭寺，觉得全身的五脏六腑已被掏空，似乎一览无余没有了丝毫隐私，好像狂风卷扫后的地面干干净净。
积潭寺安谧祥和，寺外山风浩荡，老和尚云淡风轻面容安祥。
佛像坚毅，庄严肃穆。寺庙的香火，浑厚而又超脱。
04
矮胖女人也到了山寺。
母山羊低眉善目眼光慈祥地回家了，公山羊还在山野高调张扬留连往返。
矮女人又惊又喜，她跌跌撞撞走向那头好像有些腼腆的母山羊，手抚摸着山羊那沾满草屑和灰尘的颈项部分:你终于知道回家了，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吧，你故作姿态故作聪明故作神秘，走村串户被人追赶捕捉，如丧家之犬一样，终于明白还是家乡好!好了好了，我不怪你我不怨恨你，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天起好好跟着我过日子。本来是说把你送给积潭寺的，那里有头年青的公羊，又漂亮又高大健壮，让你们俩个花好月圆成就一对美好姻缘。可是可是，那头老公山羊还在外面漂泊流浪啊!等它迷途知返回家再说，反正它一来你就去山寺，它不回你就老老实实洗心革面从此呆在圈里，里面重新装修了一番，草料充足，墙壁牢靠，栏门加高，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了，今天就对你说这么多，你得给我记住!再四处疯疯癫癫，抓回家就直接送你上大蒸锅，来了松树巴全村人吃蒸全羊!嗯嗯嗯!
这段充满感情的话，布衣听了都非常感动。这矮胖女人其貌不扬粗布衣巾，心灵上还是蛮有趣的哟。
守信用历来是考验一个人的人品问题，说好了贡献给山寺，苦于临时心灵纠结，又有些舍不得。所以，矮胖女人慑于佛法高严和宽广的力度，不得不战战兢兢来向佛祖忏悔。
矮女人心思缜密，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认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认识到自已那颗卑微而不阳光的心灵，补救方法不是立马把母山羊送往积潭寺，而是要用她真诚的忏悔来取得佛祖老人家的宽恕和原宥。于是天刚亮她就下了床，先查看了一遍那头刚刚迷途知返的母山羊，接着吩咐媳妇烧火做饭，自己则准备香烛等物，准备向积潭寺而来。
积潭寺不远，心灵之路则长。一路行来，山风劲吹，蒿草摇曳，河流枯瘦，土地空旷。
面对庄严的佛像，她跪在蒲团之上开始了她洗心革面式的又一次全方位的疏浚和清理:佛祖菩萨啊，我是个有罪的人。实话实说，我是答应了贡献那头出走的山羊，它也如期回家了。只是只是，她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下去。没办法哟，日子艰难哟，那头公山羊调皮捣蛋成性，至今还没有着落，至今还在漂泊在山野不知名的地方，躲避得很深，行踪不定，无法去抓它回来。一方面还要麻烦您老人家继续加大搜索力度，展开您佛法无边的高超手段，才能使那头老公山羊知错就改。另一方面，还是那句老话，老公山羊一回家，我绝不打自己嘴巴，一定择吉日选良辰披红挂彩送那头母山羊上山。现在抓紧养壮养肥养得溜光水滑，到时山寺的年青公山羊保准欢天喜地喜笑颜开幸福地走入洞房。
伯父终于忍不住，跑到台阶下，差点没笑煞了气。老和尚见多识广心胸宽广不以为然地皱了眉头。阿弥陀佛，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吾佛慈悲，善哉善哉!说完老和尚去喂那头公山羊去了。
笑过之后，伯父不免又顿生凄凉之感。人生啊，多少恩恩怨怨，多少枝枝蔓蔓，多少事无巨细，多少柳暗花明，多少春暖花开。真正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认识自己应该干什么和怎样干，这都考验每一个芸芸众生。他听了老和尚的故事，觉得自己很肤浅很卑微很自私很平凡，自己的逃亡不过是躲避烽火战争，不愿去充当炮灰而已。他没有牟老和尚惊心动魄的往事，更没有老和尚百折不挠以血还血的精神，他只是单调地浪迹天涯，他只是想一味回到故乡。
他和矮胖女人一左一右同跪在佛像脚下，心思的纹理却迥然不同。一个是面对日常烟火人生的细枝末节，一个是面对尚未走出的人生困境。殊途同归的共同点还是有的，那就是都需要获得灵魂上的安宁和救赎。这种苦难之后的心灵归宿，都不同程度不同凡响不同纠结地压迫着他们，使他们的忏悔生发出力感，走进了深度，焕发了自信，迎来了缕缕温暖的阳光。
寺外又传来那头山羊的叫声，好像是期待，更好像是一种发自荒郊野外对同类渴望的召唤。
乌云翻滚，大雨将至，桃林沉寂，野草闲花，高僧肃立。
人生中的许多失望、憧憬、悲悯、光芒、野性与温柔，嘈杂急切，浑沌苍茫，仿佛扑面而来的一道闪电般的谶语，映照山川、莽林、荒原，穿越穹苍的孤寂和呻吟，清新而又寒冷。
2024/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