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五叔跻身在火轮船的煤仓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从山东老家藏在船舱的煤堆里,被稀里糊涂拉到这座海边城市那年,才十三岁。
那年老家遇上了几十年未见的坏年景,起先是旱,旱的山后头从未断过流的沙子河见了底,露出了惨白的沙子和绿黑的石头。去年冬天的雨雪本来就下的少,开了春,三个多月了,还是没见星点雨滴。人畜吃水得到五里地外的一个山沟的浑水泡子里往回挑。那庄稼地里刚刚开始抽穗拔节的苞米高梁,被太阳灼烤的象晒透风干了的烟叶子,一把火就能烧个净光。眼下这光景瞅着不用捱到秋天,屯里凡是喘气吃食的男女老少和五畜猪狗都得饿死渴死。
屯里有些人家坐不住了,心理开始发毛,已有多户人家拖家带口的外出投亲靠友逃生去了。留下的人们并没有坐以待毙,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的人们开始沿用祖先传下来的祈感天地的法术,不得不开始祈求老天爷了。
于是,屯里管事的便派下人来,挨门逐户的抽要粮丁。
在一个彩霞满天的日落之时,屯里主事的白胡子侯大爷带着一帮壮年后生抬着摆满了五畜的大案台,一路妖歌鬼舞吹吹打打到了西头的大伺堂,开始焚香诵经撒鸡血,一连香火不断的折腾了三天三夜,也没求得丁点雨星。到了这天傍晚,已经几天几夜没怎么吃喝的侯大爷吩咐众人把他抬到了祠堂外的大案台上。半夜,伺堂燃起了冲天大火,远远望去,在火光水汽中,伺堂的案台瓦砾上,坐立着一个张大嘴巴,高举双臂,抑望天际被烧焦的躯体,那就是侯大爷。
大伙感怀侯大爷的悲壮,准备把他的牌位恭进祠堂,或许是侯大爷舍身祈雨的壮举感动了老天爷,牌位刚落坐祠堂,天空便乌云密集,开始随风飘起雨滴了。
要说可这雨下的挺邪性,开始是蒙蒙细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天晴雨不停,连着下了三四天,到了这天子夜时分,突然狂风大作,雷声炸起,合着山石的隆隆声,越发瘆人,这雨也开始越下越大,风停雨不住,接连下了三天三夜仍没有停下的意思。爷爷在家实在坐不住了,就带着五叔哥几个到自家的几亩庄稼地去巡巡,等到了地里一看,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发了山洪,大水把地里的庄稼连同田埂上的石头冲得无影无踪,爷爷一股火攻心,当时就大叫一声,嘴里喷出几口鲜血,一头栽在烂泥地里再也没有起来。
为了安葬爷爷,奶奶狠狠心把当时只有10来岁的二姑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接着又把三姑、四姑让人领走了(据说到了边外,即现在的黑龙江一带),总算把爷爷装殓入土了,奶奶拉扯五叔哥几个苦苦度日。
五叔永远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他和几个孩子来到离屯有一上午路程远的海边拾些海菜什么的,正当五叔撅腚弯腰翻动石头捉小蟹子的时候,从不远处的码头船坞上走过来一个黑黑的,瘦瘦的穿着长袍马褂的家伙,那家伙翻了翻黑脸上的小眼睛,问五叔他们几个孩子愿不愿帮他干点活,说是帮着往船上运煤,运完了每人给两个白面饽饽吃。五叔和一帮孩子一听有吃的,赶紧跟着那个人到了码头。尽管一筐乌黑锃亮的大块煤少说也有二十来斤,但五叔为了这两个白面饽饽,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地一趟一趟地来回搬运,一直干到天将擦黑,一帮孩子总算把几十筐煤运到船上的煤仓里,这时那个穿马褂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里提个篮子,里面堆着些黄白面的硬硬的饽饽,那人伸出瘦爪,抓起饽饽,一人两个:“给,快下船去吃吧,船就要开了。”
五叔伸出黑黑的小手,抓过饽饽,赶紧就往嘴里塞,三个两下就吃下一个,刚想吃第二个,瞅了瞅饽饽,咂吧咂吧嘴没舍得吃。五叔想起了娘。这些日子家里没得吃,整天以黑乎乎的稃子面加上一些菜叶子熬成糊糊充饥,娘就连这也舍不得吃,只喝一些涮锅剩下的汤水,脸已经肿得有些日子了,五叔心疼娘。
五叔用手捂着怀里的饽饽,正要撒开脚丫子往码头上跑,忽听头顶响起吓人的汽笛声,他下意识地赶紧用手捂住了耳朵,直到那“呜呜”声停下,这才放下手来,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饽饽,抬头望了望船上直冒黑烟的大烟筒,赶紧向码头上跑去。
到了岸上,五叔停下了脚步,定了定神,回头望了望那艘正冒着黑烟的大火轮船,小心眼里开始琢磨起来:这大船会到什么地方去呢,不会很远吧,等到了地方,卸完了货,一定还会回来的,我要是跟着大船去,帮他们卸煤,那个人还会给两个饽饽的,到时候三个饽饽一起拿回家去,让娘和哥几个都吃得上,他们一定会夸我,想到这儿,五叔又急忙趁着暮色,跑回船上刚才卸煤的舱房里,看看四下无人,把瘦小的身躯挤进煤筐的夹缝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五叔睁开惺忪的眼睛时,一道强烈的白光透过头顶上的仓板缝隙斜刺下来,天已大亮了,船似乎已经停了,他懵懵懂懂的回过神来,开始有些害怕了,我这是在哪?大船到了什么地方呀?他赶紧从煤堆里爬起来,哭着摸黑找到了扶梯往上爬,刚爬到甲板上,就被刺眼的太阳恍得眼前一片漆黑,使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适应了一阵后,他睁开眼睛,只见甲板上空无一人,紧挨着火轮船的,是一条条桅杆林立的大木船,不远处的码头上,有人在不停地走动。
五叔吓坏了,他大声哭喊着叫了几声娘,慌不择路围着甲板转圈跑,终于找到了一块连接陆地的跳板,他顺着跳板跑到码头上,朝着远处人多的地方跑去,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他“忽”地又一下子站住了,猛然想起如果载他来的火轮船丢下他又开回老家去了怎么办,正当他惶恐不知所措的时候,不知从哪冒出两个穿着黄皮子军装的日本兵,嘴里叽哩咕噜地叫着,其中一个抡起枪拖一下子就把五叔打到在地,他刚要爬起,见见两把明晃晃的刺刀直指肚皮,他吓得哇哇大哭,不敢起身,两个日本兵收起大枪,伸手扯着五叔的耳朵,把他提溜起来,不管他如何喊叫,把他弄到出口处,照着五叔的屁股狠踹了几脚,把他踹到了异乡的土地上……
一
这是一个三面环海的宽阔的深水港,常年不冻。码头和船坞都是老毛子(俄国人)建造的。1896年,野蛮强悍见人就杀的老毛子从战战兢兢的无能的大清帝国的手里得到了整个东北铁路的筑路权,“借地修路”,把铁路从东北一路向南最终修到了陆地的尽头,就在这当时还是小渔村的海边,修建了港口码头船坞,还以保护本国利益为借口,把军舰开进了小城港口,成为这座海边小城实际的统治者。
老毛子统治这座小城七八年后,被称为小鼻子的日本人好像是才想起什么,以不是借口的借口也派军队来了,这两个不要脸的外来户为了争夺这块原本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的地方真刀真枪地打了好几年仗,死了成千上万的士兵,最终是小鼻子日本胜利了,赶跑了老毛子,成了这地儿的主人。
码头的周围,靠着陆地的地方,围着筷子粗的铁蒺藜,进出口处,搭建了一个有二十几米高的岗楼子,最顶端插着膏药旗,岗楼上站着两个扛长枪的日本兵,不停地来回走动,四处瞭望,岗楼里还悬挂着两个大大的探照灯。
这个港口是不许中国人靠近的,远远望去能看见卷着尘土的装载满满的蒙着绿皮帆布的大卡车不分白天黑夜的进出港口。有时还能看见大船上下来的一队队的士兵和被担架抬着、身上头上缠满绷带的伤兵。
在这个港口装卸货物的苦力是住在港里的,像是一些犯人,还有一些战俘和逃兵。
在离这些中国人禁入的港口百米远的浅水区码头,还有一个进出口,那就是日常的客货进出口。港湾里停靠着十几艘大大小小的火轮客货船,一块块斜斜的跳板,把船与岸上连接起来,船坞上堆放着各种物资杂品,稍远处,是一排排的铁皮库房。在货轮与仓库之间,有来回涌动的人流,那就是装卸货物的苦力,而这些苦力都是中国人。
出了码头一直向南,不到两里地的路程,有一个小山沟,说是山,其实也就百来米高的大土丘,在半山腰的树丛里,隐约可见几处破败的红房子,说是早年不知谁捐建的一个什么寺庙,如今难得见人上去,似乎断了香火。在山脚下,有一排排低矮的破砖房,那就是中国苦力们住的地方,大伙把这地方就叫寺儿沟。
寺儿沟,在当地的中国人堆里还是有很名气的,因为这儿外来人多,逃难的,大烟鬼、赌徒、伤兵痞子,娼妇等等。人多事非也就多,动刀提棍打架斗殴几乎是天天都有,三天两头沟里躺着个死人,也没人当回事。
住在这儿的人大多是靠码头吃饭,扛大活,出大力的,只要你有得力气,扛得动货物,就能挣到钱,这叫吃码头。
这儿的人谁兜里多少都有俩小钱,钱不多但来钱快,扛一上午豆饼坯子麻袋包,领着活千(计量的牌牌)当场就给钱,身板不行的干不了,挣不到钱。
五叔被小鼻子鬼子兵踹到这码头上,跟随人流,来到了这寺儿沟。他白天在码头周围转悠,希望看到那条把他带到这儿的火轮船,他认定那就是回老家海边的船,总有一天他会遇到那条船,跟随这条船回到老家娘的身边。晚上他就在寺儿沟和一些流浪汉们找一个没有屋顶、没有门窗的残屋墙壁对付一夜,有时想在白天混进码头,偷偷藏在哪个不被人发现的地方,盼望晚上能碰到那条火轮船,但是他发现小鼻子兵夜晚是不睡觉的,总是不停地走动巡逻,警惕性非常高。岗楼上的探照灯也一刻不停的来回乱照,发现有闯进码头的中国人就开枪射击,格杀勿论。五叔有些害怕,只好放弃这一打算,白天仍然在码头周围转悠,直到他遇到了巡街长。
巡街长是这码头上的苦力,他注意到五叔围着码头周围转悠也有好几天了,衣衫褴褛的要吃的捡剩的,一定又是个流浪的孩子。有一天他把留下的半拉棒子面窝头和一条咸鱼给了五叔,五叔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接过来吃了。下班收工后,巡街长笑着问五叔,愿不愿意跟他回家去,五叔看着巡街长不像个坏人,就点点头跟着巡街长走了。
巡街长把五叔带回了家里,媳妇早做好了饭,见巡街长带回来一孩子,没说什么,拿来一双筷子递给五叔,五叔终于吃了顿热乎乎的饭菜。吃完了饭,五叔呆呆的坐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浑身不自在。巡街长点了一颗烟,笑着问五叔,你一个孩子家整天围着码头转干啥呢,你家在哪,还有什么人没有?五叔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巡街长,巡街长沉思良久,然后说那你就在先在这住下吧,等找到回老家的那条船再说,明天你就跟我去码头,看看能不能打上小工。
五叔就这样在巡街长家安顿了下来,几个月后,巡街长就在他家房子的西面,紧挨着山墙用破砖乱瓦碎油毡纸为五叔搭建了一个偏夏子,五叔有了一个自己的窝。
这巡街长姓什么没人知道,五叔只听别人说巡街长原是一个派出所的巡长,犯了什么事让日本人所长人给开除了,为了讨生活来码头扛大活。
巡街长有一个跛脚媳妇,看上去年岁比巡街长小许多,平时很少露面,就是在洗凉衣服的时候才出屋。家里还有一个三五岁的女娃,全靠着巡街长扛大活过活,那跛脚媳妇也经常给别人洗补衣服补贴家用,偶尔巡街长病了,那媳妇就拖着病腿出门买点菜和棒子面回来。
一年光景,这寺儿沟的红砖房越来越多,已连成片,人称“红房子”。在两排红房子之间,出现了一条泛着臭味的水沟,污水的上面,永远漂浮着破布碎纸烂菜叶。沟的两侧,大多的房子都是半截地下,那是为了冬天保暖。地上的房子从外观看也大致能掂量出这家人的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门窗是玻璃的,门和窗框是油漆过的,差一些的是原木本色,门窗是用塑料布拼接的,再差的就是用木板直接钉上,用纸糊的窗户了。那些门梁上涂些许红色,挂个小红灯笼,窗户有几块玻璃的就是暗娼的家了。
正在长身体的五叔也壮实了许多,原来扛三十斤一个的豆粕坯走不了多远,累得够呛,现在咬咬牙可以扛四五个了。
巡街长身体越来越差了,扛不几趟麻包就直冒虚汗,脸色惨白,夜晚咳嗽不停,有一天半夜巡街长的跛脚媳妇过来叫五叔过去,到了他家一看,巡街长趴在炕沿上,冲着地喘着气,还在吭吭哧哧的吐着,地上的一个脸盆里,有小半盆的血水……
巡街长得的是肺痨,这是个秧子病,干不得重活,还得吃好的喝好的,花钱抓药治病,钱就有些紧,越是这样,家里越是添事,媳妇几个月前,又给他添了个胖小子,这样一来,家里的吃喝可就跟不上流了,为了养家吃饭,赶上身子骨好点了,巡街长就还得去码头扛活,但是每次也只能扛个一坯两坯的,扛一趟得歇息好几气。
一天傍晚收工,劳工们照例排队站在出口处等待“二鬼子”(被日本人雇佣的中国人)搜身检查后放行回家,他们有的在抽烟,有的在低头清点刚领到的角票,巡街长就站在前面离出口不远的队伍里,他脸色发白,不停地用拳头堵着嘴,在低声咳嗽,粗大的喉咙骨节一动一动的,五叔发现今天巡街长似乎比以往更加瘦弱疲惫,脚步移动异常缓慢而沉重,就在快要排到巡街长时,突然岗楼上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三四个穿着黄皮子军服的鬼子兵,嘴里叽里哇啦的怪叫着向出口处冲过来,一个鬼子兵跑到前边,一下子把出口铁门关上了,转过身把上了刺刀的大枪横端着,对准了劳工队伍……
五叔突然发现站在前面的巡街长脸色一下子变得蜡黄,脑门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油汗,他的脚腕上扎着绑腿,可两条粗粗的腿在不停地发抖,几个鬼子兵上来挨个用脚狠踹劳工的裤腿,用手撕扯着劳工的衣袖,一个鬼子兵用脚使劲踹着巡街长还在发抖的粗腿,突然,巡街长脚腕上的绑腿布条松开了,倾刻间从裤管里流淌出白花花的大米,向脚的四周散开去,那鬼子兵发现了大米,立刻高声怪叫起来,几个鬼子兵一起围了上来,不由分说,架起闭着双眼,满脸汗水,已迈不开脚步的巡街长往几十米远的岗楼里拖去,从巡街长裤管里散落着的大米像是一条细细的白线,在不停的向前延伸,拖了有十几米远,几个鬼子兵一下子就把巡街长摔在地上,开始用枪托狠捣躺在地上的巡街长,猛然间,巡街长像一头豹子一样高高窜起,一头把一鬼子兵撞翻在地,还没等巡街长再爬起来,几把刺刀已深深的刺进巡街长的身体里……
在那个年月里,中国人在自家的地盘也是不敢在明面上买卖大米白面的。发现中国人倒腾大米白面是要被日本人当做“经济犯”抓进监狱的,巡街长偷了日本人的大米,还是运往关东的军粮,在残暴的小鼻子鬼子兵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了。
五叔和几个工友把巡街长抬了回来,跛脚媳妇见了男人血肉模糊的尸首嗷的一声背过气去。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给巡街长办后事,还是五叔和工友们帮着给买了一口薄薄的槐木棺材,抬到后面的山上找个地儿给埋了。
五叔留下够吃两天的饭钱,把剩下的都给了巡街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