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浸透讲述者真诚泪水的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洪流中，八个来自省城的年轻人被裹挟到了江淮分水岭上贫瘠的南小郢，包括花慧在内五男三女，知青点就设在作为队屋的这个五开间里。学校工宣队原来将花慧列入留城名单，谁料在节骨眼上，花慧父亲所在的单位收到一份举报信，说花慧父亲在解放前夕有重要的历史问题，于是原为银行副行长的花慧父亲不由分说被关进牛棚，花慧也从留城名单中迅速拉下，命运转瞬之间被改写。
知青们刚来农村时怀着斗天斗地舍我其谁的壮志豪情。他们想出了多种方式表达扎根农村的坚定意志远大理想，而栽种扎根树是其中颇为热门的方式之一。南小郢知青点小组长陈同学最为热心，他父亲是省里一个宣传单位的造反派头子，刚被结合进领导班子，陈同学为使栽种扎根树更具仪式感神圣感，精心创作了一首朗诵诗，邀请公社和大队的头头脑脑们参加，并发挥其父亲的神力，请来了省报的一位摄影记者。南小郢知青点那棵扎着红绸的“扎根树”培土浇水那一刻，鞭炮齐鸣，“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嘹亮激越，继后，知青们抑扬顿挫集体朗诵陈同学自创的诗歌。如此动人的场面在省报头版登出了照片，配以文字说明，一时成了全县甚至市里的新闻。南小郢也出了点小名。
时间是无言而严厉的判官。时间也是削铁如泥的钢刀。两年后，有些人的豪情壮志在时间判官面前日渐露出幼稚、冲动甚至伪饰的真相。在与时间这把钢刀的交锋中，看似一把把好刀的某些知青开始巻刃、磨损。南小郢知青点毫无例外开始暗流涌动，有人想方设法寻找离开农村的法门，城里乡下，上下其手。而静默不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花慧，她父亲的历史问题牵涉面广泛，其中一个关键性人物正被秘密关押中，要外调他，需要得到一个高层重要部门的特许，极有难度。花慧知道，一切行动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另一个是叫扬的男生。他来自市二中，不知何因来到除他清一色是市一中学生的这个知青点。他身材细而高挑，面容带着少许病态的苍白，眸子却特别有神，沉默寡言，极少参与大家的谈论，最大的兴趣是读书，常常在昏暗灯光下读到大半夜。有的知青劳动之余打牌玩斗地主游戏，有的男生喝得酒气熏天，扬绝不参与。他与别人不争不吵，见人微微一笑是他的招牌表情。
大半年过去，花慧和扬几乎没有正式交谈过。她与他的第一次正面接触，说来至今她觉得尴尬。那是雪后一个清晨，花慧轮值为知青点挑水，水井在离队屋里把路的地方。她挑着两桶水往回走，狭窄村路结了冰，一步一滑，一不小心就摔了个大马趴，水桶里的水也所剩无几。花慧挣扎着想站立起来，无奈一时双腿无力。她放眼望去，被白雪覆盖的冈峦寂寂无人，平时近在咫尺的村庄突然变得那么遥远，一种无助感似潮水袭击了她。她费了老大劲终于站起身来，拾起扁担抬起头，猛然看到扬竟然站在她面前。他把水挑担上肩的时候说，今天我来值班，你过几天轮值吧!不等她作答，他自顾自去井边打水，自顾自挑着担子朝队屋走去。花慧追不上他，从背后望去，那个高挑身影正在冰天雪地中晃悠，却毫不犹豫地朝前移动，移动。
扬的出现，丢给花慧一个谜。而他，对花慧，对其他人，没有任何解释。花慧突然有了了解他的兴趣。她终于获得了以下信息：他父亲是省里一家科研所一名教授级研究员，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一次批斗中被打伤，当晚他在研究所六楼纵身一跃跳下。母亲是一所大学的讲师，现在在某五七干校劳动。一个姐姐，也在农村插队。扬很不情愿讲。花慧也没有任何继续深入了解他的机会。
其后一件事再次深深震撼了花慧。几个男知青偷了农民家一只很能生蛋的老母鸡，这个农家就指望这只老母鸡弄几文零花钱花，女主人为此哭天抹泪闹到喝农药自尽的程度，经抢救保住了命，男主人向大队、公社坚决要求处理此事，事情的反面效应被迅速放大。大队书记袁旺根奉公社之命破案。以大队民兵营长为骨干的专案小组经一番侦查后疑点集中指向知青点。而该知青点此时有一件更大的事摆在眼面前：该点有一名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而最有希望的是知青点组长陈同学，陈同学恰恰是这次偷鸡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别看袁旺根是个农民，而阅世颇深，心机缜密，他确信此事是知青所为，但他不想让知青遭受重罚，捂是捂不住的，只能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办法大事化小、继而化无的办法。他寻思有个知青出头承认，再找理由减轻处罚。出乎所有人意料，挺身而出承认的是扬!老袁书记心中窃喜，他也不以为扬会偷鸡，但仍冷着脸问：真是你偷的?为什么偷?扬说是我，跟别人没关系，就是身体不好想改善伙食，我承认错误!后来做的结论是，该知青身体不好，重度贫血，偷鸡是想改善身体状况，行为是错误的，但能主动承认，且事出有因，偷鸡并非为出卖获利，应予从轻处罚。主要处罚措施一是批评教育，二是扬花了3元钱为那农家重新买了一只生蛋母鸡。知青点复归风平浪静，陈同学如愿上了大学。陈同学离开前夜知青点聚餐，看得出陈同学对扬有话要说，扬却依然沉默而平静，只说了一句：我希望插友你活得真实!
转眼到了第七年，知青点只剩下了花慧和扬。有着扎根树光环的那棵苦楝树日益高大欣欣向荣，知青点却远去了昔日的喧闹，云散了曾经的慷慨豪情。扬依然沉默寡言，依然读着读不完的书。他很少主动和花慧说话，而花慧感到困难的活儿他却主动做，抢着做。花慧盼望能与扬深谈，那怕一次也好，但扬没有任何想和她畅谈的意思，她与他如两个对门而居但客气而陌生的邻居。第八年仲春，省里一家大企业来此招工，而在南小郢大队指名道姓要招收扬。其背景是这家大厂的革委会主任(厂长)与扬的父亲曾经是挚友，其时扬父亲的问题查清，没有任何历史问题，就是个脾气耿直、倔强的著名专家而已!花慧了解到此内情，很绝望，想坦然面对，但一想到她将要孤零零留守在这个偏僻贫穷的村子，她又极其焦虑乃至恐惧，孤独无助感似汹涌的浪涛几近将她吞没!但大队支书袁旺根最终却将招工表格递给了她。那一刻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拿表格的手在颤抖，死死盯着老袁，唯恐这仅仅是个幻觉，老袁用确定无疑的口吻说，小扬把他的招工名额让给你了!
对于那时的知青而言，招工、招生、参军，是改变命运的的最好机会。表格就是生死牌。为此上演了多少你争我夺你死我活的戏码啊!那几天花慧受到什么样的心灵拷问，进行了什么样的精神挣扎，谁也不知道。数天后她脸色晦暗，声音嘶哑，对扬说，我想了又想，还是把招工表还给你吧!谢谢你!说完她想大哭，又在心里痛骂自己虚伪!扬半天没有做声，转身时说，我是男的，我留比你留好办些。你走你的!转天老袁也对她说，我问过扬，让名额不会是一时冲动吧?扬回答，我是个男的，应该让花慧先走。
花慧是在五月底六月初相交的那个日子离开南小郢的。那天早晨扬做的早餐，早餐加了两只油煎荷包蛋。吃饭时花慧又说，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声音哽咽。扬笑一笑，用他的这个招牌表情作了回答。末后他说，我总会走的。像是安慰花慧，又像安慰自己。……花慧担着行李走了一截路，猛然回头，看到扬站立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扎根树下正目送她离去。他身影高挑，然而孤单，此刻孤单的杨和同样孤单的苦楝树像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她泪水夺眶而出，想嚎啕大哭，但不能，变成无声而锥心的抽泣。她日夜想离开这排泥墙草顶的房屋，现在突然升腾起强烈的从未有过的依恋。对这个正目送她离去的男人，她想对他倾诉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百味杂陈。就这样她走到了镇汽车站……
花慧很快投身另一个人生竞技场。她从车间出发，由工人变成车间主任，分厂厂长，总厂副厂长，继而下海自己创办公司，后来被一家大公司礼聘为公司副总，直至退休。离开南小郢最初的日子里，她会常常想起扬，她甚至冥想能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街角突然遇到他，作一次痛快淋漓的交谈，甚至做个亲昵的动作。随着时日推移，繁忙紧张的日常，红尘中激烈持久的竞争角逐，使曾经的知青岁月终于变得模糊漫漶，扬也只留下一个高挑的身影和略显苍白的面容。袁旺根那时还活着，有次进城办事找她，她才得知扬在她离村一年多后考上了北方的一所有名的大学。学校具体名字、专业、老袁统统记不得。人啊，相忘于江湖是常情。
花慧三十年的职场拼搏商海沉浮，既得到过别人的拔刀相助、排忧解难，也亲历或目睹了叛变出卖，尔虞我诈，口蜜腹剑，落井下石。年近花甲时她突然遭遇了一场婚变，曾经海誓山盟的知心爱人转身便投入一个年轻女人的怀抱，离开她时竟头也不回!人生被颠覆，自信被颠覆，阅人的经验也被颠覆。在难言的沉痛中她奇怪地想到了插友扬。扬站立苦楝树下目送她的孤独身影变得那样清晰、立体，如在眼前!
她开始热心联络南小郢的插友们，一次次的聚会，她最希望大家能谈起扬。插友们，包括已经是市里某局局长的陈同学，异口同声说，扬那真是个吃不透的人，但是个好人啊!她比自己得到称赞更开心。她竭力鼓动插友们去南小郢故地重游。在她的游说下，插友们捐了钱，将南小郢已经破败的五间老队屋修缮一新，并与村里订了口头协议，老队屋连同那棵苦楝树尽量原封不动，需要维修，他们出资帮助。
关于扬的下落，有两个版本：一是其人在国内一个重要而保密程度高的科研部门;二是他在海外某个名牌大学任教。扬的母亲已经去世，姐姐出国，花慧用了各种办法各个渠道打听，均无果。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好几个年头了，花慧在春夏之交那个时段总会出现在南小郢，出现在五开间泥墙草顶的老队屋前，出现在高大茁壮又寂寞冷清的苦楝树下。她在重温人生中曾经痛苦与幸运纠缠的那几天。她期待能够重见那束光亮，那束在她人生最无助时刻曾经温暖了她，照亮了她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