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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丧变喜

  • 作者:湘诗飞翔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09-07 16:2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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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我的老家“房上”,潘姓虽说是大姓,我父亲却只有兄弟俩人。他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父亲活着的时候,他的哥哥、我们称作大爷的,每一两年,总要到城里来一趟,在我们家住上一阵子。1994年春上,父亲去世,安葬之后,我们姐弟六人回了一趟老家,大爷跟前跟后,一个劲掉眼泪,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后来终于能说话了,他说:我“老”的时候,“五”得回来。乡下把“老死”叫做“老”,含有寿终正寝的意思。他说的“五”,是我弟弟鹏程,大排行老五,在我们家的兄弟中,他居长。我说大爷,我也回来。他想了想,说你忙,你就不用回了,让“六”来吧。他看重男孩子,虽说在我们这个家庭里,一向是我主事,他也仍然希望他过世的时候,是弟弟们而不是我回去奔丧。

      那样,他的丧事会很风光。

      于是我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对弟弟们说:到时候,你们都回来!

      我在我们家里,说话是有权威的,所以前不久接着大爷病危的电话,我就给几个弟弟带话,告诉他们不管有什么事,多大的事,到时候都得放下来,赶回去。他们问:那二姐你呢?我说我当然也去。

      我是从外地匆匆赶到的,我正在出差。大爷已于头一天夜里12点多钟去世了,那一天是2002年9月22日,阴历八月十六,月亮正圆。但让他能够合上眼的是,当时我姐姐,还有他最看中的我们家长子老五,都在他的床头前。并且他也知道了,我的另外几个弟弟,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陆续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所以我们看到的“老了”的大爷,合着双眼,睡着了似的,很安详。

      大爷虚龄九十,实足年龄八十九岁,这无论是在我们潘氏一族,还是在村子里,都是高寿了,农村所谓的“喜丧”。就办得很大,大到一进村口,就听见唢呐喧天,鼓乐齐鸣,进去了,更是感到似乎一个庄子上的人都在忙。灵棚是早就搭起来了,五彩纷披,大红大绿,上头饰以灯绘,一串一串的,即使是大白天,也能想象到它夜间的辉煌。除了我的叔伯妹妹,我大爷的两个亲生闺女,哭得死去活来以外,其余的,并不见悲伤。我先按乡下的规矩,在大爷床头趴下,恭恭敬敬磕了头,然后站起来,喊了一声“大爷”!,就站到一边去了。几个妇女,在我的边上拉长了腔,大声哭泣,有板有眼、有长有短、有腔有韵,我想这就是古人所谓的“嚎啕”了,俗话所说的“哭丧”。农村白事中,有专事此道者,为的是渲染悲痛的气氛,装点丧家的门面,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很难有如此声势浩大的表达。

      而一般人如我,只会默默地掉眼泪。

      退出来看看,灵堂上的对联是:“一生行好事,千古流芳名”,横批:“当大事”。这幅联语,一半写实。大爷一生,做好人,行好事,是潘氏一族乃至房上一村中,即使与我们这一枝不睦的人家,也都充分肯定的,但说能流芳千古,则是溢美之词。不过说好话总比说坏话好听,尤其是说死人的好话,这在乡村,在中国,是一条基本原则。

      灵棚的材料是尼龙稠,它的正面,是彩绘的民间年画风格的八仙过海,喧嚣热烈,上面写着联系人的电话号码。

      乡村丧事,正在走向市场化。

      我在我们老家的辈分很高,子侄成群,有好几个侄子、侄孙,都和我差不多大。就都很“皮脸”,在“姑”跟前撒娇。他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并且自说自话道,二姑回来了,二姑好不容易回来一躺,二姑疼咱,一准得给咱散烟!我说散、散!我问他们,得散什么牌子的烟啊?他们说别管啥烟,反正东海拿不出手来,二姑你恁有钱。“恁”是我家乡方言,“那么”的意思。我哪里有钱?不过也无须和他们争辩,辩也没有人听,就和我大姐一起去买烟。村里小卖铺的人一听,大惊失色,问:“啥啥?你俩人也真敢买,办个丧事还上黄山!”据他说,我们家办丧事上的东海烟,已经是村里一般人家办喜事才上的了,而一般人家的丧事,顶多上块把钱一包的烟。

      黄山烟买来了,但走到半道上就让他们哄抢去了,欺负我认不清人,有的还来要二茬。我说你不才拿过一包吗?还有你,你也拿过了。他们一哄而散,问谁拿了?谁拿了!都是“启”字辈的侄子,十几一二十口子,我也叫不出个谁谁,只能由着他们闹腾,光笑不说话。他们说姑,姑!姑父没回来,算是“癞癞猴子躲端午”,躲过这一时去了,要不,看咱几个人怎么治他!乡村风俗,丧事“闹”女婿,“癞癞猴子”是指癞蛤蟆。而我和我姐姐,虽说是至亲,回来奔丧,却算是“外人”,“上礼”的时候,单子上居然不能“上”自己的名字,得“上”“客”的姓名。皖北一带的“客”,专指女婿。我家的“客”姓许,我就是“许潘氏”。我说你们又不认识他,上他的名字,你们知道他是老几呀!

      “嘁!姑!怎么说话呢?”他们更加肆无忌惮:“要是都不知道俺姑父是谁,那咱这些人,还不都白活啦?”

      我无奈地看着他们,面对他们的嬉皮笑脸,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我不久就知道他们的厉害了。我大爷的女婿、我的王姓妹夫,在我们同一个村子里居住,因为我的堂兄也在外头工作,所以多年以来,都是由他照应大爷大娘的生活。这使得他平日里,在潘姓人跟前说话,难免有些“霸道”,谁让他侍候老人呢?早就想杀杀他的威风,可一直逮不着机会;这回天赐良机,“启”字辈的侄子们就暗中商量,穿孝衣的时候,要好好治治他!该轮到王妹夫穿孝了,只听得掌管白事的“支事”,乡村所谓“大支子”,站在灵堂一侧,拉长了腔调喊:本庄的“客”,上奠!本庄的“客”就他一个,所以就见王妹夫整整衣巾,上前一步跪拜,结果还没等直起腰来,就让侄子们一哄而上,扯胳臂拽腿,拉到了板凳上。开始穿孝了,可哪里是给他穿孝啊?都是乘机会你推一下,我搡一下,当然,最主要的是掏他口袋。掏口袋一是掏钱,二是掏烟。有那不懂乡下规矩的城里来的“客”,让掏得不名一文,连返回的路费都没了。不过王妹夫可不是什么城里来的“客”,想在他的口袋里掏出点什么,做梦吧!所以一帮小子们忙活了老半天,里三层外三层,掏遍了所有的口袋,才掏出了两包烟,和五块钱的毛票。这是熟谙乡村风俗的“客”们,装在口袋里的最低限度的钱,再少就说不过去了。我的侄子们就都很气愤,骂骂咧咧,手下得特别重,一件孝衣翻过来倒过去,穿了好半天。

      王妹夫没法,这个时候,他只能任他们摆布。

      虽然我家的“客”没来,但接下来,“大支子”还是一切如仪,在本庄的“客”奠过之后,高喊一声:怀远的“客”,奠!

      我慌忙代表我家的“客”,磕头上香。

      请的一班“响”,在我们那一片名声很高,能吹很多传统的白事曲牌,更能吹很多现代流行歌曲。“响”是响器的简称,也就是唢呐。我家乡的方言,简洁传神,对人对物,往往有绝妙的表达。因为是“喜丧”,吹的就多是流行歌曲,热烈欢快,喧天动地,加上一个庄子的孩子都拥来了,弄得不像是办丧事,倒像是唱大戏。我问这怎么回事啊?怎么也不伤心?马上就有人说我:“嘁!伤的哪门子心啊,这得当喜事来办——老丧变喜!”

      变喜的老丧就办得越发热闹,到了晚上,果然唱开了大戏。都是一些城里流行的歌曲,用唢呐吹出,别有一番风韵。上台来演唱的,除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闺女,还有一个小女孩,七八岁模样,能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很多很多流行歌,让我惊叹不已。都和丧事无关,却和城市与爱情有关,电子琴和现代音响一起,营造出迥异于传统民乐的热烈的气氛。所有的人都涌在台下,汉子们抽烟,妇女们笑,孩子们来回乱钻,年轻男女则乘机会眉目传情。乡村的四野正在沉入黑暗,只我家门前灯火通明。远远的,那些叫作衣桥、马兰或是袁洼的村庄,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狗吠,尖锐而清醒。那是我姥家、舅家或是表大爷家的村子,中国农民世代居住的地方,而在今天,我更愿意称它们为变化中的乡村。

      是的,虽然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没改变,但其实一切都在变,如这场丧事透露给我们的信息。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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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老丧变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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