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福海的决定,那我可能就不再会回去到哈尔滨的那条叫作果戈理的大街,站在那儿像考古一样,来印证这里曾经是哪里,那里一切都变化得叫人深信莫疑。
虽然,二十七年过去,我印象中的道外的水潦依旧似一片的洼地,而南岗的斜谷仿佛还是那道翘首的高岑;然而,密集的广厦毕竟早已淹没了孙家沟和阿什河,包括隔江而眺的松北,从而把那些老字号的乡村连同它的结合部,都尽其可能地再一次把它们一块儿俘获成为都会。到处都是车位和车,到处都是楼盘,跟摆棋子和插筷子一样。
此外,什么都被堵塞和封合起来。
不过,也还终归有跟别的城的不同。那就是,甚至一眼就可以看出,唯有在此,在哈尔滨,在这个天鹅项下的明珠,才可能见得,到处都是雷同的伛偻提携的行者,唯有他们却可以被宽容得前赴后继,无穷无尽,随时随地随便地,横越任何一条街巷,和街巷上任何一盏红灯,任何一道街心的栏杆和路障;却既无交警起飞拦截,也无协警就地盘检,人快车慢,就像倒下的一锅糖稀,弥漫在车隙里,无秩而有序。
福海说,这就是哈尔滨!
(一)雪下得很湿密
记忆不难,只要反复;忘记却很不容易,越是想淡褪,却愈加浓抹起来。雪下得很湿密,橙黄色的路灯照着倾泻的雪条,落地即融成为一片泡沫,大头鞋一脚踩下,便是一路五花八门的鞋痕,简直就是百年大连星海广场上平铺的铜塑。所谓不同者,是那里仅仅为百人的坚硬的纷至,而这里却为人山人海的松软的沓来。顷刻之间,脚印踩乱又铺平,铺平又踩乱,扑哧扑哧的,路光里的足下已经可以看出水流淙淙和雪裂哧哧的声响。
揉一下眼,是的,雪拥人裹的城,不是梦。
我又被谁来唤醒。就连学府路,电影机厂,三大动力,红太阳展览馆,江边斯大林公园,防汛纪念塔,甚至太阳岛和船,那些遥远的只有我一个人曾经知道和串连过的印痕,一切都爱派克似的,被触屏,被时间的食指滑过来和滑过去,明晰得修旧如旧了。
我还在动车上,福海就发短信说晚宴请我们的都是老乡,我们边吃边聊等你。
晚上7点15车到哈尔滨西。接我的小侄费冽,已经老早就把车开停在站口了。那样的一个格局,站站都是下上上下,出站上站台正赶上电梯不开,我只好求了一个接站不值的小小伙子,帮我连着箱包一起,呼哧呼哧爬上了九十几级台阶。
小侄费冽二十六岁,条条干干的个子,虽然是第一次见,却无任何陌生感。
我离开这里的那年,守疆夫妇就是他的父母才刚刚结婚,一晃,小孩子都长成大人了。
小侄费冽说,梁叔,幸好今天开化,要是平素你来大街光滑得跟镜面儿似的,车根本跑不起来。
车窗外密雪还在斜织,且不时有一团霰,就像雪仗的乒乓摔在车顶上。已经可以看清楚车驶入了市区,因为所有的动车站都设计在城的一郊,远离旧站,跟机场一样。这时,前面偶尔才可以看到一两个晚班的交警,仿佛就是一尊雕像似的在那里站值。仰头不见夜空,却有摩天大厦的窗灯,像一面的布贴画,横在天上。宽阔的路街,四排道车齐开的尾灯,穿成一串笔直而弯曲的红玫瑰,在雪的路况里开放。
哈尔滨圣索菲亚大教堂传来一阵荡漾的钟声,已经是晚上8点了。这位拜占庭式建筑的典型代表作,已经在此矗立了九十年。这里却显得空阔起来。
我知道,我们的车已经朦胧地进入了道里,透笼街、地段街、兆麟街、石头道街,也便依次地在我眼前开始复生。
(二)汽轮机厂外的一个吃早饭的食堂
我在哈尔滨往来的经历大致有十年,前后。那时,我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只在跟着父亲在他一个工厂里做学徒。因为生产面粉,需要跑罗底和轴承,又以为我家一个老乡在汽轮机厂,于是就让我这个外县人成了那里的常客。
记得,大约总有三四年的光景,我总是在汽轮机厂外的一个食堂里吃早饭。早饭都是拿着饭盒排队的工人,一身身的洗得干净的劳动服,流行在大街上,就像现在的小女生网购那样使人着迷。需要跑的罗底和轴承跑完,一天的早上,食堂里只剩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服务员在收拾餐具。是哈尔滨女性那种特有的简捷和专致,两只运动辫子闪闪地咵咵咵一边把桌子抹光,一边把椅子迅速准确地倒置于桌面上。
人因为在外面混的时间长了,话往往就直言不讳起来。我跟我的老乡说,能不能帮我也弄一件劳动服穿。我的老乡那时做总务科长,是个荣转军人。他很干脆,说这个都按照人头发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以为自己有些贸然,便涨红着脸窃窃地退出了。
而第二天的也是这个时候,那位收拾餐具的女服务员拿来一个蓝麻花布口袋,口袋的拎手是那时流行的塑环。她把两个塑环擗开,里面露出一件新劳动服。劳动服左胸小口袋上印着汽轮机厂〇〇四。“这是我爸攒的,我们家也不用;你那么喜欢,就给你穿。”说完,她就两只运动辫子闪闪地下早班回家,上公汽了。
那天之后,我也就去了轴承厂联系碾磙的轴承,晚上便坐火车回了老家。接着就是因为厂转产,接着就是因为我上学,就再也没回去过那里。交通不便,电话没有,信又没有准确地址,也没有说一句感激话。汽轮机厂外的一个吃早饭的食堂。
(三)雪晴后的满天星斗
福海他们宴请的晚饭是在南岗省工会大厦边上的一个饭铺。人都到齐,只等我和费冽。一共十人,守疆他们父子,两个经商的老乡,《诗林》主编凯旋夫妇,还有两位评剧团领导,也是老乡。福海是当然的喧宾夺主,但他们喜欢他这样。守疆情感持重,起来拥抱说,“哥,我想你。”此前,他的短信还说,二十七年不见,时刻记在心中。守疆一面做领导,一面始终坚持剧本的创作。来之前还看了他的《半江清澈半江红》,是八女投江的评剧;龙江剧是《鲜儿》。我们都变了,他一口的黑龙江土语,时时博得大家连续不断的笑声。作为一个剧作家,这土语对专业来说,不仅真的是难能可贵,而且也是值得我们这些外行人好好学习的;看出他是多么的敬业和坚持。我为他写了一副楹联:
斯世糊涂斯世醒,半江清澈半江红。
下联是他的剧目,就算一副了。
福海已经做了上戏的博士和教授,还是一个人,自己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独立写作和独立海南辽吉黑地飞来飞去,也够坚卓的了。
晚饭吃到10点多,才出去买水果和回酒店。水果很贵,苹果八块钱一斤。路已经开始结冰,光滑得不仅车跑不起来,而且人也需搀扶,栽栽斜斜的就都像一堆堆毛茸茸挤着的鸡雏。
凯旋叫车带我们看了市容。
雪晴后的满天星斗,楼群也显得低矮了许多,但也还能够感觉出摩天大厦的宏伟和灿烂。在兆麟公园的冰雕前我们还照了几张像,只是光线太暗了。
临来之前,福海再三说,你回哈尔滨看看吧。我爸都八十三岁了,见我就问,提你名,说也不知道这些年都在哪里呢。
(四)松花江是很长很浅的江
我在哈尔滨的第二个阶段是高考恢复我考大学和考研,那时是奔波着的。在省艺校一次是中戏的初试,在一百一十九中是东北师大的复试,初试是在县城考的。在我的文集里有九十章小品,其中一章记录了我平生大小七次的人生考试,在哈尔滨有三次。
在这个三次考试的间歇里,我的一个大姐姐,还带我到合江一个农场去了一趟,见一个叫朱胖子的人。那时,连到一个农场里去谋一个劳动工做也是不可以的。那人开口就说,“你有农场户口吗?”
归途自然是惨淡的。松花江是很长很浅的江,船还两次搁浅,叫来拖船,大约是秋季;水潦击打在裤管上,还带有许多星星点点的泥痕,就跟我的心绪一样。倘若人老是为生计奔流,哪能有什么好想的念头和快活的驿站?
(五)他们在这密集的房阵里
到哈尔滨的第二天,福海我们就开始调研工作,是关于龙江剧的。
从南岗的岗上望下看,是一道深谷。我这时仿佛才发生了悟性,尽管先前看它多次,走它多次,说它多次,但却不能像今日里这样审视和卓有见地,知道这里应该是松花江的一个支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却干涸了,成为一座大丘,不过是比它深刻得多的松花江还在流着罢了。敢于首先离开平地,把建筑盖在大河两岸丘陵上的人,就在这里,化深谷为陵,把它变成了都会。
我们下了坡儿,左手就是龙江剧院。归来爬坡,仿佛在登黄山,有些喘息的意味。福海就停下来,说,老爷爷,要不要一根棍子。我说那是斯芬克思的谜语,要,还没到晚上要什么棍子。
大家都笑了,路人也见着笑了。
晚饭是守疆照样地请。凯旋还带来了他的大作《诗林》典藏本,很厚重,很学术的两大盒子。福海送他们这些人出门,我自己想起来了那些在这里我曾经经验过的陌生人和友人。是的。他们在这密集的房阵里,一个个都或坐或卧地歇息在哪里呢?这是我到哈尔滨第一次才认真设想的事。我有电话,且两部,移动的;寝室里还有一部,固定的。但给谁,往哪里,一时都无从挂起。
(六)哈站一班七十九号
我在哈尔滨的第三个阶段是我上大学的路遇里。这我在博客里写了一点的影子。就是那篇《哈站一班七十九号》:
三十年前暑假,从师大回家,我买完车票一文不名。在哈尔滨站书亭,见有军科院注《孙子兵法》,虽只五角八分一本,辗转徘徊,爱不释手,但却拿不出钱来。一位女服务员正在扫地,我贸然求她,她随手掏出一元钱给我,便干活去了。我买好书,在扉页上记下了她的胸牌:哈站一班七十九号。这本淘来的《孙子兵法》,还有银雀山竹简,便成了我们日后《孙子兵法实用大典》的直接参考书。一晃,《孙子兵法实用大典》出版也已经二十年了。其间,很多人事都已忘怀,只这书和哈站一班七十九号,还一直刻骨铭心。昨天,又看它,便又想起来,一个陌生人,现在还能够找到她,找到她,她还记得此事吗?
一本兵书三十年,犹记至今哈站班。
不是随身捐币角,何来有意作书编。
齐王虽允千金诺,漂母早忘一饭言。
在此我发寻事启,大姐可能与网谈。
(七)我的心顿时有些酸楚
我只管起草报告,福海那么冷的天,自己还要去一个另外的地区做地方剧种的调查。归来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刚刚跑出去又跑回家老玩的小孩子。头发上指,脸冻通红,嘶哈着说,“我得喝杯开水啦!”我的心顿时有些酸楚。他有好几回都在电话里问我,人能够活多大年纪?还能够活多少年!他手里老有干不完的活儿。我说,你不要再爬了,已经爬得够高了。他还是爬。
(八)到处是小心翼翼的行人
守疆送来山上的木耳,还有两包松子,留了QQ和邮箱。说要看看我写的戏。我到今天也没来得及传上,真是懒惰得有些出格。
我在福海出门的时候给他预购了机票,是明天上午11点的上海。他把剃须刀的充电器还落下了,我装在了包里,准备给他快递。
路很滑,就已经是镜子面儿了。我战战兢兢地走在街上,到处是小心翼翼的行人。
在省工会大厦右手,一个保安出来说,你就在这里打出租车,不要动,别处你更打不着了。
(九)车到长春西依旧四野茫茫
说实在话,哈尔滨没有伤害过我,却给了是许多的便利。那三位无名的女性,我那些火热的老乡;但我不愿意回去。至今,我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是我生命的初阶过于急促,还是我人生旅途后程过于自矜,或许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隐约其间。总之,是我所不知道的。那就不如忘记的吧。
动车像一条曲蛇似的钻出城的缝隙,把我生平中最感承重的哈尔滨甩在了无尽的旷野里,我的心开始轻松起来。
车到长春西依旧四野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