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隔房大爹是个牌迷，我称他“纸牌大爹”，他在我的记忆里很深。
我17岁走出老家七道河到外地打拼，前些年除过年回家，便很少见到大爹，后来传闻他78岁去世时，还念念不忘那纸牌，家人用纸牌熬成水喂他才落了气。斯人已逝，20多年过去，我现在想来一阵唏嘘感叹。
大爹和我父亲同根同祖，名字叫“蒲金芳”(“芳”字是我们上一辈字辈)。我小时候看到大爹镶嵌有两颗大金牙，由于他抽叶子烟、喝浓茶，牙齿熏染得黢黑，唯有那大金牙金灿灿格外显眼。我一直幼稚地认为是他那大金牙为他赢得的芳姓。
大爹是一个很豁达爽朗的人。他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小时候我们爱到他们家店子上(通江石庙乡红星、红光村人赶平昌得胜镇场在这里歇脚)去玩，他时常给我们讲抗美援朝的精彩故事，讲他如何机智勇敢和美国鬼子干仗，如何与朝鲜军民和睦团结赢得姑娘芳心……时不时冒一句朝鲜方言并哈哈大笑，还爱不释手地拿出一枚蹭擦程亮的六角形纪念奖章向我们炫耀。我依稀记得奖章上面有和平鸽图案及和平万岁字样，让我们很敬重而羡慕他，打心眼里觉得他了不起。
大爹很爱和我们小孩子一起玩，他有时趁我们不注意，从背后拧住我们的头，往起一提，冷不丁提个“闷葫芦”，其实我们并不害怕，反而觉得这样很舒服、刺激，更喜欢和他玩。在医治头痛脑热方面，大爹确实有一手好功夫，有时遇到我们睡觉失枕，他可以提“闷葫芦”帮我们矫正，只见他先把住我们的头左右摇晃，突然一前一后拉扯，只听“铮”的一声，偏头难受的颈子一下就舒畅啦;如遇到小孩子着凉肚子胀不消化，他先双手搓热，在滚囊囊的肚皮上反复搓揉柔和后，再从后背腰部“提筋”层层上推到后颈窝，让背部经络通畅，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
大爹的豁达也给我带来过烦恼。我小时候体质差，老有床上“画地图”的毛病，家里为我寻医拿药，通过“猪尿包蒸糯米”等土办法都不凑效。我经常是梦里在一大片青茂茂的麦地里拉尿，醒来才知道又把床单、衣裤打湿，我本来就很烦恼，哪知道大爹偏要打趣我，给我取了个绰号“尿班长”，我为此事既羞愧又暗恨他，纠结了好一段时间。
常听父亲讲，大爹很有正义感，我也慢慢对他释怀。那是80年代一个雨季，一天暴雨如注，父亲为了疏通房前屋后的雨水，理沟时把水排到了大爹家自留地，李娘(大娘)为此和父亲发生争执时，锄把把她的脸打了一个伤疤，她便躺到我们家前屋床上称病不走，要求我们赔“汤药钱”。这时，大爹顾全大局，跑来把李娘一顿吼骂，叫她赶快回去，说都是一家人，就是舌头和牙齿也要打架呢。在大爹的制止和宽容下，一场矛盾就此化解。还有一次，因父亲曾是长兴大队大队长和贫协副主席，被作为“当权派”批斗。父亲在付家梁上生产队保管室被批斗后已是傍晚擦黑时分，身心疲惫的父亲要经过堰塘堤埂往回走，又是大爹危难时候显身手，他担心父亲想不通，也担心另有其人起歹心，他力排众议非要陪一路父亲回家，队上都知道大爹当过兵，脾气很大，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拿他没办法，只好作罢。每讲到这些，父亲对大爹满怀感激之情。
大爹最大的一个爱好就是打牌，一种我们川东地区流行的“上大人”纸牌。一副牌共九十六张二十四个字构成，这二十四字是“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其中：“上大人、化三千、尔小生、佳作仁”四房牌文为红字，“丘乙己、七十士、八九子、可知礼”四房牌文为黑字。在打“上大人”时，以“先和(读hú)”和“清符”的多少而定。清符规则是根据“将牌”和“闲牌”各自的组合情况来区分。“将牌”是红色的“上大人、化三千”、黑色的“丘乙已”字牌。其余的都是“闲牌”。打“上大人”纸牌有“对对符”、“追口符”、“四家飞(又称克十符)”三种形式，“和牌”时有“清符”(无碰)、“白符”(无将牌)、“分符”(房房有符)、“大符”(总符数得二十四符以上)之分。通过对手相互制约，具有上手卡下手、追下手，下手冲上手、抵上手，一人对三人，三人卡一人等制敌制胜的手法。
大爹对这个纸牌可以说是痴迷上瘾，好在李娘贤淑勤劳，忍让得人，家里的农活大爹从来不干，更不要说耕田耙地啦，他根本就不会。大爹唯一的任务就是放牛。他每天一早就把牛赶上公路下河坝，任牛自由行动。他便开始邀约一同放牛的、下河割草打柴的老搭档、年轻人们“凑角子”，围坐在大石头上开始战斗，有时输赢玉米粒“记符”，有时输赢纸烟支数“记符”，一个个沉浸在纸牌游戏的乐趣中。前期几次，牛跑不见了，吃了下河的庄稼被人牵走，赔了“耍当”才找回牛。后来，大爹放牛打牌时，干脆把牛栓在一块石头上，让牛在原地转圈圈，自然牛是瘪起肚子，大爹是过瘾舒服，被李娘骂了不少回。但每次李娘骂时，大爹既不气恼，也不还嘴，照样喝自己的俨茶、大口抽叶子烟，心平气和地保证下次改正，结果第二天又照打不误，纸牌成为大爹生活里不可缺少的元素。李娘也就习惯了，知道大爹每月有几十上百元的军属慰问金，也算得上是领工资的人，拿他没办法，就在割草时千方百计多备些夜草，免得牛挨饿。
八九十年代，我们老家因为修七道河水库，植被破坏，人均田地少，经济发展落后，物资尤其匮乏。尽管如此，那时候人们的精神生活却很富足，我们小孩子可以“拌澡”“打仗”“玩锅锅油”等各种乐趣都有，大人们辛苦劳作，也热衷于打“上大人”纸牌调节生活，大爹便是打纸牌的代表人物。他爱打、打得如痴如醉，出神入化;他打不好，却只输在牌上，从没有负债和败家;他打出了意境，让一个人宠辱不惊，平淡真实……
我时常怀念我的纸牌大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