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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钓寒江雪

  • 作者:星河漫步
  • 来源: 电脑原创
  • 发表于2024-12-15 12: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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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次看到“雪笠”这个名字,是《聊斋志异》的《娇娜》一篇,开头写道:“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说孔雪笠是圣人孔子后代,而我虽不是圣裔,也是地主的后代,爷爷、奶奶都出生于辽宁的地主家庭。这一篇小说也成了整部《聊斋志异》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因为这一篇刻画了孔雪笠和狐女娇娜真挚的感情,虽然他们没有男女之实,但是这种生死相交的感情比男女之情更纯洁高贵,他们之间是适可而止的爱而不是激情洋溢的欲。篇末,写了无数爱情故事的风月大师蒲松龄点评道:“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我觉得这是整部《聊斋志异》中思想境界最高的一篇,真正写出了人间至情,写出了精神的契合高于肉体的和谐。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片面地执着于男女之情,殊不知人世间太多高尚的情感要高于男女之情。

      后来读到《聊斋》一书最前面的《聊斋自志》,见蒲松龄说,他出生时父亲梦见一个右乳下方贴着膏药的僧人进了家门,梦醒后蒲松龄出生了,右乳下方有一块大痣。我感到很吃惊,因为我自己右乳下方也有一颗大痣,不禁觉得和蒲松龄是三生有缘的。与蒲松龄之间,我想做志同道合的朋友,像孔雪笠和娇娜一样,就非常满足了。

      “雪笠”也可以说出自《江雪》一诗中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朝柳宗元的《江雪》无疑是我最喜欢的诗之一,写得超凡脱俗,清新自然,而且随着我年龄的增大就越喜欢,因为在诗中读到了自己。《江雪》一篇,刻画出了一个冰天雪地里独自冒雪垂钓的渔翁,他的不屈与孤独成为千古绝唱。我想,这渔翁虽然孤苦,却内心宁静自足,甚至可以说不羡王侯。他远离繁华世间,摇首出红尘,自由逍遥,无拘无束,悠闲自得,这份孤独的诗意的确难得。中国文学传统里一直有渔夫的精神,像南唐后主李煜写下的“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明代杨慎的“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渔夫自古被看作是洒脱自由的象征,虽是底层人却无俗气,而有真意。

      戴笠迎雪的渔夫是柳宗元自身的写照,冷静中有热血,不屈不挠。柳宗元中进士后命途多舛,革新失败,四处流离,抑郁不得志。柳宗元是真正的诗人,而不是天生的政治家,不适合当官,在重重打击之后,他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在官场上异于众人,性格像隐居的渔翁一样,是不折不扣的“边缘人”。在政治理想破灭的情况下,他只得寄情于山水,迎着命运的风霜向前。他一意孤行,看似是走向屋外的风雪,其实是在走一条“向内之路”,看似在反抗生活,其实在拥抱生活。而我高考考上南京大学,大病一场,没有读研,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尝遍人世艰辛,以文学为精神寄托。柳宗元面对命运打击的清高与孤傲我是能深深理解的,就如我蹚着生活的泥水,仍不染一颗莲花般清净的心。古往今来的例子说明,处于寒凉失意之中才能更加清醒地活,就如《菜根谭》中言:“得意时谈天说地俱是水底捞月;拂意时吞冰啃雪才为火内栽莲。”

      在我很艰难的一段时间,我开始喜欢上“雪笠”这个名字,甚至想将其作为笔名。我从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多年来,做过排水泵站临时工,做过社区网格员,没有一个是和文学有关的。但是我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只看作是赚钱的方式,唯有文学是我心中挚爱而神圣的事业。在社会底层挣扎多年,我在工作之余,看了很多名著,也笔耕不辍,发表了一些散文。由于条件限制,我只能在微信读书上看书,就只能看名著,那些外国名家的小说,成了我的精神食粮。一直以来,我始终是文学的边缘人,没有读研就没有导师的指导,我父母都是读理科的,只觉得文学是不知所云的无用的东西,也没有同伴的鼓励支持,始终是孤军奋战,只有阅读一些先贤的书,作为精神的慰藉。寒凉的生活环境也促成我叛逆、反抗的个性,多年来,我一直排斥父母的影响而执着地守护内心的文学梦想。文学本来在当代就边缘化,我却在边缘的边缘,梦想之路上跋涉的艰难可想而知。近些年,我一直忙于参加事业单位考试,几次笔试过了,面试没过。我后来也渐渐发现,考稳定编制进入体制内那条大众走的路未必适应我自己,文学是一条属于个人的小径。追求自由独立的愿望和安逸稳定的工作恐怕是不可兼得的。

      我记得以前在社区工作,每周要到江滩上巡江,寒冬大雪过后,我看到江堤上仍有携着鱼竿的钓鱼人,一时颇有感慨,觉得他们的生活多么富有意义。社区内每天人来人往,充满喧嚣,而我素来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羡慕渔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今年年初下大雪的时候,我们社区也组织铲雪,这是生硬的现实世界。而《江雪》中是柳宗元想象出的桃花源世界,作为一个戴笠的普通渔夫,在那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环境中,还能与风雪抗争,不为所动,这就是高人的境界了。我们不能决定自己所处的环境,唯一能改变的就是自身,我一直相信,影响人生之路的因素有很多,但起决定作用的始终是自己。

      下雨是嘈杂的,令人心烦,而下雪是寂静的,让人心静。古人张岱去湖心亭看雪,被人笑道:“莫言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张岱被称为冰雪诗人,好友祁彪佳评价其文字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张岱将自己的散文集命名为《一卷冰雪文》,表现出他不染纤尘、清刚孤介的人格和特立独行的文风。张岱乘孤舟到湖心亭看雪,被人笑作痴人,他人皆视为异类,他却认为痴人有深情,有真气,可以深交。张岱的一生,就是半痴半醒,在极重规矩的年代追求自由随性,那西湖的一场雪亦是人生、时代的一场雪,让张岱在经历了大起大落,半生流离之后终归宁静。就如热闹的《红楼梦》结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自古而来,赏雪是风雅的事,是一种艺术化的体验,在白茫茫的雪地面前,身后俗世的一切人际关系、利益纷争都让位于这种清淡高雅的美。雪单纯洁净,象征人格的高洁,而烟蓑雪笠是隐士的穿戴,象征朴素的生活。“雪笠”这个名字让我想起海子的诗:“要有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遥马亡。”是啊,这才是真正理想主义的人格,跳出舒适区,反抗命运的风雪,征服客观的现实,能做到这样,不管是否成功,已经成了人生的英雄。放弃安逸和享乐,忍受枯燥与孤寂,心无旁骛,像苦行僧一般对抗风雪,为理想献身,而非在温暖的屋内寻求自保,这才是真正的勇气。现在太多的人信奉明哲保身,而生命仅有一次,不妨大胆一点,听从内心的声音,做命运的主体,或许能活得更有意义。只要找对方向,就罔顾其他地走下去,路虽远,行则将至。

      柳宗元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散文写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成了万世宗师。很巧的是,我的文学创作也是从散文起步的,毕业后至今写了很多散文和小说,发表的却全是散文,可能是由于行云流水的语言和真情的流露。我想,真情是需要以个性为底色的,展现出自己独特的思想感情,才是真挚的文字。文人不仅要有过硬的作品,也要有崇高的人格,有人煊赫一时,却因俗气不能长久,有人孤独一世,却留下作品万古长青。唯有真正有文学风骨的人,才能写出有高情远致的文字。

      同时我想,蒲松龄之所以将《娇娜》主人公孔生取名叫“雪笠”,应该也是读了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句诗,他认为孔雪笠的精神之恋是反叛了世俗潮流的,是特立独行的,像渔翁在精神层面是孤独绝世的,因而更加可贵。

      苏轼曾写过一首叫《僧》的诗,里面形容僧人“笠重吴天雪”,我在安徽九华山旅游时,也见过往来的僧人戴着斗笠。“雪笠”因此在我心中少了世俗气息而多了宗教意味。我不是出家人,是唯物主义者,但我的精神很出世,我认为出世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自身的价值,也是顺应生命本性。不服从现实权威,不盲从随波逐流,不陷于庸俗泥淖,勇敢走自己的路,才是无悔人生。

      大学毕业后,我在看微信读书的过程中认识了德国作家黑塞,很羡慕他惊艳世人的文笔和深邃独特的思想。他很小的时候内心就有自我意识的觉醒,看到他以诗为生的与众不同的道路,把艺术和反抗联系在一起,也因此被周围人视作精神不正常的人。他厌恶压抑人性的教育体制,为了捍卫自我几次退学,面对生活的风刀霜剑,他在文学中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勤勉地笔耕不辍。他独居于瑞士的乡村,与世隔绝,成为自己孤独的王,住在他独自建立起来的幻想王国,自称为时代的边缘人。理想将他指向一条愈加孤独、幽深、安静的向内求索的路,与世俗社会渐行渐远。作为一个执着的“梦想者”,他也曾在文章中呼吁更多的人:“每个人都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应该追求自己的声音。就像上帝说的那样,听听心中的声音吧,如果你什么也没听到,那你可能走错了路。如果你得到了回应,就跟着吸引自己的东西走吧,即使前路是遥远的孤寂与寒冷。”虽然长期罹患精神疾病,黑塞却是真正的人间清醒,他笔下著名的荒原狼是特立独行的,也是他自身的写照。他标榜一种个人主义,类似于中国学者陈寅恪提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始终走自己的路,不随波逐流。就如黑塞所说的:“一本好书不能带给你好运,却能让你成为你自己。”我觉得黑塞身上也有柳宗元的气质,一腔孤勇,不顾世俗眼光。每每读黑塞的书我都感慨自己文字的浅薄,觉得他写的才是真正的艺术啊!

      孙郁老师在给《黑塞传》写的序言中说:“黑塞的孤独使自己与世俗隔离开来,也因此看清了世间的面目。他的笔调打动我们,不是口号和简单的理念,而是对于生命的复杂的理解。”其实,黑塞并非与人间隔绝的怪人,而是深爱人间的启示者。许多思想家都不是从世俗里走出来的,往往是在反传统的逆向里,激活了传统有意味的部分。黑塞一生脱离政治,他说自己不喜欢伟大的简化者,他总是从细致入微的肌理中探索人性,参悟世道,他曾说艺术能够战胜无常,他的文笔从不追随世风,总是闪耀着个体思想的光辉。

      现在柳宗元和黑塞都成了年轻人喜欢的精神偶像,前段时间我在中央电视台的文化节目《宗师列传·唐宋八大家》中看到了柳宗元的形象,深受观众欢迎。而黑塞更是由于自己特立独行的精神风靡全球,点燃人性热血。我想,这些经典作家于苦难之中孕育出文学作品的珍珠,千百年来熠熠生辉,他们是燃灯者,给像我一样迷茫的后人指引道路,他们是孤勇者,自己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精彩的作品。文学创作不是拍电视剧一般的团队合作,不是政治治理一般的依靠群众,而终究是一个人的创作,注定是孤独的旅程。家庭环境和工作环境都不会对作家的心态有太大影响。所以每个写作者要展现自己的个性,形成多姿多彩的文学氛围,我手写我心,即使读者寥寥,也是无愧于心的。放眼古今,很多文学大师都是自学成才,无依无靠,我也觉得写作要靠自己悟,而非老师教,所以在文学的路途上,要有一颗强大的心。

      哲学家周国平写过一本书叫《灵魂只能独行》,其实很多时候,即使身处人群之中,也需要一个人奋斗,走自己的路。文学当今边缘化,小众化,从事文学的人很多都是孤勇者,北宋曾巩说:“举世不知何足怪,力行无顾是豪雄”,就是强调人要坚持自己的路,不必盲目随从大流。随波逐流也许会让你过得安稳,但是也会让人生失去真正的价值。美国心理学家派克写过一本书《少有人走的路》,其中说一条通向心智成熟的路越往后面走的人越少,只剩下一些敢于直面现实的人。

      我出生于1995年冬至,似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经历寒凉,但是,不容乐观的天气也是对生命的考验,我想,熬过一场大雪,人生将会更加坚韧和强大。就如在茫茫雪地中,怀着不妥协也不低头的执念,靠自己孤独地走出一条路,才叫闯出人生的窄门,获得广阔的天地。即使寒江独钓,亦是身影高大,连灵魂都是安宁自足的。

      斗笠现在少有人戴了,“雪笠”这个名字也成了一种古典意味的象征隐喻,呈现出一个孤独虚幻,又有点反现代的世界,那里是艺术家的梦之王国,美学之岛。而我执着地喜欢“雪笠”这个笔名,也显示出我思想里根深蒂固的不合时宜。现在我也二十多岁了,和文学相识二十年来,虽认清了文学现在的形势,但如梁启超所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我对文学的热爱仍在风雪中燃烧,希望不只是青春的热情,也能成为一生的信仰。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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