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那是大宋太子赵桓母亲的陵墓一隅。赵桓的母亲是大第八位皇帝赵佶的元配显恭皇后，已去世十数年，早已在赵桓记忆中模糊了印象。最近，他却频繁梦到王皇后的陵墓，难道是母亲有意托梦?母亲又有什么心愿未了呢……赵桓带着疑惑睁开眼，今日是大宋宣和六年六月六日，他习惯地去艮岳向父皇赵佶请安。刚进御书房，就听到赵佶的责骂：“天良丧尽的蛀虫，欺君罔上，无法无天……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赵桓没头没脑，看见赵佶丢过来一份奏折。他打开来，发现是大臣李纲呈上来的弹劾御史中丞王黼的折子。章疏上列举了国舅王黼的罪状：或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或利用权势搜罗玉帛;或在应奉局以进贡皇帝为名，苛取四方水陆珍异之物据为己有……赵桓看完默然不语，他自任太子监国，对王黼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王黼种种倒逆施行，早已触动国法。然而赵桓深知赵佶对王黼的倚重。王黼是宰相蔡京的门生，蔡京不在朝的时期，王黼顺应帝心，辅佐政务，一度行使“代宰相”的权职。宋朝凡有重大政事的决策执行，本该由中书省起草政令，再经过门下省审议，最后交给尚书省执行。此“三省六部”的设置自隋朝延续至今。王黼屡屡越轨违制。御史陈过庭曾经上书把以“御前使唤”为名的冗官全部罢除，京西转运使张汝霖一度奏请赵佶下旨停贡京西花果，以此减轻国民负担。赵佶本已同意。王黼不经奏请，就将这二人抄家贬官，发配到偏远的州郡。官员们弹劾王黼的次数不少，赵佶都未重视。今日，他忽然将李纲的奏折“留中”，让赵桓有些诧异。赵桓试探着问：“父皇息怒，王中丞身为朝廷命官，犯下如此罪行，不知父皇准备对他如何处置?”
赵佶坐下来反问赵桓：“桓儿身为太子，你觉得如何处置为好?”
赵桓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地回答：“如若真相属实，王黼的任一罪行，都九死难赎其一。按照大宋律法，王黼当由父皇降下谕旨，公布他的不赦之罪，将其处以极刑，以肃清明之风……只是……”
“只是什么?”赵佶端起一只薄玉白碗，抿了一口里边的酸梅汤，皱了皱眉命一旁的御前太监挪去。
赵桓缓了一缓，清声道：“先帝爷爷生前立过遗诏，谁能收复幽云十六州可赐王爵。父皇也许诺过百官，若能实现先帝心愿，当赐一张免死金牌。王黼曾金国攻辽期间，奏请宋金联军收复幽云六州。如今若要查办王黼，势必有不少官员会为他请命，希望父皇念在他之前立功份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赵佶听了，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呵呵”一笑，打破了沉寂：“朕想不到，桓儿居然会为王黼求情。幽云各州归入皇宋版图，着实离不开王黼之力。先前的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给了辽国，害得中原王朝天险尽失。没有了燕云屏障，胡虏南下进犯，大宋难免沦为鱼肉。但是宋金联合攻辽，也让百姓们负担沉重，这些年民间缴纳‘免夫钱’已达六千二百余万贯。王黼还趁机横征暴敛，敲诈民财。加上他卖官鬻爵，扰乱纲纪，如果朕再隐忍容他，何以儆戒百官?这些你想过没有!”
赵桓一听，“扑通”跪下，双手撑地，额前汗珠滴滴落在金砖砖面上。他对赵佶分析的一切心知肚明，摸不透的是赵佶下一步要发什么牌?赵桓虽是嫡出的太子，却在父皇身前一贯不得宠。原因一是显恭皇后死得早，除了太子詹事耿南仲与自己的岳父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无甚支持的力量。王黼则是党羽众多，又是赵佶宠妃王贵妃的哥哥，更是郓王赵楷、莘王赵植、茂德帝姬赵福金、惠淑帝姬赵澈玉、康淑帝姬赵绣羽、冲懿帝姬赵莺语等人的亲舅舅。惠淑帝姬、康淑帝姬、冲懿帝姬早年夭折，但是赵楷与赵福金极受父皇宠爱。赵桓若做了出头椽子，得罪的不止是王黼，还有王贵妃与她的儿女，包括蔡京。
想到蔡京，赵桓瞬间镇定了下来。他直起上身，对赵佶说道：“父皇讲得极是。王黼擅权乱国，应该严惩。至于如何惩处，儿臣觉得应该咨询一下蔡相。王黼是由蔡相一路举荐，从校书郎升任到御史中丞。儿臣年轻识浅，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蔡相不同，他若出马，一个顶儿子俩。”
赵桓能把皮球踢给蔡京的“急中生智”大大出乎赵佶的意料。他素来轻蔑赵桓处事呆板，不懂得灵活机巧，更不通权谋之术。没想到他忽然长了心眼，竟然懂得“以退为进”。赵佶心里暗暗好笑，再看看赵桓天圆地方的面庞，敦实偏胖的身材，虽不俊美，却也不丑。唯有印堂浮着几抹淡淡的斜纹，略带一点破相。自是不如赵楷神色飘逸、秀色夺人。他再细细打量，发现同样的皇子衮服，赵楷穿在身上就有形容不尽的风流倜傥，赵桓裹在身上就像一块黄皮土豆。赵佶叹了口气，命他退下。赵桓直回到自己的太子府，才把憋闷已久的一口气吁了出来。
太子妃朱琏已领着侍婢、太监垂手而立，见了他盈盈下拜。赵桓挥挥袖免了礼节，朱琏迎着赵桓坐到金棱七宝麝香桌边。一宫女端着铜盆上前下跪。朱琏挽了她的孔雀蓝金鹤袖，亲自给赵桓洗涤双手。赵桓看着朱琏的蓝衣薄如蝉翼，露出里边的红绫抹胸，青纱宫裙，宛如一株活泼泼、艳生生的鸢尾花。他心里微微一动，环手楼住她的腰，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朱琏见状，只得遣去了下人，温柔地摩挲着赵桓的肩背，笑问他怎么了?
赵桓不答，十指爬虫般在她身上瑟瑟行动。朱琏双靥泛上桃红，一个灵巧的挣扎，脱离了赵桓怀抱。她似嗔还娇道：“都老夫老妻了，还没个够!我下午特意命厨子煮了绿豆百合粥与银耳莲子羹，又亲手蒸了糟鲥鱼，烧了肉瓜齑，调了麻腐鸡皮，做了豆油煎豆腐，鸭油炒豌豆苗，凉拌黄豆芽，蟹黄包子，韭菜鸡蛋馅角子。家常菜比不上御膳房里用料精贵，胜在清凉祛暑，清鲜利口。殿下要不要先喝碗羹汤?”
赵桓接过朱琏递来的哥窑凤尾娃娃碗，看着里边的汤水，唏嘘道：“这么热的天，辛苦娘子了。”一边说，他一边将汤喝了个干净。朱琏抿嘴一笑，伸筷子给赵桓夹菜，娇声道：“寻常百姓才称呼自己的妻子为娘子。太子作为储君，这般称呼妾身不合适吧。”
赵桓的表情漠然，看着盘子怅然道：“我怎么觉得作为储君，倒不如布衣白丁的日子来得快活。”
“殿下又说笑了。”朱琏起身斟酒，顺手在赵桓额头上一摸，感觉有些烫手，急忙说：“原来殿下生热了。妾身竟然没有早些发现。殿下稍等，妾身这就吩咐下人去找太医来瞧瞧……”她正要转身，却被赵桓紧紧拽住衣袖。赵桓深情地望着朱琏，一字一顿地说道：“琏儿，如果我有一天不是太子了，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朱琏看赵桓的神色不像开玩笑，微笑道：“殿下，我与你成亲当夜，你就问过琏儿这个问题。那时候，琏儿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赵桓闭目深吸口气，搂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膝上，苦笑道：“怕就怕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我这个太子，可能真要当到头了。”他索性竹筒倒黄豆，把今天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朱琏。
朱琏听完，思量半日，释然一笑道：“殿下，此事在妾身看来，可能是父皇准备削弱蔡相与王黼势力的一步棋，你当时该表明态度严惩王黼才是!”
赵桓摇头不认可，他说：“父皇素来器重蔡党，他如果要削弱蔡党势力，何必召蔡相回京!”
朱琏笑道：“帝王之术，往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父皇若不是发现蔡京屡屡违犯纲纪，又怎会屡屡罢去他的相职，以儆效尤?可恨蔡党羽翼丰满，大部分都是他的姻亲和同乡，这些人只知有党魁而不知有天子，暗中都听命于蔡京。父皇早就心生不满。他能容忍蔡京擅权，琏儿猜测是父皇想利用他及党羽来聚集财赋，使国用充足。平心而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