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那一块儿，加工变蛋是一项传统的家庭副业。小时候记事起，我们村就有两三家加工变蛋的。不过那时没啥规模，都是摆个烟酒摊，自产自销。如今不同了，不但扩展到周围数个乡镇，成百上千家加工者，更有少数出类拔萃的，利用互联网平台优势，产品卖到全国各地，生产规模一改家庭作坊模式，逐渐向现代化工厂靠拢。抚今追昔，不胜感慨，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大概我十二三岁那年，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从银行贷了一点钱，开始在我们家加工变蛋出售。因为是用手轻按着裹了厚厚一层生石灰糊的鸡蛋，在铺满麦糠的地上滚动，等沾满后再密封进大陶瓷缸或塑料薄膜中，所以形象的称变蛋加工叫“弹变蛋”。
我家弹变蛋的规模不大，但操作流程格外严谨。因为事关利润和能否早日还贷，父亲一点也不敢马虎。首先选蛋。我印象中这道全凭耐心和谨慎的工作都由母亲完成。准备一大盆清水，把集市上或父亲走村串乡收购的鸡蛋逐个放进去，凡是漂浮水面的弃之不用。处理它们的方式就是㧟回集市上卖给饭店或私人，至于最终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不过申明一点，这些鸡蛋可不是坏蛋，只是有肉眼无法窥见的细微裂纹。裂纹小到瞒过人眼，却无法在生石灰和密不透气的环境中修度成佛，生石灰水通过裂纹渗进蛋内，经过十多天腐蚀到底能把它们毁坏成一壳臭水;第二步把生石灰粉末和食用碱按5:1的比例兑好，加适量盐、水、锅灰，调制成灰色稀糊状;第三步备好干燥干净的麦糠，清理好预备盛变蛋的陶缸或必须完整不能有任何破损的塑料薄膜;第四步正式操作，把沉入清水底部的鸡蛋一个一个捞出，放进灰糊内，拿一个用粗铁条捏制的带三四十公分长的柄，柄端一个直径比鸡蛋略小的圆圈的特制物件，按住鸡蛋沉进糊中，涂满石灰，接着翻手捞出，轻轻一斜手抖落到厚厚的麦糠上，另一人手缠塑料袋，按住迅速滚动，倾刻间，裹满灰色糊浆的鸡蛋变身黄褐色，被扒拉到一旁，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滚动，直到准备的鸡蛋全部“弹”完;最后一步装缸或袋，扎口密封，让鸡蛋生石灰亲密融合，历经半月生命时光的华丽嬗变，最终呈现完美惊喜。
新出缸的变蛋，磕净黄褐色麦糠石灰，剥去灰白色的蛋壳，琥珀状的蛋清柔嫩凉滑，摇摇欲坠;嫩黄色的蛋心清香适口，溏油似乳。不过此时，还不宜出售，还需要摊开在巨大的高粱箔上，在院中阴凉处晾晒。一般三五天后，变蛋外皮变得灰白，手一托感觉蛋内乱颤，表明瓜熟蒂落，可以大张旗鼓上市了。
父亲做事，向来投入。干了一段时间后，看到市场上变蛋味道大同小异，就琢磨开了。他用大茴、花椒、白芷、香叶、桂皮五种香料，按合适比例配比后，放到大锅里熬成五香水，替代清水活石灰，做成香味浓郁的五香变蛋。由于口味独特，深受市场青睐，父亲每天骑着二八横杠自行车，后座驮着两面带深篓的荆条筐，早出晚归到邻近县城送货。
母亲和父亲分工不同，但同样万分辛苦。天不亮就起床，背着装钱的包，㧟两个竹篮子，走到村后的码头，搭乘第一趟渡船，来集镇上收购周围村民自家鸡下的蛋。那时哪像如今农村，私人蛋鸡场遍地开花，都是需要好多天，零零散散，一点点才能攒够弹一次的量。有时实在攒不够，父亲只好带着驮筐，走村串乡下去收。风刮日晒，淋雨冒雪，几多艰辛，几多困难，个中滋味不是亲历者，实难说尽。
有一年暑假，为了尽快攒够原料，父亲借来一辆和他同款的自行车，新买一个荆条筐，让我骑自行车驮着，与他一起“游乡”收鸡蛋。当时农村的路况很差，几乎全是坑洼不平的土路，破旧自行车行走在上面，咯咯噔噔颠簸不止，犹如小船在波浪起伏的大海航行。驮筐内虽然垫着厚厚的麦秸，毕竟装载的是易碎的鸡蛋，一路上小心翼翼，担惊受怕，怕鸡蛋磕了碰了，破了皮不能用了，还怕车倒了，辛辛苦苦收来的鸡蛋全摔了，赔个惨不忍睹。这样提心吊胆防着脚下，有时防不着天上。俗话说“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正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顾茫茫庄稼地的半道上走着，刚才还晴空万里，烈日炎炎，蝉鸣暄嚣，突然天边乌云滚滚，波浪似的向头顶涌来，还未等跳下车披上雨衣，已经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刹那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哗哗”的雨声震耳欲聋，仿佛一万匹野马在旷野奔腾怒吼。父亲和我无处躲避，只能任雨淋浇。那落汤鸡状的凄惨模样，我想即使骆驼祥子见了也得叫三声惭愧。
原料收购的不易，极大限制了我家变蛋加工规模的扩大。父亲说其实黄河以北有大型蛋鸡场，只要有足够资金，鸡蛋要多少有多少。可是那个时候，父亲说出来的那笔资金数字，对贫困的我家来讲，无疑是可望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我家的变蛋生意最终限定在小大小闹的状态，仅够勉强维持生活而已。
一眨眼，事情过去三十多年，农村面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四周乡镇的变蛋生意发展的如火如荼，许多人靠此不仅脱了贫，还雄心勃勃向企业化进军。真应了伟人那句名言:“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父亲老了，没有赶上这个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繁胜时代，但他在经济初起，万般困难情况下，所付出的努力和汗水，依然给了我憧憬美好生活的信念和动力。我永远感激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