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
在戎城的东南方向,城郊一处青山环绕、绿树掩映的地方,有一座安葬逝者的陵园,叫黄桷山陵园。
这里苍松挺立,翠柏婀娜,山静谷幽,风光旖旎。仰望苍穹,辽阔的蓝天和悠悠的白云不由得让人心旷神怡。来自戎城以及附近乡镇或村落的许多逝者的灵魂,便在这里找到了栖息地。
走进这座黄桷山陵园,梯田式的山坡由下而上,一排一排,一座一座,整整齐齐地矗立着数不清的亡灵墓地。
李德明的爱妻梅正苏也在这里安息。
她的墓地,背靠山体,面向原野。她能每天每月每年在这里守望着十里飘香的酒城——五粮液。墓碑上有她彩色的遗像,碑文是李德明亲手雕刻上去的(曾经当过石匠)。上面的碑文是:执教无愧好老师,盖棺还是贤妻母。墓碑底座和碑帽则用青石构筑,显得庄严,寂寞而又稳固厚重。墓地的左右侧,矗立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柏,背边矗立着一棵双生松柏,日日夜夜陪伴着她的灵魂——这其中的左右二膀,难道是她痛离爱夫爱子的化身吗?那身后的双生,难道是计划生育失去的……
“你们父子俩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思念。”
墓侧松柏根连根,夫妻母子心连心。
2008年4月20日,对李德明和儿子珂林来说,是一个刻骨铭心,痛脱心子的日子。
这一天下午3时0分,一个伟大的母亲年轻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她才只有55岁啊。55岁,对一个人漫长的人生旅途来说,是太短太短了!那斑斓的生活、多彩的人生、退休后的安享,那血浓于水的夫妻深情,母子亲情……这一切的一切你都来不及享受和品味,可恶的病魔就如此残酷无情地剥夺了你年轻的生命,你是如此无奈地匆匆走完了自己过于短暂的人生旅程。
难忘你的真情。人世间最有力量的,都和真连接着,真实的生活,真诚的夫妻,真情的爱……自从认识你,一同走进婚姻的殿堂,与你共事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你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老师。你对教育事业的真情是最让他们感动的。你桃李满天下,每当你送走一批毕业生后,学生们都会在假期,在节日里来看望你,汇报他们的学习成绩。你创造的非凡业绩,培养出来的一棵棵幼苗,都茁壮地成长起来。更重要的是你的“恶”感动了学生,感动了家长。家长们要你打娃娃,还说,打脏了手,给你打水洗手。严师出高徒。你感召了学校领导和教师们,都要把你的经验加以推广。你的“梅氏教育法”犹如磁石,以自己的真情和激情构成强大的磁场,亲密无间地吸引、团结和带动周围的教师,学生、家长和你一道共同奋斗!
是的,只要是为了学生娃娃的学习,为了重点学校的招牌,有什么事你就立即出发立即行动,你的带头作用,突出成绩,累累成果都摆在人们面前。特级教师,少先队优秀辅导员,各种奖项和证书,这在你已经不只是一种自律一种选择一种追求,而更是一种自觉一种真情一种渴望!
你从不埋怨自己的丈夫,不拿气给他受。你常说:“我们结婚都二十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们要好好地过日子……”
是。你说的是真的,你爱丈夫和儿子,这是你的真情,是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你知道吗?你听到了吗?在你已经与世长辞的今天,我和珂林儿回忆你这些话时,禁不住泪如泉涌,失声痛哭!
再把时光倒流,让我和儿子追随你的匆匆脚步,看看你一生的行程:你出生在美丽富饶的天府之国,生长在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里,凡是你的童年,少女时代,青春爱情,走上的工作岗位所倾注过心血汗水,走过的昨天,所到过的地方,我们都尽可能地去追寻去叩问去思考。现在,从你的童年寻起。
沿着你走过的路,我走着问着记着并且流着泪。这样我们的心灵愈来愈近,贴心在一起。今天外面下着雨,放眼望去,漫天皆是阴沉沉的,整天寒彻——泪飞顿作漫天雨!
……那是1953年,你呱呱声地落地在重庆市。父亲是自来水公司工人,母亲是家庭主妇,连着后来出生的两个妹妹,一家人八口。你占老四,上头三个姐姐,下头两个妹妹。父母和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只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来支撑。58年,三年灾害期间,天灾加人祸,那是怎样的艰难困苦啊!白天,屋里屋外的人都饿得吱哇乱叫;入夜,床上睡着一大堆瘦骨伶仃的孩子们。你家住在市印刷厂对面的山坡上,那时山坡被你父母开荒出一小片地,种上一些东西来填充肚皮。常常一大盆连糠带菜的稀饭端上来,你最好强、霸道、估吃霸休,吃得最饱。你的姐妹们哪个吃了哪个没吃,你不知道!
三年灾害一过,时兴“高级饼子高级糖”,你爹按人头计划弄了回来,分配给你们姐妹一人一个“高级饼子”。你三姐舍不得吃,她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包着藏起来。半夜,你想方设法把这“高级的饼子”弄到手,吃了!第二天你三姐找饼,你偏说她吃了。三姐说是你偷吃了的。争来争去,你扯来两根官司草,要打“官司”,用这种方式来作出判决。如果你打赢了官司,就证明你没偷吃饼子。结果呢,你连头带尾巴一把扯断了你三姐的“官司草”,通过这种司法裁决,判决你三姐是自己把自己的高级饼子吃了的。还有,你们家住在汽车运输公司对门,运煤的汽车有时会剩下一些粑车底的煤屑,你们全家六姐妹比哪家哪户的男孩子还要凶,还要恶,几乎所有的煤车上的煤屑都是你们家的财产,谁也夺不去!要是谁敢来争夺这“资产”,你们六个巾帼英雄,便会像被戳了马蜂窝似的,把那些胆敢来“霸占”财产的同龄儿童一个个戳得脸青鼻肿,你就是你家这群土匪中的头儿。你们的这种霸道也遭到过报应。那是在一次扫煤屑的过程中,汽车车夫装眼睛瞎装耳朵聋,在你们扫煤屑时,一车把她们装走了,车开得飞快,根本没给你们留下铁道游击队跳车的时速,是你捏紧拳头死劲地棰打着尖脑壳的解放牌汽车驾驶室的铁皮顶棚,“嘣嘣嘣”的响声让司机明白了车上人的武辣和霸道,才停车让你们下车走人。你下车后,捡起背篓里的煤块向司机掷去。走在回家的路上,你话最多,笑声最大,笑得脆生生的,高兴自己又胜利了一盘。
我太了解你的性格了,只要你要做的事,哪管刀山火海也要去。文革大串联,你要到北京见毛主席,火车上挤了几天几夜,在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天安门广场上,见到了你敬爱的毛主席。你在天安门广场上手捧红宝书,穿补粑粑裤子,膀子上戴红袖章的留影相片还珍藏在影集里。
你说话风趣,有滋有味,特别婚后的晕段子,就像你做的饭菜那样有味道。有一阵子你吃饭时常弄出一些怪名堂来自我解馋,一碗酱油汤泡干馒头撒一撮葱花,你说是“珍珠翡翠汤”;萝卜、土豆、黄豆炖一锅,你叫“红烧什锦”......
你长得不特别漂亮,但给人一种飘逸的感觉,眼睛很漂亮,在学校很打眼的......
李德明对着墓前妻子的照片独语,像是祈祷,像是祈求,又像是哀诉。
李德明五十七岁了。如今的他像一把吃了叶叶剩下来的藤藤菜杆杆,要是即时用它来炒青椒,也是一道好吃的菜,可惜主人忙,忙得顾不上吃它,把它闲置在一边。它被放置久了,便慢慢黯淡、慢慢萎缩,然后快速老去。反正他与藤藤菜杆杆,在时间面前,一样的同病相怜。
李德明正像一根藤藤菜杆杆一样的空心人,坐在餐桌的一角,一手抵住下颔,另一只手以酒杯挡住一只眼睛,冷冷地望着客厅墙上妻子的相片,陷入人生的最迷局。他眼里的妻在变形,微胖的她在朝年轻漂亮走回去,半老的她变成了姑娘的模样。这些年她一直用双手在支撑着他,在时代激流的大漩涡里,她永远是他的坚强后盾。此刻李德明的目光如一束追光灯打在妻的笑脸上,聚焦在往事中。他望着她那久经岁月洗礼的容颜,那些早就淡去的岁月,像暗室里新洗的相片,影像一点点浮现出来,清晰了;那些已经沉眠于岁月的往事,一下子化蛹成蝶一般纷纷地飞了出来,只不过这些蝴蝶没有长出色彩缤纷的翅膀,而如牛角蜂一样长上了刺,刺得他的心疼。酒精也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他的思绪和影像切成了断裂的碎片,清晰却不连贯。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在心头啊?他和妻子一起爬山、跳舞、锻炼身体。生命在这里并没有结束,往事也没有成为陈迹,她的生命在继续……你看她那张能说会道的薄嘴唇,从这张薄嘴唇里迸出的话语,总是那么热情、生动、流利,像一架永不生锈的播种机,不断地在学生们的心田上播下理想和知识的种子,又像一把大扫帚,不停息地把学生心田上的灰尘无情地扫去。工作踏实认真一丝不苟。她工资不高,却承担着整个家庭的开支。她知识渊博,教学水平很高。她从来都是教高年级毕业班的课,升学考试成绩始终名列全市一、二名。一部分望子成龙的家长,纷纷通过各种途径把孩子转到她教学的班上,要求她来教育他们的子女。弄得她教学的课堂一直都是七十多个学生。时常弄得她筋疲力尽,回到家总是说好累,说退休就好了。四月八日退休年龄到了,学校要你把这个毕业班送走。她答应了。哪想到你没送走的这批学生,学生们却返过来送走了她。她病得很突然,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