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1908年，他离开人间已经三十多年了。他具体是哪一年逝世的，我已记不得了。不仅记不得，甚至连一件证明他存在过的遗物都没有，哪怕一张照片也没有。不是我不愿意保留，而是我从来不曾拥有过。
记得，父亲是照过相的。那是我工作去远方回来探亲时，姐姐和姐夫带着他们年幼的三个儿子，与我及父母在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我期待再次回家时，得到那张“全家福”，我在异乡感到孤单时，注视着这张相片，犹如与家人相见，从而得到心灵的慰藉。当我回去问姐姐才知道：摄影师按下快门那一瞬，母亲动了一下，她的面容就模糊了。相馆说可以去重照。我在远方，人不能到齐，就没有照成。等人能到齐时，也没有谁再提议去照。于是这一生我就没有见过父母的照片，哪怕他们生命结束时，连遗像也不曾有过。
生长在旧社会的父亲，由于他出生在穷苦人家，没有文化，不知道掌握一门手艺或技术，就只能靠卖力气吃饭。而在人剥削人的社会，卖力气是无法解决温饱的。温饱都谈不上，哪里还谈得上别的需求?纵然到了新社会，没有生存能力的他，又能给他的孩子留下什么呢?能够证明他曾来过这世上的，只有他与母亲逝世后的合墓，只有那刻有父亲和母亲名字的墓碑。这坟墓里不仅是埋葬了生前穷困潦倒的父母，也埋葬了把他们逼向饥寒交迫的旧时代。每年清明后的某一天，我都会和姐姐到父母墓前来看望他们。每年三十夜，我们都会给他们供饭。虽然没有他们一张照片，但他们却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
我1953年出生，第一次照相是在18岁时，是为办初中毕业证需要相片才去照的。我读书晚，9岁时，母亲才带我去报名上学。所以中学毕业时，读书早的同学才16岁，我却18岁了。我有一本老式的相册，是70年代中期买的，里面存放着我的毕业证书，从毕业证上我的照片看，人虽年轻，留着平头，穿着学生服，却没有青春焕发的神气，而是显得那么的木然，甚至有些忧郁。与这张相片同时照的，是毕业时与同班同学的集体照，背景是学校教学楼，教学楼前是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塑像，他老人家高高地耸立在中间，背着双手，注视着远方。由于人多，这张照片场面大，虽然我知道自己站在第三排左边第二个，第一个是我的班主任韦老师，但随着岁月对相片的损伤，现在我要看清自己，还得借助放大镜才行，而且它给人带来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初中毕业后，我被招工到都匀一家三线厂工作。一年后，我被派到北京实习。一个星期天，去实习的同事约起去逛北京城。当时我们租了一部120相机，买了几个五角钱一个的简装胶卷，在天安门前 、人民英雄纪念碑、军事博物馆、北京火车站、故宫、颐和园等地照了相。晚上在饭店吃饭时还吃了本地的特色菜北京烤鸭。游了一天，每个人才花8元钱。不过在当时我们是学工，每个月的工资才18元5角，也就是说我们这天差不多花掉一个月收入的一小半，况且那时我每个月都要寄部分钱给父母用，可以说这是我那时有生以来最奢侈的一次。为了保存好游北京的这二十张照片，我特地买了一个相册。这些相片应该是我40岁以前照相最多的一次，尽管以后有新增的照片，但都是与别人去玩时照的，而且多是与同事或朋友的合影，单独的偶尔有一张，并且很多年照相的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去北京实习时那一天照得多。而且也许是相机太低档，胶卷质量太差，照相水平太业余，当时光线太暗淡，这和见到多数时间长久的黑白相片有着的共同特征，照片看来比较平板，比剪影好不了多少。不过比起没有留下一张相片的父母来说，我已经很满足了。
出生在新社会的我，即使我十八岁才第一次照相，但我毕竟读了初中，还当了工人，还被厂里派到北京实习，更为幸运的是，还有一些照片展现我的成长史，尤其是去逛北京城的那二十张照片，虽然相机及胶片的质量低，年代也很模糊，同时它是黑白的，哪怕我因缺吃少穿而瘦弱，哪怕我因贫困而忧郁木然，但我毕竟有过值得回想的过去。当然，由于年代已久，这些黑白照片有了霉斑，显得有些不堪回首，凝望它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与苦涩，可它毕竟留下我年轻时的身影。
孙孙胡椒是2018年10月来到人间的。他三个月时，他爸爸、妈妈就带他去儿童相馆拍照专辑相片，并根据选定的照片，为他做纪念性的相册，再选最生动的，制作成小像架，放在他家客厅的条柜上。当你走进他的家，望着那躺着、爬着的可爱模样相片，见到他逐渐长大，能坐，能爬，甚至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就仿佛穿越了时空，在意识上停留在他三个月时，甚至刚出生的那几天，在视觉上却回到眼前所见。过去与现在的反复，让你觉得这如同意识流镜头在头脑里不断地转换。
胡椒照的相很多，我最喜欢的是选用他不同时期的六张照片制作的2021年台历。这台历有他在室内不同背景下，不同的穿着，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表情。有戴帽子的，也有光着头的。有坐在沙发上，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光着脚丫的，也有穿着鞋的。有平静往前凝望的，也有喜笑颜开的。有双手拿积木的，有抱着足球的。有平视拍摄的，有仰视拍照的。有往左侧的，有往右侧的。这六幅相片每一幅都是那么地生动、活泼，都让人喜欢。
胡椒出生前一个月，老伴就去儿子家看护儿媳。胡椒出生后，老伴就在他家带他。从那时起，我就一人待在家里。当然每个星期我至少会去陪他玩-天，和他奶奶一起带他逛公园、逛超市。或许是他奶奶带他来看我，这时我就带他到小区去坐滑滑板，坐摇摇车。我不太爱去外面游荡，除非有事要办才出门。我喜欢待在家里看点书，写点东西。看书累了，不想写东西时，我就会注目台历上的胡椒，感到仿佛和他在一起，耳边会响起他叫“爷爷”的亲切声音，脑海里会浮现他的欢笑表情，一种叫天伦之乐的情愫会像潮水在我的心里回荡。这个台历上的胡椒，不仅陪伴我愉快地度过这一年，我还会保存着，等他长大后拿出来，对他讲述他小时候的故事。为了让他听得有滋有味，我当然会添盐加醋。
2018年出世的胡椒，显然是赶上了好时代。这时的中国，经历了改革开放和发展经济时期，国家逐步走向繁荣、富强，同时也让人们的观念发生巨大的变化。胡椒的爸爸、妈妈在思想上就比我们老一辈解放得多，他们为了更好的生活，放弃“铁饭碗”，从体制内走到体制外，经过多年的努力拼打，为孩子的幸福打下良好的经济基础。胡椒一出生，就过上优越的生活。他的成长，就像他那些照相一样，不仅是色彩鲜艳，还充满欢快和甜美。除了他爸爸、妈妈带他去儿童相馆拍照那些有时间纪念、有审美品位并制成相册的照片外，我们每人都会用智能手机抓拍一些他的有趣精彩的情景及视频，发在我们家的“幸福一家”群里，甚至还发在朋友圈，把这快乐与大家分享。今年大年三十，我和老伴抱着胡椒，儿子用手机为我们三人连拍数张。胡椒双手往前伸，像一只展翅飞舞的蝴蝶。我们仨笑得是那么地灿烂。望着这照相，我才体会到什么叫甜蜜和幸福。
从照相的角度，我顿悟到:父亲、我、胡椒的命运，都是与国家的命运和时代的发展紧密相连的。所以我能活到今天，能够领退休金衣食无忧，比起父亲来，是一种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