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屋,是座落在藕池河畔的一栋茅草房,土木结构,坐西朝东。厚重结实的木门,古朴典雅的窗户,木结构的雕刻及整体布局都在讲述着主人曾经的派头、排场、阔气。那时候,每当亲友上门,父亲总是喜形于色地拍拍门窗,或指指房上的屋檩、中梁,夸他这房子大气新派,一脸的自豪,仿佛他老人家就是一个改天换地的英雄。
父亲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个英雄,老屋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杰作。父母婚后的第二年,大舅便动员他们搬到土地更肥沃、人员更稀少的下柴市来创业。父亲在北风呼啸的严冬挥锹铲土,或头顶满天繁星赶运木材,直至赤日炎炎的酷暑才上梁园垛。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窝。我的童年时光几乎都在这个屋子里度过,好多的梦在这里破灭,又在这里被点亮。
老屋门前是一个很大的菜园,几畦绿油油的韭菜、辣椒、空心菜……就像鲁迅先生所描述的百草园一样,每到夏天,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在这里弹琴。菜园的门口有一颗酸枣树,酸枣树叶子光滑明亮,到了夏季,树上结满了酸枣。
清晨,阳光洒满村庄,可爱的鸡、鸭、鹅蜂拥而出,鸡们寻找自己的玩伴或飞上草垛引吭高歌,鸭与鹅迈着豪迈的步伐向池塘奔去。鸭子左右摇晃,步态憨厚拙笨;而鹅们则大为不同,它们头颈高昂、步履轻盈、声音清扬,不愧是动物界的君子。
老屋的左边有一口池塘,那是父亲垫宅基地时开挖出来的。中午骄阳似火,空气热得发烫,云像一片片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燃烧。我们这帮小伙伴就会跑到池塘边,扒光身上的衣服,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享受塘水的清凉……
当黄昏姗姗来临,高高矮矮的烟囱里便袅袅升起炊烟,在村子里盘旋、萦绕、升腾,将金色的晚霞涂抹、渲染、虚化。村子四处便弥漫着浓浓淡淡的味道——有花草浓郁的馨香,有瓜果温润的甜香,也有柴草燃烧的清香。而最吸引孩子们的自然是晚饭的香味了。那一刻,炊烟在我的眼里似乎不再是会随风而散的一缕轻烟,而是一股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在炊烟的召唤下,我像归巢的小鸟扑进家门。火燎猴急地拿起一块香喷喷的萝卜干塞进嘴里,搂着母亲,亲昵地叫一声“妈!”
夜深人静后,四周的声音沉静下来了,从堂屋传来的响声轻柔地拨动着耳鼓,犹如天籁,宁静而旷远——那是我们上床睡觉后母亲点着油灯纺线时发出的声音。母亲一手摇动着纺车的手柄,一手捻着棉花,一丝不苟地上下挥舞,悠悠的纺线声穿越静谧的时空,在夜色里带给我们安稳和宁静。纺车那一停一响的嗡嗡声,恍如是母亲给我们一声声的问候和慰藉,这嗡嗡声把我们带进空灵美妙的梦里。
1970年的那个开学季,我带着追寻、探索的种子,走进了学堂。从此,吃过晚饭,我便坐在床沿上,伏在那张梳妆台上,面对菜园复习课程,虽然诵书的声音有几分胆怯,但南来的风与门外菜园里散发的清香沁人心脾!当然,老屋所给予我的不仅是南来的和煦之风与花之芬芳,还有宁静的时空,更有忍受孤独的心性与决心。那年高考,在神秘天宫地感召下,我圆了我的大学梦。
大学毕业后,我怀揣着一颗激动、兴奋、紧张的心,将母亲的叮咛连同那枚叫乡愁的十字架,一同塞进清瘦的行囊,告别了生我养我的土地,告别了牵肠挂肚的母亲,也告别了我生活了十八载的老屋,无情的车轮把我送到了那片南国的热土上,开始了我漂泊闯荡的生涯。
后来,兄长们相继成家立业,住上了新房。老屋也不停地被分拆,而且越来越小,越来越简陋,渐渐地失去了它的古典与大气。
四哥与五哥分家的时候,他们索性将老屋彻底地卸解。
再后来,四哥把老屋的废墟改造成了菜园,虽然四哥经营起他的菜园来乐此不疲,可我却不喜欢它。四哥哪里知道,没了老屋,我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的这种老屋情结越来越强烈。
我曾无数次勾勒过老屋的样子,试图穿过时光的丛林,以此牵出一些蛛丝马迹,还原那些支离破碎,让老屋锈迹斑斑的过往重见天日。
去年四月,我回老家拜谒父母。我默默地到老屋的原址上呆了一会,那些遗留的砖头、石块、瓷片,似乎随便触碰一下,都会有一段鲜活的往事在瞬间复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一段童年、少年时的记忆……
小时候,我总觉得老屋藏在藕池河畔的那个角落里,太过偏避和落后;而现在,在离开老家多年后,我开始为故乡的偏避而倍感庆幸,因为偏僻,没有商人来开发,没有人要征掉我家的土地,没有人切断我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