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一直被一个词语柔软缠绕:琥珀。它好像生活中的一个隐喻,忽然经由了溽暑的炙烤而浮出记忆的水面。这个词,在仅不足30度的温度里就猝然熔化,产生的白色蒸汽在我的大脑里萦绕不散,并发出好闻的松香气息。
好像很辽远的事了吧?在白垩纪某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一株松树突然不为人知的落下眼泪。他的眼泪,与远未到来的人类的眼泪有着相同的成分:C、H、O,并加上了适当的香料譬如Al、Mg、Fe、Mn等。那些香料就譬如那些美好的少女,在寂寞成长的年代,独自对着镜子在额头上贴花黄用以招徕爱慕的眼光。香气和花黄会在未来的岁月里遥相呼应,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作为一株本分的松树那时候并没有明确的预见。但是显然,一颗圆润的眼泪,使这株寂寞而不自知的松树有了近似乡愁的氛围。它的乡愁有着绚丽的色彩,常见的有金黄色、黄色至褐色、浅红、橙红、黑色等,也有蓝色、浅绿色、淡紫色,只是少见一些,就譬如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多少瘦癯的诗人为之午夜起坐,竟夕徘徊,并写下思慕的华丽篇章,然而造物吝啬,香草美人毕竟珍稀之物。
我还知道,那株遥远之地的松树,他的眼泪有着温暖的内核。有时,是一只甲虫,或是蚂蚁、蚂蜂,甚至苍蝇、蚊子,或者是两只飞鸟路过时,他们相互耳语摩擦出的微小的火。或者是一株花被风惊动,懒懒的拂动了一下柔软的腰肢,这些都传递给我极其珍贵的DNA密码,使我轻易的借助那些香气走回自我缺失的现场。当时,松柏科植物已经进入了伟岸的男性时代,而蕨类植物正躲在他们幽暗的树荫之处做着辽远的梦,梦里她幻想着自己是一位穿着绿色裙子的少女。我相信那是一个美妙到只信仰肢体的年代,所谓灵魂这个的灰色的、或许存在的物质是大地经由了悲伤的演变迁徙之后的产物。我是如此的向往那个年代,那些有着芬芳的气味和轻曼的分量的眼泪,多么象我的诗句。欢笑从来酿不成来自内心的诗句。只有悲伤。对于其中的奥妙我与那株松树有着隐秘的同感。
琥珀的内心,除了那些美丽的痕迹,还多的是昆虫挣扎的战场,还有泥土,沙砾、碎屑和许多小小的动物过客象田鼠和野兔所遗下的排泄之物。那是田园派诗人写下的写实主义的诗歌。
多年以后我已经不再是少女了,却依然穿着绿色的裙子坐在一盏孤单的灯下。这盏灯瓦数很低,有着适合做梦的黄色光线,它使我很容易就记起了以前的事情,那些关于少女的梦和蕨类植物对一颗眼泪的见证。那颗温暖的眼泪曾经滚落到我的面前,一些手感轻柔的情绪被包裹妥当,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岁月的香气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类:松香,以及樟脑香。松香是拯救,樟脑香是沉沦。松香是甜润的少女,樟脑香是迟暮的老妇。还有什么比在回忆中加剧了自身的苍老更令人悲怆的不安呢?所以学会在记忆中绕开一些挡路的石头也是一门技艺。现在我紧闭衣橱将樟脑的味道囚禁在5尺之远,兀自在灯下把玩一粒小小的明黄。一时间过去的年代香气缭绕,一些尘封许久的事物在大地的褶皱之处隐隐浮现。它没有明确的持有者,那是大地的诗歌。
你笑着,看上去却让人无比的悲伤。你看,诗句就这样产生了。这多少有些悖论:诗句的产生不是出于甜美而是出于挣扎。
在灯的斜上方的白色书架上,还有一块年代久远裂为两半的石头,其中一条鱼完美的化为双身,与这粒琥珀静静的对视。这条鱼,看不清他的表情了,赖以生存的水源被永久的锁定在这块石头的内心,那是诗心,只有闻得到松香的人才能接近。琥珀是柔软的化石,是古老的年岁与未来的年岁相恋时写下的情诗。当诗句被蓬勃向前的风大声的读出时,这条鱼正费劲的挤进一块石头。我不知道万年之后,那些情诗复活在我的笔下汩汩流淌并被我当成了战胜生活的利器,那株古老的松树有没有遥远的赞同;至于那条鱼,亿万年后来到我的房子定居是不是他最完美的归宿,我也没有问过他。
“一滴热泪或许可以复活一个灵魂?”就让他成为一件悬案吧。我相信所有对于对谜底的寻找都是冒险,思慕它却是一种年深岁久之中提炼出来的风雅。
所以,我不找,我等。我知道这句话只有你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