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众多慕随者一样,长久以来,我都以不渝不减、笃行不怠的热情关注着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天使般的矫健身影,沉浸在他“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的豪肠气概中,如痴如醉。
作为坐落在河西走廊山丹境内焉支山脉的后嗣,长久以来,我同样以小心翼翼、虔诚膜拜的心灵仰视着这里的林海松涛、花开花落,在羌笛孤城、大漠雄风的寻寻觅觅中,卷入诗境。
一
在两千多年的历史星河中,丝路重镇山丹以其显要的地理位置和独特的自然人文景观,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在此挥毫泼墨。穿越时空隧道,寻访过往陈迹,惊讶地发现,“诗仙”李白就有四篇诗文提到焉支山,分别是:《幽州胡马客歌》《相和歌辞》《塞上曲》和《秋思》。
《幽州胡马客歌》是李白在唐玄宗天宝十一年(752年)秋冬间初至幽州(今河北北部及辽宁一带)创作的一首乐府诗。在幽燕,李白亲眼看到安禄山秣马厉兵,他却无能为力,在此背景下,李白写了很多诗作,《幽州胡马客歌》就是其中一首。此诗可分四段,生动刻画了边地民族的骁勇善战和风俗生活,以及战争的残酷,表达了对人民的同情和渴求和平的愿望。
其中那句“虽居燕支山,不道朔雪寒”注释过来的表述是:匈奴人虽然住在大漠之北的燕支山,却不畏朔风大雪之严寒。诗中所说的“燕支山”又名“焉支山”或“胭脂山”,就在今天的山丹县境内,在汉以前是匈奴浑邪王与休屠王的驻牧地,更早的时候属月氏和乌孙的游牧地区。公元前121年春夏,霍去病兵出临洮,越燕支山,大破匈奴。匈奴失此山留下的那首“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民歌至今都还久久回荡在历史的空间。
燕支山的草原上不仅水草丰美,据说还产一种花草:胭脂草,能作染料。《五代诗话·稗史汇编》说:“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红蓝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绯,取其英鲜者作胭脂。”“妇女马上笑,颜如赪玉盘”即是对此的生动写照,这里的妇女骑在马上嘻笑,其面色如红玉盘一样红润。“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这句赞叹她们能像男儿一样在马上翻飞,射猎飞禽走兽,像男儿一样喝酒,醉后面如花月,依雕鞍而卧。
诗人还用惊秫的笔调描写了征服匈奴战争的惨烈和悲壮:“旄头四光芒,争战若蜂攒。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雪白的锋刃上流洒着赤红的鲜血,连茫茫的流沙都被染红。“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诗人关注的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名将,而是那些被战争机器摧残的疲惫将士和因为战争而动荡和民不聊生的社会。整首《幽州胡马客歌》语言不假雕饰,平易流畅,充分体现了李诗自然率真的风格。
《相和歌辞》(王昭君二首)大致成诗于公元753年李白专程赴漠北单于都护府凭吊昭君墓期间,诗中又提到了燕支山:“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在诗人看来,匈奴那里的燕支山,终年酷寒,不生草木,只有落雪作花,所以诗人想象,昭君嫁到匈奴,就连曾经倾国倾城的美貌,也憔悴衰老,埋没在黄沙滚滚的塞外。对于昭君出塞,李白满怀惋惜之情,所以诗歌通篇都弥漫着一种伤怀、伤感的气氛。
《塞上曲》“燕支落汉家,妇女无花色”和《秋思》“燕支黄叶落,妾望白登台”中提到的“燕支”均指焉支山,描写的都是西汉初年匈奴猖狂侵扰汉地边境的情景,抒发了妻子对远征丈夫的思念之情和北方人民对和平安宁生活的无限向往。在诗人微醺豪饮运笔挥洒之下,明月晶莹郎彻、绰约动人,边关刀光剑影、冷寂悲凉。
二
老早以前看到一则文字:曾经一届的北大学子以投票和问卷调查的方式为唐代诗人排了一个次序,综合的统计结果是第一名李白,第二名杜甫,第三名王维,标准和依据主要有两个:一是诗人们真正抵达的文学高度,二是诗人们在后世被民众喜爱的广度。作为了解民意的一种便捷方式,我们无法科学判定这种投票结果的公正程度,但事实就是世代山丹人民的母亲山,也是中国西部历史文化名山的焉支山能采撷到这一束束芬芳馥郁、香气四溢的“焉支诗章”,让我们顺着这个次序继续,李白有了,那么杜甫和王维呢?
比李白相差十一岁的杜甫应该是有的,或许真没有,或许在颠沛流离、风雨摇曳的逃亡路上遗失了,被深埋在了巴蜀之地、关中平原的废墟之中。历史总在不断给人惊喜,也总是能给后人填补这个遗憾,我们竟然在杜甫的祖父杜审言诗文集中发现了。杜审言曾任隰城尉、洛阳丞等小官,累官修文馆直学士,是唐代“近体诗”的奠基人之一。“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这首七言绝句《赠苏绾书记》中“燕支山”又一次赫然在列。
这联自然流动的对仗句,也是作者对友人苏绾西出塞防前的临行赠言:“我知道你才思敏捷,文书写得非常漂亮,却为什么要赴北疆边地去参军呢?家中妻子将一天一天计算着分离的日子,燕支山下你千万不要长年滞留哪。”尽管“燕支山”在这首诗中泛指友人将要赴任之地,但可以窥探到,在当时国都长安许多文人幕僚眼里,燕支山一直是荒漠、疾风、萧瑟甚至征战厮杀的代名词。
接下来我们说说王维,对,就是这位写下那首光耀诗坛、横亘边塞的千古佳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王维,他与孟浩然合称“王孟”。王维与李白,生卒年几乎一样,还有杜甫,他们三位巨匠是同时代人,也是安史之乱的直接见证人。
《燕支行》是诗人王维写下的一首歌颂一位将军战功的边塞诗,全诗二十四句。第一段四句描写将军出征时君臣欢送的盛况;第二段八句抒写将军的英勇超群和为国杀敌的决心,几乎句句运用典故,以历史上著名的英雄将领来比喻这位将军,写他放弃京城安逸的生活去镇守边关,犹如万里长城般坚不可摧,写他的神武过人和谈笑自若的风度;第三段生动描绘这位将军率领部下英勇作战从而取得辉煌胜利的情景,透过宏大奇丽的画面我们仿佛看到远征大军正在日夜兼程,犹如排山例海,势不可当;诗的结尾两句,用议论的口吻,点出将军善于练兵、用兵,智勇双全,这同开篇的“汉家天将才且雄”首尾呼应,使将军雄武的形象跃然纸上。
王维一生历任右拾遗、监察御史、河西节度使判官等职。在凉州设置的河西节度使是唐朝十大节度使里军事实力最强的,判官是地方长官的僚属,辅理政事,配合节度、观察、防御、团练等事务。《燕支行》落笔成诗于王维21岁时左右,在当时那个年龄来看诗人应该是没有到过燕支山,但是从全诗表现出的宏伟意境和他后来位居河西节度使判官的官职来看,他登临属地燕支山的概率是非常之大的。
遥想诗人当年奉使登山,站在隋炀帝召见高昌王和西域27国使臣并酝酿写下那首《饮马长城窟行》的奇峰巨石上,军队战旗猎猎、雄奇壮观,诗人玉树临风、铁骨铮铮,是何等的英武豪迈、浩气长存。
三
在那个琳琅满目的唐诗世界里,走在最前面的李白、杜审言、王维三位“顶级巨匠”,给作为祁连山支脉的焉支山勾勒了一幅巍峨雄伟、胭脂争妍的美丽画卷,同时也蒙上了一层云雾缭绕、苍黛凝重的神秘面纱。
公元686年,唐则天后垂拱二年春,在河西走廊辽阔大漠的官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雷一般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奉命平定突厥仆固始叛乱的官兵从峡口古道穿过,车辕碾过的沙尘遮天蔽日,兵车辎重划过路面的吱吱声是行走和穿过的欢唱。
英姿勃发,时年26岁的左补阙乔知之幕僚陈子昂也在同行队伍中,我们不知道这次历张掖、入居延海,驰驱塞外西征的战果究竟如何?但是文韬武略的陈子昂驰驱西北瀚海,登高放目,用如椽巨笔描绘了锁控金川的峡口雄风,写下的那首《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却永久地镌刻在了后世人心中,尤其那句“峡口大漠南,横绝界中国”气势磅礴,广为传诵!
《甘肃古迹名胜辞典》载:峡口及城堡遗址位于山丹县城东南四十三公里处,胭脂山雄踞于南,龙首山壁立于北,两峰对峙,中间峡口不过百步,自古为西域咽喉之地而扼要甘凉二州,属兵家必争之地。在诗人眼里,峡口山横跨塞北,是中原和夷狄的分界线,像一把巨锁悬在中原通往西域的城门上,坚守着一个王朝的权力梦想。
还有哪些诗句在放喉歌咏“焉支山”呢?我们发现还有贺朝的《从军行》“自从一戍燕支山,春光几度晋阳关”、高适的《送李侍御赴安西》“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岑参的《过燕支山寄杜位》“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风吹沙卷白草”、李昂的《从军行》“汉家未得燕支山,征戍年年沙朔间”韦应物的《调笑令》“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路迷、路迷,边草无穷日暮”、屈同仙的《燕歌行》“燕支山下少春晖,黄沙碛里无流水”。
自汉代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兵西进击败匈奴,这座位于山丹县城东南50公里处的焉支山,就成为西汉帝国打通中原与西域交往的通道而载入史册,后因隋炀帝驾幸举办“万国博览会”又成为世界博览会最早的发源地而闻名天下。在这里,半山滴翠深秋雨,一壑苍摇薄暮烟,让我们好像听见了岁月的回响,那一首首不绝于耳边塞诗词的旋律久久在耳边响起。
有人曾经做过统计,说在《全唐诗》中边塞诗约有2000首,其中1500首就与大西北与河西走廊有关。一个个诗坛名宿或投笔从戎、赴边入幕,或奉旨出塞、宣慰三军,或寄寓理想、抒发豪情,在丝绸古道奏响了中国古代边塞文学中最为动人心弦的乐章,盛唐边塞诗登上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超越的高度。特别是“焉支(燕支)”作为诗歌意象,频繁出现在李白、杜审言、王维、陈子昂、贺朝、高适、曾参、高昂、韦应物、屈同仙十大唐代诗人的作品当中,留下了这些千古绝唱,余韵犹在,震古烁今,充分见证了河西多民族文化互相交融、继承发展的演进历程。
时至今日,每每品味这一篇篇千古传诵的经典诗文,都能轻柔地体察到一种慷慨激昂的阳刚之美和庄严肃穆的净化之美,似乎发现了跳跃于传统记忆艺术之中古老文明传承下来的神奇灵光。也突然发现,我们这一代在焉支山滋养下长大的焉支儿女竟是如此的幸运幸福。
千年以后,“胭脂故里”这一极富魅力的艺术宝库,挖掘传承的重任光荣地落在了新一代焉支儿女的肩上,一步也不停滞,一刻也不松懈,一路繁华,一路云霓。
(落笔于2022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