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8日下午两时，外婆走完了她的一生。老家的丧礼是要办三天的。而今年的五一假期是从4月29日休到5月3日。姨娘们都说外婆是好热闹，所以连死都选的大家都放假的日子。而我却觉得外婆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子女后辈考虑，连死也不例外。
外婆一辈子对人大方，对自己很抠门，袜子破了又补，新鞋子也舍不得穿，到死，大衣柜里还有很多没穿过的衣服和鞋子，连新毛巾都有十几条。可是我明明记得她出门总是换一件新外套，抹布都用成了丝绺状。老年的外婆出门无非是到女儿家，就是到女儿家也不愿意让女儿为难，为女儿挣面子，所以她要换身新衣裳。外婆到死，手里的存款有八万多，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老人，人情往来、电费什么的还要自己交的老人，从哪里抠出来的钱。明明在她老年的时候，好多子女觉得她不需要花什么钱，逢年过节只给她买东西。就着这八万块钱，外婆连葬礼都没有花费子女一分钱，甚至每个子女都还分到了一两张“喜钱”。
外婆的一生很苦，前面的人生我作为外孙女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人生中外婆参与的部分。外婆中年丧夫，有7个子女(小儿子长到7岁时夭折了)，最大的大舅那时候也才18岁，刚刚成年。同村的一个光棍，就赖在外婆家不走了，后来，这个光棍成了我们的二外公。我们小时候对二外公是很喜欢的，因为二外公口袋里总有冰糖。二外公死后我曾经问过外婆，怎么接受的二外公，我以为会有什么浪漫的答案，外婆却回答说，他赖着不走，锅里有饭就装着吃，我也没他办法呀。听到答案那一刻的我，真的是闪电劈过脑子。要是放到现在，二外公是会被警察抓起来，至少会被舆论谴责的吧?可是为了生存，外婆跟二外公过了一辈子。二外公离世的时候是2009年吧，大舅今年60，想到外婆和一个跟自己没有感情基础，甚至是有很大的强迫意味的男人生活了二三十年，我的心真的是五味杂陈。甚至讲到二外公就不得不提，外婆一生最大的苦难——改嫁。
封建社会的改嫁似乎是十恶不赦，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在新中国的外婆还要受这样的苦难?因为改嫁，外婆甚至默认自己低人一等。因为改嫁，大舅可以对她冷冷淡淡;因为改嫁，外婆一生都很为她唯一的大儿子着想;因为改嫁，一辈子都被所谓的“干儿子”---大女婿拿捏;因为改嫁，外婆后来都是一人独居，低矮的小屋，连吃水都要拿桶接，然后担回家倒进水缸里;因为改嫁，外婆明明所有的孩子都姓王，她的墓碑上却刻着陈氏(二外公的姓);因为改嫁，到临死的前一个星期，跟我聊天还在哀叹她那早夭的小儿子，感叹要是他没有死就好了。用我们现在的思想，是不能理解的，不能理解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怎么还能出现在自己身边，出现在自己的亲人身上。也许，苦难不是来源于社会制度，而是来源于人吧。
所以，外婆的养老主要是由姨娘们负责的，外婆有5个女儿。在外婆的养育下，5个女儿都非常勤劳、能吃苦。我始终记得我妈妈说的一句话：干活是累不死人的。我不敢苟同，却也只敢在心里默默在后面加上一句，受气却能。5个女儿对外婆的养老，能出钱的就多出钱，能出力的就多出力。甚至，在外婆的影响下，姨娘们对唯一的哥嫂都是很敬重的，兄妹关系很是和谐、团结。
外婆的子女的团结真的得益于外婆。外婆跟我说前面那个外公在世的时候，会挑着物资去接济大姑姐。所以外婆在她的子女的家庭中间，就像是信息的中转站，又像是天平的指针，哪个子女生活中受了难，在外婆的带领下，指针就往哪家倾斜，另外的姊妹都是举家去帮忙。我印象中，夏季发大水，去帮二姨家抢收过水稻。四姨家的女儿没人带，也去各家都住过的。大姨家的姐姐也是带过我的，我也管过小姨家的妹妹和弟弟的学习。
正是因为这样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外婆自13年查出得了跟大外公一样的食道癌，这漫长的十年抗癌路，这难捱的养老路，外婆的5个子女也没有红过脸。遇到外婆住院需要陪床，也各自排班，没有一个推脱的，有事都好好商量，令人羡慕、敬佩。有幸的是，2013年我陪外婆住过院，2023年，是我接外婆回的家。难过的是，我不能回忆，我看到了外婆的衰老，衰老令人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我心疼外婆的苦，但其实外婆根本不跟人说她的苦，或者说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苦。她总是说自己幸亏生了这么多女儿。她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别人的，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谁不好。这么多年，她没有说过二外公不好，也没有说过自己媳妇不好，甚至在医院碰到不认识的老人，也是很坦诚地跟人聊天，人家问什么她都回答。甚至，遇到农村的那种玉石、毛主席像骗局，她都很相信。我问她去参加，开心吗?她说开心呢，人家还送她盆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给她红包的时候都调侃她：要收着呀，收着可以去买盆买菜刀呀。她也就笑呵呵地收下了。
这样乐呵的外婆，有两件头疼的事，一个事大孙子离婚，一个事是小孙子婚后还没有生孩子。你看，没有一件事是她自己的，可是她自己明明在跟病魔做斗争，又有很重的心理负担。后来，大孙子复婚了，外婆又头疼大孙媳妇根本不回老家来，大舅母和自己的亲家根本不往来。最后，外婆也用她的死给大舅母和她亲家的关系破了冰——大孙媳妇和她母亲借看望外婆的名义来了老家，大舅母也就着台阶下了。甚至小孙媳妇也怀了孕，预产期是过年，一算，正是外婆离世的那个月怀上的。
我曾经闪过念头——外婆来世来做我的女儿。做我的女儿，肯定不会让她再受苦，让她做最自由的自己，想结婚就结婚，想不生孩子就不生，有我来为她遮风挡雨。后来想想，可能外婆不会再想做女孩子了吧，估计会想做个男人。毕竟做个男人，压根就不用受她这辈子作为女人受的那些苦了。愿外婆来世不再受苦，愿天下的女孩子都不再受“祥林嫂”的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