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行程里,我们常常沐光而行,却又常常因“光”迷失。有没有一种声音,在你心底轻轻呼唤,抚慰你孤独的心灵……
——题记
给母亲上完坟,已近中午。
嫂子和妹妹在厨房忙活,小侄子和小外甥女在客厅里玩得不亦乐乎。我说,想去地里转转,便撑开一把伞,走进了风雨。
我时常做梦,尤其是到了母亲祭日前后更为频繁。——梦见在沾满露水的田里“打烟”,在遥远的“老河坡”割草,在“硬渠”上望着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发呆,幻想着远方的美好……有人说,人走向衰老的标志是眼前的事怎么也记不住,过去的事反倒愈发清晰。我不得不信,年轻已是很久远的事,眼前,总是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你反转身后,回看过往,走回你熟悉而又陌生却怎么也忘不了的村庄……
八月的雨,打湿回家的心。
村里的土地,大都在庄子的东面和北面,两横一纵的大路把乡亲们带向田间地头。一条小河依偎在村庄的北面,引来北汝河的水发挥着灌溉作用,是我们儿时洗澡、抓鱼、钓青蛙的乐园。此刻,深棵的玉米正怀揣大穗,开路两旁,像弹簧一样在风雨里摇摆不定。密实的豆地里深藏着豆荚,一颗颗水珠从毛茸茸的豆叶上滑落,像心底滚烫的泪。小河变窄了,变浅了,一点儿没有儿时高深庞大的样子。一只大白鸟许是受了我的惊,忽然从河边的草丛里展翅飞起,迎着风雨落在了更远的地方。青蛙不为所动,此起彼伏地叫成一片,许是在欢迎,也可能是在叫骂。
大路上空无一人。乡亲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的双脚踩在坚硬的水泥路上,再也难以蹚起厚厚的黄土。从前很慢,一生守护一方田。车马声已远去,但我分明能听见那遥远的牛铃铛声传来,在深深的车辙里回荡。吱吱呀呀的车,挤满生产的路,清脆的鞭子声、粗粝的吆喝声、彼此的招呼声,像一首交响曲在耳边深响。装高的车、佝偻的腰、溅起的泥浆和肩上深深的勒痕,铭刻着乡亲们的不易。我想起了一幅叫《父亲》的画作,画中那黝黑的皮肤和满脸的皱纹,正是父辈们历经劳作之苦的缩影,那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你我,也凝视着远方,透露出一种爱抚、一种希望,又是一种坚定的信仰。被乡亲们踩深、踩弯的土路即使被厚厚的水泥垫高、掰直,却无法磨灭一种记忆,只能好好封存,像一坛陈酿老酒,时间越长,越叫人惦记。
我和三五个伙伴们把装满青草的鱼皮袋子扛在左肩上,左手抓着袋口,右手提着镰刀,歪着头,侧着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是那么漫长,家,是那么遥远,走一段,歇一截……相比割豆时扎手的疼痛、割麦时太阳的毒晒、打烟时满身的油腻和给玉米上化肥时的呛眼,我还是乐意听从母亲的安排,牵着羊、带着狗去“老东地”放羊。那时,玉米、大豆、谷子、高粱这些高高低低的庄稼已收割殆尽,旷野空空,只平铺着这一块那一块深绿的红薯地。躺在红薯秧里,凉凉爽爽,望着悠远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竟能沉沉睡去。少年不识愁滋味。饿了,起身扒几块红薯,捡些秸秆和树枝,生一堆火,把红薯糊上泥,扔进火里烧着吃,再逮些蛐蛐、蚂蚱,用狗尾草穿起来做烧烤,荤素都有了。我打着饱嗝的时候,羊的肚子也圆了,狗撵兔子也累了。一人,一羊,一狗,伴着红彤彤的夕阳回家。
走过废弃的“夺丰桥”,顺着大路一直向东,我在曾经高大热闹的“青年桥”上立足,看着破败的水闸,想起早已消失不见的磨面房,心里空空如也。我努力找寻印象里美丽的“倒虹桥”,却什么也没看见。再向东,就是我儿时下地最远的地方——“硬渠”了。作为两乡分界线的“硬渠”,和小河十字交叉,把河水引向田间地头,但不知何时已被“抹平”,变成了一条油光的水泥路,镶嵌在偌大的田地之间,一头向北通向公路,一头向南通向外乡的另一个村庄。我杵在路边,还能大致分辨出我家责任田的位置,还能想起坐在渠上的树凉荫里歇息,看着父亲母亲弯腰割麦和望着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发呆的情景。我有点恍惚地向北走上宽阔的县域公路,努力找寻着儿时的印迹,可是到了“老水利局”,却怎么也找不到上“老河”的那条小路,萋萋的荒草诉说着它被弃用的岁月。所谓“老河”,只不过是相对于小河而言,乡亲们给它起的“土名”,它的大名叫“文化河”,是儿时我们出村看戏、下河摸蚌必经必到之处。此刻,我的梦在这两个“地标”处失去了根,我再也走不到离村庄最远的地方。
南看,大田里,矗立起一排排高压铁塔通向远方,高压线在风中呼呼作响。公路旁,修建起两座蓝色穹顶的粮库,乡亲们收好的粮食——那些麦子、玉米、大豆可以就地卖掉,家里不再需要粮缸、粮圈储存,家家户户新盖的楼房也与这些“老古董”格格不入。预制板场因为下雨停了工,那些高高摞起的板子,见证着平日的繁忙。村上留守的叔伯大爷,闲暇时就在这里打工,不出村就能挣上些零花钱,一来帮衬子女,二来自己用着也方便。
电话铃声响起。该回去吃饭了。
村庄变了样,我也变了样子,似乎都在与时俱进,又似乎都有不变的地方。村庄依然敞开着怀抱,送出又迎回一个个长大的孩子,送走一批批老人和正在老去的人。而此时,我却无比怀念儿时的一切。自从我和哥哥妹妹在市里工作,也把父亲接了去,老屋因久无人住,便在一次风雨里坍塌了。如今,我们的新房子又盖了起来,接续着我们这一代的使命和温情。此刻,坐在新房偌大的餐厅里,围着一桌丰盛的饭菜,看着几把空荡荡的座椅,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父亲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和我们一同回来。母亲,却再也不能和我们团聚。——今天是她离开我们三十一年的祭日。我寻梦而回,怀着复杂的心情,在这浅秋的夜写下了这篇文章和这首诗,都以《秋祭》做题吧:
断云飞雨叶逢秋,残梦离离似水流。
雁阵重开南吕日,黄灯又点背乡愁。
晞晞白露染平野,踽踽孤身向稻畴。
不见当年千户喜,青纱帐里掩新丘。
——2023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