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最终诊断:骨髓癌,已扩散。
这是母亲今年第四次住院。病床上的母亲并不知道这一切,但隐约感觉到问题严重,因为已不能站立,不能进食,不能正常讲话,靠鼻饲和打吊营养液来维持生命。一根硅胶管穿过鼻腔深达胃部,再用空针注入流食。为防止人在难受时拔掉管子,不得不将她双手绑在床沿上。极度虚弱的母亲,目光游离,透着无助和无奈,重重的一声叹息,旁边的我们也在承受着煎熬。她感受不了外面天气的变化,默默在心里数着日子。住院一个多月,整天迷迷糊糊的,却记得几月几号,当然有时也会误差一天。
病痛的折磨,母亲消瘦得厉害,平时很少开笑脸。这么长时间,我见她笑过三次,当然也还有其他的,只是我没有亲眼看到。
一天晚上,几位亲戚围着她,母亲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清醒,嘴里咕噜咕噜地说个不停,越是急于表达,却越是口齿不清。我们侧着头,竖着耳,大都听不真切,一些简单的短句还是能分辨出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我炒几个菜,请你们吃饭。”大伙应道:“好啊,我们还要喝酒。”她说:“酒,我有。哦,还有红酒。”又补充道:“我不喝酒,你们喝。”说完,她笑了,竟是那样的开心,似乎不是在病中。是啊,母亲一生滴酒不沾,请客倒是挺积极的。看来,现在心里还是敞亮的。这是母亲入院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她笑。此间,她多次用眼睛扫视我们,看我们的表情,听我们的聊天,还不时地“啊”几声。一个小时后,母亲摆摆手,示意大家可以走了。我退至门外却没有离开,好让她静静地休息会,后来悄悄再入病房时,没想到她的喜悦劲头一直不见消退。
周六上午,好友振强、新生二兄到医院探望。我叫醒昏睡中的母亲,向她介绍来人,她睁开眼睛点点头,振强,她认识很多年了,新生,她也见过面的。高大的身材躬着腰,他说:“潘老师,我是魏振强,他是吴新生,我们来看您了。”母亲显然是听见了,不太灵活的嘴角往上一扬,微微笑了下,带着一丝歉意。这是我在医院里见到的母亲第二次微笑,其实那一天她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或许有人看望是给她一种慰藉。尤其是疫情期间,医院对探视要求非常严格,自然不会有许多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由于卧床太久,每两小时得翻一次身,这也是她最为痛苦的时刻,“唉哟!唉哟!”一声高过一声。活跃的癌细胞在凶残地侵噬,母亲渐渐陷入了大半昏迷之中,也就是说,每天神智清楚的时间不足一两个小时。
病榻上的母亲
“奶奶不一定认识你了,你要有心理准备。”妻子对从上海请假归来的女儿说。女儿下高铁顾不上回家,便直奔医院。“奶奶,奶奶,璨儿回来了。”在不停的呼唤声中,母亲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半,喉咙颤动,嘴里发出声响,我们只清晰听到一句:“家来了啊。”母亲的表情有些木然,很快又闭上眼晴。也许她没有足够的气力。次日上午,女儿到医院刚坐床边没一会,母亲居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也挺有神。老人盯着孙女,笑了,眼睛闪着光。遗憾的是,我没有及时拿手机拍下这个场景。当时正有朋友在场,说有幸看见了一次微笑。这时候,母亲非常的清醒,她的笑,发自内心。后来,孙女握着奶奶的手,交谈着,其实是一种有所缺失的交谈,更多的是点头和摇头的方式。母亲的话语根本无法听懂,但只要有着声音,总归是一件好事。
三次微笑,各有不同,母亲的心里最有谱。
微笑是极为普通的,而对于现在的母亲而言,却是多么的难得,全然不像她那昔日的爽朗。微笑,能平复心境,抵御病魔,愿母亲能有更多的微笑!
想喂母亲一颗话梅
小时候我喜爱吃话梅,至今兴趣不减。以前话梅的品种较为单一,不像现在名目繁多,味道更是五花八门,尽管如此,儿时的那种感觉仍依附在唇齿之间。
那一年,我九岁。那一天,我曾美美吃过一回话梅,数量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多。高烧不退,浑身滚烫滚烫的,母亲带我到医院打针、吃药,一天下来,我还是四肢乏力,没有胃口,连饭都咽不下去。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皱着眉,板着脸,嘴里还不停地哼着。这哼声牵动着母亲,她不时地抚摸我的额头,凑到我耳边小声问:“铭儿,你想吃什么?”我犹豫了下,嘣出两个字:“话梅。”其实我也就随口说说而已,毕竟时间太晚,到哪去买呢,第二天如果能吃上一点就算不错的了,当时家里穷,除粗茶淡饭外啥都没有,话梅可以称得上奢侈品。
说完,我没顾上看母亲的表情,母亲也没有说什么。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听见拉门的声响,又看见母亲反手掩上门,走了出去。
我们居住的房子是座老屋,中间有个天井,好歹弥补了大屋里的阴暗。此刻,倾盆大雨,雨的叫嚣声连同敲击院内杂物之音,相互交错。我忘了那是个什么季节,只隐约感觉到有种寒意。
风雨中,一个瘦弱的身躯,双手撑着伞,疾步前行,一道闪电划过,她颤抖了下。母亲是位老师,却生性胆小,一个人不敢走黑路。而此时,她似乎忘记了有风有雨有黑暗。
那个年代,夜晚购物是极不方便的,全市只有一家日夜商店,位于闹市区,门面宽敞,后来还取了个颇有意境的名字:“月伴堂”。只是那天没有绵柔的月光,倒是明亮的灯光与漆黑的夜幕形成强烈的反差,生意还是挺红火的。我家离此店比较远,来回得需要一个小时,当然是步行了,也只能是步行。
“买来了,买来了!”还没有进门,母亲激动的声音便冲到我的耳边。尽管有伞,母亲还是淋得透湿,裤脚卷得老高老高的,可护在胸前的一大包话梅却干燥燥的。要知道,当时不时兴塑料袋,而是纸袋。
母亲将一粒粒话梅轻轻喂入我的口中,虽然这不是退烧药,却让我来了精神。我咀嚼着,品味着,话梅真好吃,浸润着母亲的味道。那一晚,我吃了不少,吃下的不仅仅是话梅,也可能是全家第二天的生活费。我让母亲也吃一点,她笑着摇摇头,说不喜欢吃。后来我才知道她说了谎话。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钟爱话梅,走在街上一旦看见那颗粒饱满的梅子,即便不买,也会不经意地多望几眼。它,有着情感的故事,有着生活的沉淀。
话梅,是采摘的黄熟梅子经过加工腌制而成,大抵要经过清洗、泡浸、腌制、晾晒等环节,当然了,一定少不了盐和糖,这些辅料慢慢会渗入黄梅的本味里,最终便成为甜酸适度的话梅。起初,话梅是说书先生用来润口之物,说书时间一长,口干舌燥,含一颗盐渍梅子在嘴中,酸咸的味道刺激味蕾,生津止渴。
母亲也吃话梅,最喜欢那种溜溜梅,清新爽口。母亲在吃喝方面很讲究,哦,说得并不准确,应该是挑剔,没吃过的东西绝对不吃,水果中只吃桔子和荔枝,零食也就那些少得可怜的几个品种,话梅便在其列。她不在乎食物的优劣和价格的高低,关键是对胃口就行,许是多年生活习惯吧,一直改不了。母亲老了,牙掉了,腮瘪了,吃话梅时还是一副满足与快乐的模样。
写下此文时,母亲正重病卧床,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守在旁边的我,静静地看她,好想为她喂一颗话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