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塔河,打镇北高架桥驶过。经永安,过塔丰,走永庆,顺着窄窄的沥青公路,爬坡甩弯地向十八站驶去。
十八站是康熙二十四年,也就是 1685 年,在嫩江镇循嫩江上游至大兴安岭,设立的 25 个驿站中的第十八个。数百年里,十八站,这个驿站骄子硬是从苍凉中走了出来。大兴安岭开发建设后,十八站被定为鄂伦春民族乡和林业局并用的驻地,逐渐成为一个社会功能健全的小镇。20 世纪 80 年代末,我曾作为县委工作组成员到此进行调研。那时的十八站,民族乡在南,林业局在北。乡是科级单位,由县管;林业局是处级单位,直属大兴安岭林业管理局。当时,乡里和林业局的第三产业都不发达,生产经营主要还是靠卖大木头。初次来时,当地群众的生活水平还算不错,可居住的条件却很差。一栋栋板夹泥房,在砂石路两侧冒着缕缕炊烟,生活单调枯燥。两年后再来此地,板夹泥房变成了砖瓦房, 也平添了几栋楼房。原有的砂石路,变成了能并排跑两辆车的水泥路。当然,两次来此地吸引我的,不是这里的民居和小镇风貌,而是独特的驿路传说和民族文化。原来如此,现在亦然。
40 分钟后,我们到了十八站。把车停靠在十八站入口右侧的遗址处。我早听说这个遗址,初到十八站时就曾到此参观过,只因当时年轻, 缺少些深刻的感悟罢了。遗址位于呼玛河北岸不远处近 20 米高的平台上。近百平方米的遗址上比原来多了一圈铁栅栏,新涂的漆刚刚干,近闻还有些刺鼻。陪我参观的小张说,这个遗址是旧石器时代的。大兴安岭得以开发后,国家考古队曾先后两次到此考察,先后在此处及十八站以西 3.5 公里、以东南 5 公里处发现三处遗址,出土了很多稀奇的石器。刮削器、尖状器、石叶、石片和石核等,收获颇丰。再一研究,哎呀, 这些石器距今达 12000 年。器形、风格、大小等,都与北京周口店出土的石器相似。考古队如获至宝,兴奋得不得了。据说,当时差点儿没把考古队的陈祖银和省里的杨大山两位专家给“乐趴下”。“您说,这么大的发现,省里能不重视吗?这可是咱们省唯一的一个年代久远的遗址, 一定加强保护。”小张说得脸上都闪出了兴奋的光。在多方共同努力下, 黑龙江省人民政府正式将十八站旧石器文化遗址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1982 年 6 月,在十八站 3 个遗址处分别立了高 1.4 米、宽 0.9 米、厚 0.12 米的石碑。碑上都竖刻着:
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十八站遗址
石碑自然还是 1982 年时立着的那块儿石碑,字体古朴凝重,苍劲有力。背面刻着的百余字,却因风侵雨蚀,早已斑驳模糊。要是把碑文重新描一下,看着不省事吗?我带着遗憾,在石碑后面边看边辨认,只识了个大概。刻着的内容主要是对遗址的发现、挖掘时间以及出土文物的件数和挖掘的重要意义进行了扼要叙述。十八站遗址的发现,轰动了国内外考古界,也让大兴安岭出尽了彩。大兴安岭远古时期再也不是旷古无人的不毛之地了。有众多理由可以证明,早在一万多年前,大兴安岭就有了人类,而且已成群居规模。立石碑时,一名领导慷慨激昂地讲解发现遗址的意义,并建议新闻媒体加大宣传报道,让全国、全世界都知道:大兴安岭绝非苦寒之地,更非自古荒凉没有人烟。
我手扶石碑,不无遗憾。石砌地面,除了碑文模糊外,碑体也有些老旧。40 多年前立的,当然有其局限性。可现在条件好了,从文化形象考虑,完全可以把这个石碑弄得再高再大一些。我用力拍了一下石碑, 碑座却有些松动。我不知道另外两处纪念碑的境遇,但我知道,保护遗址,不仅仅是文字记载和文化挖掘,看得见摸得着的更应保护好。碑文模糊,可用朱笔描,不费事;碑体松动,可重新加固,花不了几个钱。心有些沉闷,忽略了百米外的呼玛河。我循着可亲的水声抬眼望去,见一条奔涌的大河,在驿路旁浩荡不息。那一道道山岭,还有一片片树林, 都在夏日里靓得清新、丽得绵长。我的心绪好了起来。远古文明是一笔宝贵财富,也是大兴安岭宝贵的历史。大兴安岭不仅有自然资源,还有一代又一代敢于探索勇于发现的探索者。
乡政府还是一栋平房,似无大变化,只是几经修缮,门脸变得耐看了。感慨之余,我和当地几位朋友在大门前合了影。当年来此调研,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好在离林业局食堂不算太远,赖着脸填饱了肚子。已近中午时,当地几位朋友欲留我们吃饭。我算了一下时间说,还是先看看临近的景点吧。大家拗不过我,只好顶着烈日陪我前往驿园游览。
驿园是十八站林业局精心打造的一个开放式公园。大门前立着高大的牌楼,正中蓝底金色两个大字“驿园”。大门两侧各筑有一只石狮子, 似有古罗马的风格。驿园是十八站林业局的文化名片。当地一位朋友说,这几天林业局正筹备第三届鄂伦春民俗文化节呢,届时这里将成为开幕式的主场地。驿园里除了“龙蛇狮龟背驮”的驿路文化符号外,还建有长廊和亭台。吸引我的,倒不是这些景观,而是长廊前的地上绘制的驿站图。从古驿路上的第一站(嫩江古驿站)到第三十三驿站(内蒙八道卡站),一个不少。33 个站点,33 颗星,连起来就是大清王朝时北部的驿路图。步入应春亭,向前走,是九曲长廊。太阳高挂,从这长廊走过, 一种静谧悠长的清爽弥漫开来,周身的炎热顷刻消散。大兴安岭的公园, 多依山傍林,即便地势平坦,那树木也一定要茂盛。驿园生长着俊美的樟子松。我对樟子松情有独钟,不仅因其高大挺拔、葱郁苍翠,更是因此树有着一种顽强的精神。我欣赏着,感叹着。驿园里的樟子松,不就是古驿路上千株万棵樟子松的缩写吗?樟子松是精神之树,这和十八站附近的萨吉满盛山之神韵相契合。这两年,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人工打造的“萨吉满盛山”景点。十八站遗址,是远古人的文化符号。文化研究表明,远古人敬仰神灵,称其为“萨满”。“萨”意为广阔,“满”则为圆满。萨满属于自然界,于万物之间共存。十八站,应该有萨满的文化标志。譬如,在萨满诞生地,一定有人们对神灵的崇拜的印记。有萨满传说,也有与萨满相关的祭祀活动。我这次考察古驿站,时间有些紧,若仓促前往萨吉满盛山,未免不恭不敬,还是待下次专程前往吧。
在十八站北出口,我被路两侧的景观吸引。路口西侧是形体各异、排列整齐、高不过两米的“驿”字碑林。这些“驿”字,都是古今名人和伟人所书的传拓之本。拓印字体涵盖篆体、行楷、隶书和魏碑等。放眼望去,碑林“驿”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有的龙飞凤舞,有的娟秀光丽,不同的风格,似这条古驿路上跳跃的精神符号。路口东侧建有驿站门楼及驿路呈祥和人物雕像。原木搭建的门楼挂满了红灯笼,远远望去,一派喜庆。遥想当年驿站,一盏灯火幽幽暗暗,闪着清冷的灯火, 该是何等孤寂。长阶缓缓,驿站门楼似在遥望,又似在古驿路上追忆苍凉。朋友问我要不要登门楼而观风景,我摇头。不用上去,我也知道四周的风景一定是美的。
门楼前一座垒砌的石碑,上面拓着康熙的御笔:驿路。字体风格雍容,笔力刚强,如苍岭劲松,傲然耸立。康熙雄才伟略,竭力开发驿路, 确保边疆长治久安。能每隔 30 公里依序设立驿站,直到当时沙俄临界的黑龙江边,其捍卫疆域的决心可见一斑。斯时,大兴安岭东部林木苦寒, 人烟稀少,何谈安宁与发展?门楼前的石碑端正大气,而路两侧的古铜色塑像则栩栩如生。一侧:一名站兵往马槽子里倒草料,一名则在骏马后几步远的地方举起马鞍子,准备往马背上搁。另一侧:两个挎刀的站兵,一名骑在马上,回头与另一名立于原地的站兵挥手告别。那马已踏蹄欲奔。就要出发了,就要向下一个驿路疾行。在他们两个中间,筑着 3 米来高的石垒方印,上面闪着古朴的光:黄金之路十八驿站。
合了几张影后,我们谢绝了当地朋友的热情挽留,沿着二级国道驱车向北驶去。
作者简介
朱明东,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领军作家之一。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当代散文创作奖、中华“漂母杯”散文奖等。主要代表作有散文集《岭上花儿开》《行走的歌谣》《檐下无霜》《酒杯里的月光》《在北方》,诗集《我把赞歌唱给你》《诗客小记》《税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