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峰如黛接湘川,半带晴云半带烟。衡岳翠光堪并秀,武夷秋色漫争妍。一拳突立青霄外,万仞高撑白鸟前。安得振衣凌绝顶,蓬莱海上访群仙。”自去年10月得了这首诗,知是明朝时任永州知府、著名诗人戴浩专为我家嵛峰而作,并将此风景命名为“嵛峰叠翠”,推崇其为当时“芝城八景”(后为“永州八景”)之一时,我便心念念意切切,怀想她的另一幅容颜。
对嵛峰,我是熟悉的,从小在她的怀抱长大,山里何时子规叫,何时杜鹃开,何时“乌饭子”熟,哪条路通向“小脊岭”,哪条道直通“大脊岭”,山涧哪处泉水最甘甜,自诩了如指掌。而今,熟悉的嵛峰突然变得陌生,居然在几百年前便有另一番迷人风姿,这怎不令我惊诧之余而心驰神往呢?
春节前,顺了假期时光,兴匆匆回到古城零陵。嵛峰距零陵20多里,因天色已晚,遂作次日再行计。
江南的冬日,多是雾霭阴沉,寒气袭人。早上起来,隔窗远望,雾气锁江,山林难见,丘壑不显。想那“嵛峰叠翠”须是晴日,层山尽现,方得真切,看来今日恐怕无缘了。正神色黯然间,目之所极,氤氲雾气变幻起来,忽儿飘散,旋即聚合,散合之间,现出一座山峰,线条渐趋分明,尖耸起伏,在玻璃窗户上翩然起舞,“那不就是油山岭么?看,那是山上的宝塔!”一早来接我的小侄指着那条如心电图一样的波线,令我也怦然心动起来,不禁连呼几个“是吗”。油山岭,是嵛峰岭的俗称,嵛峰岭是油山岭的学名。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古城的高处遥望家山,雾气飘渺中,嵛峰旁侧和身后,似有“叠翠”,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如此变化多端的天气,倒让我重拾信心,揣想着,雾散云开定有时,不必拘泥当下,且上路再说。
从零陵到嵛峰,我有两条路选择,一条是沿潇水河东岸走乡道,一条是河西的国道,再在镇子渡口过河。自从我28年前离家从军远走东北,家乡变化最大的莫过于那条路,那条在潇水东岸修到我家门口的乡村公路。每年回去,沿这条路向南只15分钟车程。每次,嵛峰挂在挡风玻璃上,像黑黑的眼睛,到了近处,又似张开的胸膛,直不楞丁向我扑过来。当我在她脚下贴着潇水蜿蜒穿行至她的南侧,便是我家了。这条路从1998年建成开始,一直走,似乎并不见“叠翠之美”。西岸的路则不同,自古便是湘桂古道,后建国道,现又修高速、铁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嵛峰叠翠”的风景,也定是戴浩们在这条古道上获取的吧!
上午8点多,我们驱车从零陵沿潇水西岸向南前行,拐过两道弯,经一个缓坡,一上笔直宽阔的国道,嵛峰隆起,便映现在左侧。车过人民桥,跨过贤水河,我们抵达淡山脚下。淡山,与嵛峰隔河相对,山中有岩,以“淡岩”久负盛名,岩中摩崖多石刻。其中,“回中”两字,距今2200年。900多年前,北宋文坛大家黄庭坚到此写下《题永州淡山岩》一诗,称“永州淡岩天下稀”,才令“淡岩”名声大振,文人雅士造访不绝。淡山虽不及嵛峰挺拔高俏,但因位于古时官道,且有奇妙岩洞加持,“淡岩秋月”至今名列“永州八景”之一。
伫立淡山脚下,嵛峰高耸而敦厚,墨褐青翠的山体,在迷朦的天气里,异常沉静。潇水形成的“太极弯”,像飘舞的碧绿的绸带,将嵛峰环绕,揽过一众村庄田野,在嵛峰南侧伸向远方,伸向潇水之浦——九嶷山。
此时晴日未现,且去登高望远,或许能看出“嵛峰叠翠”的“蛛丝马迹”。往淡山上爬,我们试图以时间换取空间的转圜,换来云开雾散。淡山不高,仅百米,至半山腰的乱石处,稍作歇息时,回头望,嵛峰像是沉下去许多,云雾似乎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偶见有亮光刺破薄云。“半带晴云半带烟”,像极了此时天空的景象。阳光在冬日的永州是稀奇和异常珍贵的,大家不禁都庆幸起来。尽管太阳还“犹抱琵琶半遮面”,但群山逐渐“原形毕露”。我感慨道:“这应该就是‘嵛峰叠翠’了!”有同游者却不以为然:“山叠山,是叠翠。照此,天下叠翠之地多矣,永州多山,叠翠之美多矣,为何嵛峰叠翠独独入选八景之一?”是呵,“嵛峰叠翠”定还有与众不同的玄妙之处!
正当疑惑间,暖阳剔除了遮蔽,显露真容,普照群山,眼前似乎又换了一幅容颜。定睛博览,从嵛峰始,群山渐次在其后延展铺陈,颜色由青黛,变成淡墨,再为铅灰,最后化为灰白,与天际相融。峰峦叠嶂,山水相依,近山如黛,远山渐淡,层层叠叠,与云际和远浦相接。嵛峰背后的山,呈曲线波浪交融,浓淡相宜,辅之仙气一般的云雾,宛如一群骆驼卧于晨曦的大地,又如海之波涛,逐浪推拥,将嵛峰送至近前。嵛峰和群山,成了浮在潇水里的巨幅三维画作。那些高耸的“驼峰”是什么山呢?我打开手机地图,开始找寻她们的名字。原来,嵛峰背后是连绵不绝系统庞大的阳明山系,有大小山峰160多座,且都在1500米左右,大嵛岭、五星岭、毛皮岭、衣架山、瑶古岭、纱帽岭、墨斗岭,最高处是望佛台。嵛峰高不足600米,却在群山耸峙和山峰环立中“一拳突立青霄外”,似“小卒冲在众将前”,这种反差和冲击,又那么自然和谐,给人极大的视觉空间美感。我想起一千年前的宋代著名画家宋迪,在作画“潇湘八景”前,急匆匆奔赴至我脚下的淡山,后又急忙赶回长沙,连夜泼墨,一气呵成“八景图”,或许是受了“嵛峰叠翠”的点化,才画出了“群峰远浦图”这样的千古名画,画出了国人们对江山胜景的无限向往之情。
太阳,已升起于东海,闪耀在群麓之巅。依此盛景,戴浩的“蓬莱海上访群仙”,莫不是将潇水想象成与远处的东海相连,将群峰想象成海上群仙?诚如是,普天之下叠翠虽多,但有江河,有大海,有在距离、大小恰到好处分布的群峰映衬,有东海的太阳,这样的图景,天下非“嵛峰叠翠”独有不可。我似乎明白了戴浩的审美情趣,“嵛峰叠翠”,并不属于嵛峰,而是群山共舞,体现的是山水互融之道,展现的是山、天、海、日交相辉映形成的和谐江山盛景图。这恐怕就是欣赏“嵛峰叠翠”的精髓所在啊!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嵛峰叠翠”消逝在“永州八景”之列很久了。有当地旅游爱好者说:“都传嵛峰风景好,只是去后无所观。”哦,原来戴浩只知写诗赞颂“嵛峰叠翠”之美,却没有透露欣赏此景的独有密码——最佳方位、时令节气,致使后人,纷纷抵近嵛峰看叠翠,而“不识‘嵛峰叠翠’真面目”,必然要名声日损了。真是:“后人不解其中意,八景再无叠翠美。”悲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