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推门,映入眼帘的是挂在西厂棚口的一张席子,姐姐说这张席子挂在那儿有好多年了。翻看相片,在儿子坐在婴儿车里的相片上真的看到了那张席子,不禁感慨:席子真的是耐用,风吹雨浸日晒至少三十年了,儿子都长成了大人,席子还是旧时模样
故乡人盖新房子,等围好院墙,乡亲们就陆续去看新房子,一进院子习惯这样问:盘炕了吗?若盘了炕,老人定会接着问一句:买席子了吗?一个家若是买了席子就真正像一个家了。
故乡人用的席子是竹篾编的那种普通席子,是从五里远的集市上买回来的。通往殷村的羊肠小路上,时常看见背一卷席子回家的人,白花花的席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泽。背席子的男子是欢欣的,招呼声里带着对新家的规划,对新生活的渴望。
席子隔潮,铺了席子再铺被褥,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热腾腾的烟气飘浮在光束里。来串门的女子喜欢坐在炕头拉家常,说说被褥做得好看实在,之后就掀起被褥来欣赏席子,夸夸席子细腻。席子不贵,女子们买席子一般都是捡集市上最好的席子买,粗糙的席子再便宜也看不上。
老人们放钱要放在席子下,被褥压着,心里有底气。枕着钱睡,踏实得很。没人的时候掀开席子拿出压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沾着唾沫数数,心情没来由地好。年轻人出门,老人就从席子下拿出钱来递给年轻人,遵循“穷家富路”的古训,希望年轻人出门办事顺利。
席子不张扬,一年到头很少被主人扛到院里晒晒,腊月扫炕的时候有机会露露脸,晾晒一天,黄昏就又铺在了炕上。好在冬天的炕热乎乎的,庄稼人不缺柴,总能把炕打理温暖。只是有了缺口的炕,火苗与黑烟顺着缺口往上蹿,席子就被熏黑了,甚至都糊掉一角,再用的话会脏了被褥,那就到该换席子的时候了。
旧席子很少被扔掉,它只是不在炕上了,照样可打地铺。夏天,地上铺张席子就是干净的炕,一家人睡在席子上,凉风从竹帘里跑进来从窗口里跑出去,睡梦都是安逸的。喜欢折腾的庄稼人,夏夜背着席子去麦场睡,在空旷的麦场上铺开席子,衣裳当被子,鞋子当枕头,风儿从刚长出玉米苗的田野吹来,带着青苗特有的清新味儿,睁开眼是满天星,那样的夜真是陶醉了。一觉睡到阳光爬上麦秸垛,庄稼人再扛着席子回来,席子带着露水的潮意,服服帖帖地依偎在庄稼人的肩头,婴儿似地招人喜欢。
铺上席子的地方就意味着干净,母亲在炕上纺线,被褥太宣软,不适合放纺车,母亲就把被褥叠到一边,把纺车放在席子上,纺线的声音细脆细脆的,仿佛传到席子上又折回来似的。难忘雪白的棉花晒在席子上的情形,母亲晒棉花不直接晒到房上,觉得打扫好的房顶也有尘泥碎屑,总得晒到席子上才心安。
席子不孤单,屋里有搭绳的竹竿,院里有扫帚与扁担,它们都是竹子做的。庄稼人特别偏爱席子,需要用竹篾儿的时候,多是掐根扫帚枝儿,没人损坏席子。席子越磨损越细腻,旧到一定程度,孩子在上面玩不担心划着手。故乡人把席子上的竹篾儿叫席篾儿,小曲儿也有它的影子呢,形容姑姑和侄女长得一模一样时就这样念叨:姑姑,侄女,不差一细篾儿!
我家大约是八十年代末拆了土炕,换上了床,床是不用铺席子的,大约从那个时候起,席子就搬到了西厂房下,给旧东西起遮挡的作用。西厂房没有门,一进院子放在西厂房里的杂乱东西就尽收眼底了,后来干脆把席子挂上房檐遮挡半个西厂棚,这样看起来整洁严实。我儿子八个月的时候坐在小木车里玩,不经意拍了几张相片,就是席子做的背景,现在儿子都虚岁三十了,那席子还在原处挂着,不怎么旧,仿佛时光还在原地等着。
故乡人说陈年旧事,说某某人家穷,去世了置办不起一口棺材,只好用席子卷了埋掉。童年时听这个话题,觉得死去的人很可怜。现在忽然不一样了,人生一世,总得归去,有席子依偎着,如同夜夜睡在竹林里,清凉惬意。有席子陪伴,如同永远睡在自家的炕上。
原来有席子相伴,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