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不清是从何时起,对于有些光,她总是感到莫名的不安。
比如,某个傍晚,她坐在某个房间里,沉思或是发呆,渐渐暗下来的光线就像一种温柔又浩大的掩护,令她着迷。她喜欢这种带着些许“隐”的感觉的氛围。但,若是忽然有人闯进来没商量地打开灯——灯光简直就像一种突袭式全方位无死角的包抄,令她的安然自在荡然无存——一瞬间,她感到一些东西不可阻挡地消失了——而且,她好不容易封在心底的一些东西,会被灯光的突袭弄乱——她看起来若无其事,其实留在灯光里不过是一个慌张、虚空又无助的躯壳。当然,这不关灯光的事,也不关打开灯的某个人的事,是她自己在灯光里间歇性地生出无所抑制的无所适从。
还比如,她只要远远地看见某处有耀眼的灯光,就不由自主地想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是那种灯光很亮人很多很喧闹的地方,她都尽量不去。允许有人喜欢随时随地被这样或那样的灯光照着,也得允许有人更喜欢待在灯光照不到或灯光不强烈的地方。好在,她的想法也不会影响到这个世间的任何人以及事物,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放任自己远离有些灯光。
不必奇怪。她远离一些光,也在靠近另一些光。她很确定,她越来越喜欢安静地虔诚地去靠近那些令她从来不曾感到慌乱无措的光。比如,大自然本来的光,以及万物内在的光。
你看她常常一副呆里呆气无所事事的样子,不要以为那样的她真的无事可做,空虚又寂寞。恰恰相反,那样的她潇然地屏蔽了一切喧嚣,任自己沦陷在一些光里,也恍惚,也清醒。
晨曦里,她走到乡下老家的院子一角,抬头看霞光把天空放肆晕染。接着看阳光把大地纵情照亮。霞光也好,阳光也好,一落在她眼眸里,就化成绚烂又澎湃的诗行。太阳升高了,朝霞散去了。她低头一瞥,呵,草尖上的露珠驮着阳光在奔跑,露珠内心的光,被阳光召唤出来,像一个一个纯洁而神圣的梦。新开的花朵迎着阳光在微笑,花朵才不管自己终将凋谢、枯萎,要开就开出自己最美的样子——花朵内在的光,一再把谁的心照亮。斑驳的木窗沐着阳光在禅修,木窗上的裂痕,盛满阳光,提示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超然。刚结的蛛网,顶着阳光在晃荡,冷漠的猎手蜘蛛正蜷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等待猎物的来临——明明是一场精心布局的谋杀,偏偏还带点艺术气息。静穆的群山披着阳光在醒来,不,山从来都是醒着的,是阳光,让山的“醒”仿佛有了一种宗教般的仪式感。早起的鸟儿衔着阳光在飞翔,鸟儿玩的是整个天空,一些阳光从鸟儿的翅膀滑落,迷离了一团团空气。……她看着阳光抵达的一切,就是没有看她自己。也没有关系,她,不关心时间的流逝,不理会尘世的纷扰。她,其实是向着阳光打开整个自己,每一秒都是奇遇——尽管看起来那般平常——多少平常的事物,其实都藏着惊心动魄的美与力量。
黄昏里,她在村庄里闲逛。夕阳的余晖随心所欲地在村庄里纵横驰骋,把个村庄弄得别有风韵。她的视线所及处,全是夕阳的光跟村庄里万物相遇的惊艳片段:金色的光落在青瓦的屋顶上,像在给青瓦一种温婉又盛大的抚慰;金色的光把缕缕炊烟罩住,炊烟跟个妖精似的,愈发妖娆得不可一世;金色的光跳跃在澄澈的溪水上,一只鱼儿跃出水面,欲想尝一口光的味道,刚要张口,又落回水里,水面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金色的光洒在漫山遍野的苞谷林上,昂首挺胸的苞谷们仿佛也带着几分娇羞;金色的光照着暮归的狗娃子以及他的牛啊羊啊,狗娃子走走停停,牛啊羊啊走走停停,金色的光在狗娃子身上和牛啊羊啊身上闪闪烁烁,狗娃子时不时呵斥几声牛啊羊啊,牛啊羊啊爱搭不理的,自顾自地发出长长短短的叫声,抬头嚼一口金色的光,低头嚼一口路边的草,就把一截子一截子的时间嚼出味道来;金色的光照在靠着墙根坐了半天的侯婆婆身上,侯婆婆一动不动,金色的光再也点不亮侯婆婆眼里的光了;金色的光照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的孩子身上,孩子的脚步把夕阳的光踩得七零八碎,孩子的笑声把夕阳的光弄得东倒西歪……她就这样忘乎所以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夕阳完全沉下去没了影儿。她不知道,她的身影,也被夕阳那金色的光一再点亮,定格在村庄的深处。
月夜里,她倚在窗边。她不开灯。一开灯,月光的气质就被破坏了。她要让月光透过窗棂,“原汁原味”地倾泻进来,在地上形成变幻莫测的光与影,也在她身上投下如梦如幻的光与影。她的目光,深深地陷在月光里,无法自拔。她伸出手,就能抓住缕缕月光。她深呼吸,呼吸里也有月光的味道。她闭上眼,就能乘一片月光去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更喜欢的,是在铺满月光的乡间小路上漫步,看不太清路的样子,也看不清路将通向何方——哪怕是再熟悉不过的路,被月光一照,也会显出几分神秘来——像走在一段真实的梦境里,无所谓前后,无所谓进退,也无所谓远方——踩碎的月光,翩翩然飞进心底,化作扑朔迷离的散文诗。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晚秋的深夜,她醒来,看见窗外挂着一轮明月,整个世界静谧得像停止了前行——她还欣喜地发现——月光照在她盖的被子上呢——她笑了——是月光叫醒了她吗?月光要告诉她什么呢?——如果可以,她想让那一刻永远停住,她只要和月光在一起就好。那一刻,月光的某些属性就嵌入了她的灵魂。……月光清冷着,清冷了亿万年。她也清冷着,仿佛也清冷了亿万年,清冷里还带点破碎和迷惘。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一再把自己交给月光。月光总能神奇地抚慰她的破碎,化解她的迷惘。
她知道,那些光,从来都不辜负人心。她明白,她所靠近的每一缕光,几乎都在重塑她。那些光清除了她身体里的毒素,拆掉了她内心里的围墙,消融了她灵魂里的荒芜,令她的目光变得如秋水般澄澈。她也明白,还有一些值得靠近的光,不是太阳月亮星星以及花朵草木庄稼发出的,而是——人发出的。是的,在这个阔大的人世间,时时处处都充盈着人散发的光。没有哪两个散发的光是一模一样的。或耀眼,或平和,或绚丽,或淡雅,或短暂,或永恒。每一种光,都是一种美好的存在。
她一直忘不了一个小女孩的光。
那是一个暮春的下午,她在一个村庄的一座破旧的老屋前,见到了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约摸四五岁,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穿着一件深红色的旧毛衣、黑色的裤子,外加一双已经破了的布鞋。小女孩倚在门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又好奇地望着远方。她忍不住问小女孩:“你好啊,你在看什么呀?”“我在看姐姐是不是放学回来了。”小女孩有些羞涩地答道。“你也想上学吗?”她随口问。“当然想啊!妈妈说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去上小学了。我要好好读书,拿很多奖状回来!”这是一个孩子直接而率真的表达,表达她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说这些的时候,小女孩美丽的眼睛里闪着分外明亮的光。就是这样的光,一下子打动了她。每一个大人都曾是孩子,都曾像这个小女孩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梦想,眼睛里也曾有闪着这样的光。真诚的光。纯净的光。炽热的光。希望的光。
只是,人总要长大。长大的代价,包括人眼里失去这样的光。当然,也不排除总有一天,这样的光会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眼里。
她常常回到故乡那个村庄,她觉得那里才有最令她感到分外踏实和温暖的光。
她从前生活在村庄里的时候,眼睛总是看着村庄外的远方,一再忽略了她最熟悉的农人身上的光。她在人潮拥挤的城市里回望村庄,她才真正看见农人的光。
此刻,她正在村庄里漫步。她知道,不必刻意去发现,村庄里处处都有农人的光。路边那丛竹林旁的一幢土墙瓦房是她的再熟悉不过的晏伯娘的家吧,她打量着这房子,大门紧闭,晏伯娘可能又去医院了。她叹了一口气,为晏伯娘。晏伯娘一辈子起早摸黑地挖泥拌土,刚过七十就病倒了,三天两头都在去医院检查治疗。晏伯娘这一生几乎都耗在村庄里,出门最远就是去离村庄百里之外的县城看病。她听说晏伯娘病得很严重时,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晏伯娘是多么淳朴又勤劳的一个人啦——那么多关于晏伯娘的场景闪现在她的脑海里:晏伯娘曾经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提着竹筐、扛着锄头、背着背篓、握着镰刀走向田间,连头发丝都在发光;晏伯娘在清溪边洗衣裳,晏伯娘眼里的光飞到溪水的波光上,激起层层看不见的涟漪;晏伯娘在白雪纷飞的冬日里颤颤巍巍地下田去砍菜,晏伯娘满头的白发对峙着漫天的雪花,愣是散发出一种比雪花不要清冷的光来。
晏伯娘就像无数个农人一样,把所有的艰辛埋在心底,把所有的力气交给了土地,平淡如野草,卑微如尘埃,终将沉入村庄的某处,仿佛了无痕迹。没有丰功伟绩,也没有丝毫光环。但不可否认的是,农人在一生的无数个瞬间,都是有光的。那是一个一个平凡也不平凡的生命在苍穹之下大地之上散发的光,被尘土掩埋过,被风雨侵袭过,被霜雪凝结过,融在他们脚下的泥土里,映着他们手中的种子里,随着一季一季的庄稼蓬蓬勃勃地长出来。是的,庄稼的光里,从来都弥漫着农人的光。农人自己从不在意,这令他们的光更具月光般的质感。
她再一次凝视晏伯娘的家——她眼里的光是那样的柔和而坚定——她猛然想到一个词——慈悲。
有些光的本质,可能就是慈悲。
她笑了。靠近那些光,也是一种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