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冬至以后,北方的树叶已经被寒风抽打得光秃秃的,大地顿显枯黄消瘦了许多。偶尔,有一只落单的鸟儿飞过,发出几声凄厉的悲鸣,让原本空旷高远的天空变得低沉起来。
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像极了大地受伤后的疤痂。此时,在皖北平原一个叫汪庄的西地里,我正跪在母亲的坟前,哭诉着离别后的思念……
母亲1931年生于姜寨范庄一个殷实的大家庭,排行老幺,前有四个哥哥,从小娇生惯养,是姥姥家的掌上明珠。但天不遂意,母亲13岁那年便得了重病,常常疼得在床上打滚。那时的医学不是很发达,看着小女儿天天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除了四处求医,姥姥还领着四个儿子烧香拜佛。乞求上苍随便带走其中的一个儿子,只要小女身体能好。现在看,这种做法是徒劳甚至是愚昧的,但对于一个旧社会的父母,这是多么深沉而无奈的爱呀。
1974年,大哥当兵后带着母亲到南京医院看,医生还私下讲,母亲得的是不治之症,基本上活不过45岁,往后余生尽管吃好喝好即可。没想到,整天病怏怏的母亲还晚来得子生下了我。据母亲说,自怀了我,便绝了经。后来,我也开玩笑讲,是母亲忍着病痛给了我最后一次来到人世的机会。小时候,家里生计缺斤少两,姊妹又多,母亲为了养活我,一直到上小学时才断奶,幺儿对母亲的感情就不言而喻了。
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我正在下面板块检查。心情糟糕透顶,敷衍午饭后,我便匆匆告假返乡了。一路上,一会儿细雨濛濛,一会儿阴云密布,笼罩着我忧伤且疼痛的心情翻腾不止。
18岁那年,父母把我送到了军营,这一去就是24年。军人是个特殊的职业,当兵就意味着牺牲奉献。由于自己一直处于主官位置,加上繁重的工作训练任务,便很少回家,记忆中就没有陪父母在老家过过年。所以,也就有了转业后,在疫情发生的当年春节,驱车千里回家陪伴父母15分钟的冲动。我知道,这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唯一愧疚的就是父母和妻儿。特别是父母,总是以工作忙,没时间或还有时间等各种理由错过团聚的机会。不知不觉中,眼看着父母渐渐白发满头,渐渐步履蹒跚,渐渐佝偻如弓,直到离我们而去,化成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对于这个世界,你我不过是一粒尘埃,但对于一个家庭,我们都是顶梁柱。很难想象,在我从军后,年迈的母亲是如何渡过她孤独且病痛的晚年的。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十点多钟,母亲不能言语,躺在床上两只手不停地挥动着……医生白天已挂过水,约定早上5点钟再来,商议母亲具体治疗方案。但母亲在当天凌晨4时09分与世长辞,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享年90岁,我们多想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呀。后来听老人讲,挥手是母亲在与子女告别,也是在与病魔做最后的挣扎。她不愿意再受病痛折磨,干脆在医生到来之前就毅然决然地走了……
在守灵的三天三夜,母亲的音容笑貌犹在昨天。而现实是母亲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与我阴阳两隔。我多么渴望还能听到母亲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叹息。但印在眼前的是母亲矮小却直挺挺的身躯,她的脚前墙面斑驳,还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我禁不住心如刀绞,一阵眩晕……母亲一身疾病,一生穷困,一向默默承受,从来不提任何要求。特别对部队的我,一再叮嘱,要服从组织安排,老实做人,扎实做事。因怕影响我工作,24年来,从未迈进过部队的大门。
三年前,母亲得了老年痴呆,已认不出人。但每听到有人喊出我的名字,就异常的兴奋,转而嚎啕大哭……这分明是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思念儿子、爱护儿子最本能的表达。她说不出口,却深深镌刻在母爱的记忆里。
是的,我是多么的不孝呀,除了没有时间的陪伴,没有生活的照顾,没有亲情的表达,没有医治母亲的病痛,连父母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我的孝心究竟在哪里呢?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是多少子女义正辞严的深情告白,但又有谁真正理解其中蕴含的意义呢。百善孝为先。我尽孝了吗?是怎样尽孝的?到底尽了多少孝?!……回想与母亲的点点滴滴,我就越发的痛苦和不安。不得不说,母亲脚前墙面的裂痕,也成了我活着的裂痕,除了疼痛,还时刻提醒自己是不孝之子,未尽人间孝道。
安葬好母亲后,与其说,我常常沉湎于思念母亲的悲痛中,不如说,沉陷于对母亲的愧疚忏悔中。我想提笔表达对母亲的哀思,拟了《不孝之子》《望子成龙》《与子无忧》《赤子之心》等章节。但这笔千钧重,我本懦弱多愁,只能在夜晚或无人的角落以泪洗面。也许只有黑夜和泪水才能包裹我的伤口,拯救我的灵魂。妻子怕我出意外,尽量不让我再提写作之事,并默默协助我开始修缮祖宅事宜。
2021年,虽是牛年,但疫情肆虐、台风水灾、通货膨胀、生活艰难……每个人都不容易,我也遭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回想这一年,丧母、丧气甚至丧志。生我、养我、疼我的母亲离我而去,混沌间我已过不惑之年有余。今跪笔而记,只愿逝者安息,生者安顺吧。
2022年元月于五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