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的高原异常的寒冷。风震落了枝头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只留下一根根嶙峋的骨头,让人看了揪心地疼。寒鸦的鸣叫依旧还是那么凄厉,那么沉闷而尖利地划过天际。高原的山林,其时是没有阳光的。雪落了下来,白生生苍茫的一片。
森林里,比树枝还要孱弱的儿子,正顶着厚厚的雪片奔跑在林间。有好一会儿没听见沉闷的枪声了。这阵子很难寻到野兽的踪迹。我为儿子的勇气和韧性所感动。
寂寞等待之际,我从枕头下拿出一封信。这是一封家书,是娃娃他爷爷从城里托人捎来的。那是在仲秋时节。父亲很久没有给我写过信了,平日里就算来一封,也不外乎是些陈词滥调的问候。这次不同,老人家在这封并不算长的信中,反复强调自己很久没有吃过野味了,让我在过年前无论如何也得带些风干的野味回去。
对于父亲的嘱咐,我想,理当厚重些。许多天以来,我把生锈的铳擦拭了好几遍。夏秋时节本是打猎的好机会,不过兽们带崽的比较多,山里人倒守着这份善心,入冬后再打,好给兽崽留条活路。
忘着窗外满当当苍遒的积雪的世界,我想,该行动了。于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我叫儿子从墙上取下已锃亮如新的老铳。我再次用手指擦拭了它,目光久久停留在它的身上。儿子愣愣地站在我面前,望望我又望望我手中的铳,“打猎么?”他轻声问。我点点头,看着他慢慢蹲下身倚在我的膝边。我轻轻抚摸他像刺猬一样的头,坚硬的发丝刺得我的手心隐隐发痛,“拿去吧”,他从我手中接过铳,怔怔地看着它,然后将目光移到我早已动弹不得的腿上。从他迅速转变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已经理会了我的意思。他站起身,从床下拿出一瓶青稞酒,折身在我膝前重重地跪下了。这是壮行的酒。山里人的规矩。千百年来不曾改变的规矩。
我打开瓶塞,仰头喝过一半,再把酒瓶递给他。我儿神情肃穆而专注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双手攥住酒瓶,仰过头去,咕嘟一声饮尽了余下的那半瓶酒。脸儿红了,酡红的,像旭日破晓的那一种红。眼窝里亦呛出了泪花儿,像春日里花瓣上的露珠,晶莹、纯洁。
我儿出发了。
林子里有渐渐远去的清脆的脚步声。
二
我儿过了腊月十八就十三岁了,那一天亦是他母亲的忌日。他母亲是产他时染了风寒过世的。那是一个勤劳贤惠,命根子里却极苦的女人。
不一会儿。林子里响起了枪声,忽东忽西,甚至,有一次子弹是我们木屋的脊梁过去的。“这是打猎么?”我侧头望着窗外。
实则我是没有理由去责怪孩子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给他传授过打猎的经验和技巧。我为自己的“过失”自责不已。林子里的枪声距我远了。我闭上眼,想象着我儿正以一种欢愉的心情惬意地击倒了雪地里奔突的野兽。
我父亲是前年秋天离开山林到城里去的,他说上了年纪的人在雪地里已经站不直腰,趁着身子骨尚未全然的枯朽,还是到城里去谋个活路。我觉得父亲的想法不错,于是他老人家就在那年的初雪飘零的城东挂牌卖药糊口了。所卖之药,皆为草药。那年头,有一股被红军打得无处安身的国民党刘元塘残部逃窜至此。于是,消炎止痛、跌打损伤一类的药还能卖得一点钞票。尽管,这些家伙买药付钱的不多,父亲仍在信中称:以此糊口,足矣。
有好一阵没有听见枪声,想必我儿跑得很远了。
前段时间我曾听二鬼爹说,带八角帽红五星的红军是四月初十渡过金沙江,在城里头修整过一些日子,后来就冕宁方向走了。二鬼爹还给我说“他们不该走的,一走,黄皮狗就开始出来咬人了。刘保长那几爷子不是人,贫农团谢主席、王主席他们死得惨哩”。我接过话茬,“听说贫农团里有叛了变的?”二鬼爹显得极度的悲愤,“那不是?姓周的那小子不是榔头娘一泡屎一泡尿扯大的?红眼白眼就没有看出个正道来。”他顿了顿,“是没有好下场的”。他的手明显地颤动起来,我忙说“红军迟早还得回来,你信么?”二鬼爹点燃烟斗,目光顺着窗棂遥望北方,喃喃道,“那是,那是,好亮眼的一支队伍”。
三
这天的黄昏是悄然而至的。透过窗,我看见三只、四只、五只,最后是成群鸟飞进了树梢。它们鸣叫着,带着孩童般稚嫩的嗓音在枝头上栖息下来。
而我的儿此刻已经没有回来。
我始终坐在窗前,看夕阳西下,看雪覆的树林由白变黑,看灿烂的星空消隐在晨曦的殷红里。
而我的儿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楞豹头替我去森林里寻了个遍,捡回我儿的一只青布鞋。楞豹头从在林子里捡柴的锄子那里,听到了关于我儿活着时的最后一些消息。
那天,我儿循着一串兽迹追至黑猩崖,在那里楞豹头亲眼看见我儿打下一只獐子,拖着它刚挪了几步,迎面来了五个穿黄皮的,先是夺猎物,我儿依了。后则夺枪,不遂,双方都开了火。我儿打死一个,同时自己也一头栽进了雪堆里。楞豹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我,“娃儿死的地方的岩石上贴着这个”。我接过来,一整带着体温的纸,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竖写着几个字“红军万岁”。
楞豹头背着我到了黑猩崖下,我儿躺在雪堆里,我轻轻刨开他脸的雪。很安详的脸上没有痛苦的神情,只是雪地里两粒弹壳,像刺刀扑向我的胸怀。风,呼啸着穿过山林。这一夜的雪,有一种凄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