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石碑基座下部陷进枯枝烂叶中,剩在地面的残体倾斜得厉害,似折腿的木柜随时可倒地,碑面破损剥落得像隆冬换毛的癞皮狗,若不是碑文阴刻的字体轮廓尚可依稀辨认,朱见山一定怀疑找错了地方。
看来这里沦为荒野的时间不短了!朱见山寻望的眼被茂密的植被挡住,天空的幽蓝透过枝叶间歇才能望见,他幽幽叹了口气,遂走到碑前下意识以左手撑住碑体,两腿慢慢下屈,右手食指顺着隐现的字体纹路勾捺笔画。手指触摸到碑石纹理的凉竟然眼底一热,有晶莹的液体泛出。
字迹随着手指的抚摸在心中隐现,又模糊在泪光中。到底是没有点石成金的功力,手指划过的地方并没留下痕迹,仅沾了点黑绿的苔藓。原计划狠狠地拥抱石碑,以肉体来感受碑的温度,让体内流动的气血与故土气息重合,唤醒祖辈留在基因里的印记。这也是过去外出谋生的人回家其中的一种表达方式,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把一腔乡情与游子的酸苦倾泻。
在对故土的遐想中,朱见山不止一次构思过回乡时的各种场景。替祖父朱万强和父亲朱耽归在碑前点三柱香,再把祖父离开故土时带在身边舍不得喝,留着念想的老鹰茶泡好敬在碑前。当年祖父离村时,朱见山还年轻的老祖母给他装了一捧土带在身上,外出带泥土并非全是为了让游子思念故土,家乡的泥土冲水喝可以治愈水土不服。行囊中还有衣物与老鹰茶,茶是老祖母在菜园边角那株老树上采下来,亲自在灶上炒制的。
祖父说以前的人出门都带老鹰茶,嘴里说好吃不过茶泡饭,实际是那时候出门只有干粮。煮好的玉米饭炒干带着上路,十天半月不馊。炒干玉米饭比新玉米饭更难以下咽,卡喉咙。遇到有热水的幺店子(解放前开在茶马道、荒野小镇提供马儿喝水、过路人住宿的小旅馆),要点热水泡老鹰茶,茶水能撇开干饭不好闻的气息,还能顺食化湿。背夫们幸得老鹰茶的养胃功效,天天荒郊野外雨淋风吹粗硬冷饭,仍然养出了好肠胃。
香在来时已经准备好,朱见山拿出点燃,恭恭敬敬插在碑前。从旅行背包拉链包里掏出一个乒乓球大的棉布袋,袋子里装着祖父珍藏在身边的一小撮老鹰茶,茶龄比朱耽归年龄还大两岁。碎叶子黏成一团如裹了层白灰,像盖了十年八年的破棉絮,浓浓的陈霉味掩盖了茶叶原有的樟香与花蜜香和干稻谷气息,时间实在是太长太久。祖父不止一次提起老鹰茶得放,放几年喝起来才清透香甜,放得起了虫屎吊吊的老茶最好喝。
朱见山看了看袋里的“老茶”,歪了一下脑袋,嗯了声。
喜饮茶品茶玩茶又好奇中医文化的朱见山,从书里了解到虫茶是一种很好的医药保健饮料,具有清热、祛暑、解毒、健胃、助消化等功效,对腹泻、鼻衄、牙龈出血和痔出血均有较好疗效,久服对预防高血压、心脏病有一定作用。饮起来馥郁甘冽,醇香宜人。朱见山没喝过只能想想,偶尔喝小绿叶蝉叮咬吸食茶树后做的东方美人,幽雅迷人的口涎香,让他会悱恻一下老鹰茶的虫屎吊吊。
朱见山用手几下刨了一个凼,把茶叶埋到了碑下的碎土里。尘归尘,土归土,愿能了却朱万强心愿吧。随后找了一处干燥也干净点的位置面对石碑坐下来,远远看起来像两个熟人在叙旧。
二
久不见人的荒野,植物香燃烧的气息如生人的闯进,萦绕在石碑周围,往事从烟尘里走来。
朱见山的祖上从何而来,缘何居住在深山峡谷难以行走的坳口,朱万强说不清楚,思念故土的时候,把他知道的各种版本一一讲给孙子听。
木匠、石匠、铁匠,道士、端公在干活间歇各摆各的龙门阵,各敲各的尿边鼓。神一点的三皇五帝都巴上了边,家家户户的祖先人推上去个个都是天王老子的三亲六戚,木匠会鲁班书,石匠能点石成金,铁匠打的都是金子银子,道士、端公能抓生替死,还有自吹和吕洞宾一起上过天宫。日白吹牛水平低一点的人通常没学过匠人,手里没技术只能在地里种庄稼,和没出过远门只在嫁人时才移动一下脚步,天天房前屋后烧锅煮饭的妇人,聚在一起也能吹一出赵家君子杨家将,吹许仙牛郎白蛇七仙姑。说不清楚的事都可说,颇像后代文人写历史,越久远的写得越精彩,越像那么回事。胡说八道才能打发山中的日子,吹牛最厉害的人说什么都没人信,大家又最喜欢围拢听他们吹牛日白。这不矛盾。
祖父朱万强在异乡漫长的时光里,用他的记忆和想象把故乡的人与故乡的事编撰了无数次,再一遍一遍缝补在朱见山早年的生命里,朱万强漫无边际围绕故土的讲诉里,朱见山认为祖父具备写神话的能力。
朱见山大约梳理出了几种传说和“真实”历史相对接近的,一说祖上源自尧帝之子丹朱,属尧帝的嫡传后裔。当舜败丹朱于丹浦后,丹朱后裔分支中,有一支向中国西南迁徙,先秦时主要分布在苍梧之野,经历两千多年战争迁徙,族人隐名埋姓,东东西西就到了这里安居下来;又一说是源于改姓,属帝王赐姓为氏。朱万强多次讲明朝建立后,便有赐他姓为朱氏以示恩宠之举。赐姓朱氏有两类,一为赐外族夷蛮为朱氏,借以笼络,以示怀柔;另一种赐姓是为了褒奖臣下,以示恩宠。祖上跟着太祖随军打仗勇猛无边,开国有功,得赐跟着皇家姓后分配到此地,此说不仅朱见山不信,朱万强在讲述时也是不太信的,说这些传说都是日白吹牛加唱戏的戏词糅合在一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图个嘴巴高兴,最先从谁的嘴里吹起来的,无从考证。祖父不止讲还推理,许是离乡太久思乡太浓所致。朱万强的理论是真是赐姓?山里理应有宗祠、功德碑、朱门豪宅等存在。
逃窜的皇室王爷等藏深山里也是有的,这些村镇现在不止国内,国外也都还存得有,朱万强和朱见山多年的走南创北更是证实了此说比一说还瞎掰。别个地方考上秀才中个举人都要立碑建屋,加修祠堂,故土方圆百十里,包括有点血缘的朱姓人家两开进的房子都没有,仅有一户房上亲戚有个四合头的院子,屋檐屋角也没有雕花,堂屋挂的扁也是后家屋送的,认得字的更是寥寥无几。历史以来不管是没落的名门望族,还是逃路隐名埋姓的皇亲国戚,落难到哪一步都不会放下书本,耕读是家族传统也是东山再起的希望。
还有一说朱元璋宠臣蓝玉在云南战功赫赫,后来到四川负责军务,受够了蜀道难。于是致力于交通建设,其中大张旗鼓地重修阳山江道,从嘉州起经苏稽、高桥、射箭坪、沙坪、甘洛阿兹觉,到镇西驿接零关道。同时又新辟右路,从射箭坪下虎皮岗(今峨边新场)分道,经金河、天池、松坪、马烈到汉源接零关道。此项工程直到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五月才全线贯通,成为明王朝通往云南的一条极其重要的国防驿道。驿道在镇西千户所“甘洛境内”接“零关道”,史称“镇西古道”“较之旧路反近两三百里,日日可行,不必守候哨期”。
朱万强讲的这段史料还真有记载。1393年蓝玉以谋反罪被杀,剥皮实草,传示各地。蓝玉没有机会看到功成盛况。“蓝玉逆党集团”重要成员,包括曹震及其儿子曹炳,牵连致死者达一万五千余人。当时修路的工匠里有朱万强祖上的族人,在谋反案发生后,胆小怕事的匠人带着家眷、至亲躲到了峡谷顶端的深山里,为了安全过日子隐去了过去祖籍、姓氏等,并私下改姓为朱,为了不暴露对后人隐瞒了一切,时间久后再无人知。这段传说也是玄之又玄,不知信得信不得,好在稍微接点儿地气。
至于为什么留在这片深山,而不是别的深山、丘陵和平原,祖父讲他的祖父说是老辈人发现了那片石场及野老鹰茶树,山崖上的山坳台地肥沃,开垦起来容易。于是他们在这片山岭里留下来开荒种地,闲时打石头、开磨子、打猪槽等石器,赶场时去附近集镇换点油盐,人家户的房子除了顶上的瓦和梁,墙壁、础柱、地面都用石头建造,家具、工具能用石头的也用石头。安定下来的日子人口得到了迅速繁衍,到朱万强那代的朱家,近的六七房人,各房各自又建了新的族系,加上外嫁通婚的,远的如山岭越来越淡远,方圆百十里都有亲戚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