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忧伤》《恋爱中的鲁迅》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
沙漠手记
赵瑜
一、沙漠哲学
沙漠的源头应该是风,同时,风也是沙漠的远方。有了风,沙漠便有了扩大的可能。没有风,沙漠小于一湖水,或者一群鸟。
然而,在沙漠里,风又从哪里来?仿佛没有答案。我猜,风大概从鸟叫声那里来。一个长期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对沙漠万物的猜测是无效的。要知道,在沙漠里,天空是空的,没有鸟,没有树影,没有人间万物的倒影。云彩是沙漠的颜色,湖水也是,骆驼的颜色也是。风也是沙漠的颜色。
进入沙漠的车子,一般会在车子的后方绑一个高达四米多的旗子,一是方便后面的跟车看到旗子来追踪,再者是,停车的时候,旗子飘扬的方向,便是风向。而季节不同,风向是不同的。风即是方向感的来源,也是时间的参照。
风将沙子一堆一堆砌好,而后,藏在某个沙丘的后面,它们等着另外一股风过来,然后结伴向下一个沙丘行进。风在沙漠里像个孩子一样,看到车队,便会跟着车队,看到骆驼便也会跟着骆驼。风一来,沉默的沙子便得救了,它们终于借着风又向前走了一段路。
我在沙漠里看到的差不多是世俗的生活,比如,沙粒从不会拒绝另外的沙粒,它们瞬间产生共识,组成沙丘。它们拥抱彼此,组成一秒钟的家庭。然后,又流动,被覆盖,被卷起,飘散,成为孤独的个体,又飘落在另外的地方。
我们的车队一行数十人,大多是老玩家。他们不是第一次来沙漠。他们说起沙漠,像在使用另外的语言,那些特殊的状物修饰词,让我觉得既文学又丰富。是的,只有我一个人是来看沙漠,而他们是态度坚决的穿越者。
到沙漠里旅行,和穿越沙漠,这两者区别极大。
作为一个旅行者,我的观看,包括但不限于对沙漠地貌的观察和记录,对沙漠里湖泊的样子的描述,对沙漠里动物的观察手记,当然,我必然喜欢早晨或傍晚时分的沙丘,阳光拉长以后的阴影使得整个沙漠变成一篇态度温和的散文。
而对于车队里的其他人来说,他们更在意感官上的刺激,每一道沙梁过去,都有可能是湖泊,或者是数十米深的悬崖式的沙坑。所以,这些幽深的未知刺激着他们,他们要通过,征服。他们要试探,而后用汽车的发动机声音来证明,他们是如何熟悉这一片沙漠的。他们在和一种未知博弈。这种探险家式的心态,在我这里并没有。我有的,只是安静地观看,我不贪图征服。只要求走过,看到,便知足。
四月下旬,北方的春寒未尽。然而,在沙漠里,阳光通过沙粒的反射,明亮如盛夏。
有风。沙漠里的风没有地方停留,在汽车的门窗那里响了一会儿,转瞬便远去。沙漠的空荡像一首待写的诗,第一句便和沙粒的细小有关。没有到过沙漠的人,以为沙粒就是海边的样子,然而在沙漠里,沙粒细小到接近于傍晚时分的一缕光,沙粒消失于沙粒,人类无法肉眼辨认出一粒沙子的大小。它就在沙漠里,但是,它像是被重复过无数遍的人类历史一样,我们无法描述宋朝距离开封一千里以外的一个平民家庭冬天时的家庭菜谱,也说不清他们某一个夜晚时的内心色彩。而当我进入沙漠,我懂得了历史以及更为复杂的描述方式。
沙漠里每一道沙梁的堆积都需要无数的时间,需要一场雨浇湿之前的沙漠,固化它们的位置,需要承受无数次坍塌,重建,像极了人间万物的生长方式,文明也好,财富也好,都喜欢用累积这样的字眼,在沙漠里得到了验证。没有累积,就没有沙漠的延伸及阔大。
车子进入沙漠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并没有我之前想象的路。沙漠里的风会将一切痕迹覆盖,汽车轰鸣声中,一辆又一辆汽车被沙漠吞食。只是一转弯,所有的车子都不见了,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每一辆车子都在某个沙坑里盘旋。
这些沙漠玩家,在进入沙漠之前,已经将汽车的胎压降低至1.0左右。这样在柔软的沙子上行走的时候,才不易打滑。
然而,在沙漠里开车,是一门哲学课。不踩油门,车子不走,踩得太猛了,又怕车子攀爬制高点的时候踩不住刹车,而一把翻在沙梁对面的沙坑里。
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过沙梁的时候,是不能踩刹车的,一旦踩刹车,便有可能陷入沙梁,需要别的车辆来救援。
在酒店吃早餐的时候,我想到中午或晚上都有可能吃不到蔬菜,便吃得多了一点儿,然而,这是一个错误。在沙漠里走了不到半个小时,胃已经翻腾起来,我由一开始的兴趣,欢喜,到渐渐觉得不舒适。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穿越沙漠,并不适合我这样的“越野小白”。这是一项非常专业的体验项目,我的弟弟军停他们在沙漠里所体验的是征服一个沙漠的快感,发动机轰鸣是对自己过去的告别,而驾车越过沙梁,迎着风追着前车飘扬的沙尘,一路狂欢的内心欢喜,非驾驶的人不能相互言说。
我呢,我是一个静态的沙漠爱好者。我喜欢的是站在某一段时间里静静地观察沙漠在阳光下的样子。我喜欢的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沙漠的宽阔感,油画一般纹理细密的天然构图,以及让人无限抒情的远离尘世的荒芜感。是的,我觉得,人只有在沙漠这样的陌生里,才会生出孤独感,才会与唐诗里的某个句子相遇。
沙漠吞没参照物的能力太强大,所以,没有本地的向导,旅行车无法进入这沙漠。这是到沙漠里旅行的困难之一。没有参照,人便被沙粒吞食。沙漠用色泽和方向感给人类制造困难。然而,沙漠的迷人之处,也正在于它的困难。这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问题。
向导是土生土长的阿拉善人,说是吃的沙子多,只靠闻沙子的味道,便知道处于沙漠什么位置。这当然是吹牛。然而,在沙漠里,我们这群旅行者的磁场消失,而只有向导,一直保持着身体的方向感。
过一个长长的沙丘的时候,我们的车子陷入沙丘里。是爬坡,发动机轰鸣声中,方向盘突然失灵。车子在打滑,并迅速下陷。军停忘记关窗子,轮胎空转的时候,将沙子瞬间运送到了车窗里,精准而又意外。我和后排坐的小侄旺旺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衣服上,耳朵里,已经满是沙粒。天啊,这是沙漠给我们的第一个礼物。
车子停在了一个斜坡上,前面已经过去了五辆车,后面还有两辆。车队的广播里,已经在布置跟在我们后面的车救援我们。并提醒我们,车子已经陷入沙子里,车门已经打不开,不要开门。
车子是缓慢着倾斜下来的,如果没有在沙漠里行走过,很难有机会知道,一辆汽车可以倾斜到如此地步。我们三个人,都将近失去重心。车载电台里头车的向导对着我们说,试着往后倒一下车子,让车身倾斜度减少一些。
军停挂了倒挡,发动机一阵轰鸣,车窗外扬起一片沙子,然而,车子没有动。
一分钟前,我们还听着音乐,讨论在哪个沙丘的高处停下来,拍一张全景的照片。没有想到,沙漠布满了陷阱,可能某一脚油门踩得慢了半秒钟,便有可能造成车速与沙丘的失衡,车子便被松软的沙路陷住。
不久,我们便知道了,陷车是沙漠行走最为常见的。冲坡是最容易陷车的,因为沙丘的对面是不是一个悬崖式的陡坡无法预知,所以在冲坡的时候,开车的人必须全神贯注,不但要打开耳朵听着车轮和沙粒摩擦的声音,还要看着前车是不是在这个坡上停顿了,总之,在沙漠里行走,胆子要大,心要细,动作要连贯,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车子的动力要足。
我们下不了车,只能用电台和后车联系,开了倒车影像,好察看后车是如何用绳索将我们拉下沙丘的。
每辆进入沙漠的车子都经过了改装,比如前引擎盖里加装了一个用来救援的绞索,而车子的后屁股那里,都装了救援用的挂钩。可能是嫌将绞索的绳子盘出来太慢,后车将车头调整,然后用了绳索向后拉我们。我们挂了倒挡,以便及时可以看到与后车的距离。
救援既简单又复杂。简单到,只需要对方拉出一个车轮,车子便获救。而复杂的是,在救援车子向后面拖车的时候,要考虑到车轮陷入沙丘的方向,不然的话,如果用力的方向错了,我们的车子还有翻车的危险。
所以,后车的救援速度非常慢,慢到像是一段被放慢了节奏的电影镜头。后车在电台里说,开始了,然后,车上的我们三个人屏住呼吸,至少有一分钟,我们的车子竟然丝毫未动。不是开始了吗?我有些着急。
终于,我们的车子后方有了一点点的转向。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一部电影中黑夜的镜头,透过车窗,我看到车队的指挥在我们的车的不远处,正用手向后打着手势,意思是,继续。
我们的车子继续动了一下,电台里传来后车的声音,要求我们的车子将前轮方向打正。
军停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我们的车轮是左转还是右转,所以在电台求助,让后车看一下我们的前轮的方向。一会儿,后车在电台里回话,让我们右打方向盘一圈。
对话以后,救援车又发力,只一下,我们的车轮便向后动了。如此的小心翼翼,又如此的简单。车子获救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想到了人世间大多数的困境,可能当事的人,都缺少这样一辆可以救援自己的车子吧,不然的话,只是需要一个角度的调整,一段可以帮助深陷者找到方向感的对话,以及根本并不费力的拉扯。
救援结束以后,车队在不远的一个坡地上休整。我们趁机整理了一下车厢里的沙子。我的衣兜里,头发上,手机屏幕上,全是沙粒。我们已经走到了沙漠的深处,沙粒原始,细腻。我相信,进入到我们车子里的沙粒,有相当一部分的命运将会改变,它们将会在几天以后,跟着我们的车子离开腾格里沙漠,而后,沿着高速公路,经宁夏银川,过陕西延安,再掠过山西,进入河南。在这样的路程中,它们随时可能因为一阵风,一次开窗,或者是服务区休息时我们下车的瞬间,便流落到了当地。
接近中午,阳光盛大,沙丘的近处是排列整齐的几个连在一起的沙坑,沙漠的风大多自北面来,所以,沙坑的北向质地较硬实,可以自由地走在上面而不会深陷。而沙坑的南边,朝阳的方向,是风吹来的虚沙,柔软,金黄,像是烤过的面包的表层。
记得向导在电台里说过,中午的沙漠,如果将生鸡蛋放在沙子里,可以烤熟。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人类在沙漠里很难生存。沿着沙坑向远处看,沙丘摞着沙丘,没有边际。直射的阳光将沙漠的颜色染得金黄,单调,重复,有审美的疲倦感。
我到车子里取了墨镜戴上。长时间在阳光下看沙漠,会被沙子的反光伤到。戴上墨镜以后,再来看沙漠,美极,原来,万物的样子与光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墨镜将阳光中的一些直射的光线过滤,沙漠在墨镜里有了更加清晰的层次,那远处的沙丘,细腻,如画,更远处的沙梁像一条悠远的河流,月光下的一只飞鸟,或者是一曲像流水一样的钢琴乐。
那一刻,我觉得,之前坐在车子里的颠簸,眼睛耳朵甚至嘴巴里吃到的沙粒,这所有的琐碎都成了必然的经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用单反拍下了远景的沙漠,那音乐一样的沙田,那河流一样的沙梁,那油画一样的沙的海洋,我要将它们一片一片地储存在相机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出门行走的时候带着这个笨重的单反相机了。沉重的单反相机,只有像沙漠这样庞大的无法用眼睛盛放的地点,才配得上这沉重的相机。
沙漠的局部放大以后,那风吹皱的纹理多么具体,真实,有触摸感。相机比手机更加理解光和景深,可以让沙漠更完整地活在镜头里。
可能和我坐在车里一直拿着相机拍照有关系,车子迂回,爬坡,疾冲,旋转以及加速的过程中,我的心跳忽快忽慢,眼睛通过相机的镜头所看到的沙漠,像一个事实的切片,然而,此刻,我知道,那切片背后更为广阔的空间里有什么。所以,我在构图的同时,也掌握了沙漠的秘密,那便是,在有阴影的沙漠区域里拍照,照片非常有层次感,细腻,立体。
说到底,美一定包括截取。美任何时候都不是全面的,无差别的。美不一定代表真相,然而美显然大于真相。
我将相机终于还是收起来了。沙漠深处,我拍下来的终不过是有限的美。
车子在快速行进的时候,每一张照片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拍下的内容都是未知。有可能拍到的是残缺不全的天空,也有可能刚好拍到我们在停车时永远都拍不到的完美角度。
这种充满了未知的摄影吸引着我,然而,我的身体很快便被如此曲折的行驶方式解构了,我试图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再起来对着车窗外的沙漠拍摄。然而,只是一闭眼睛,我便陷入一个天旋地转的世界。我这才知道,在沙漠里行驶,坐车的人眼睛是不能闭上的,因为车子的起伏过大,眼睛一旦闭上,感官系统会将身体重心的变化扩大,深渊比现实中的沙坑要深出许多,而飞跃起来爬坡的高度在闭上眼睛的时候,也有数十倍的扩大,总觉得身体在飞翔。一瞬间,我便有了晕车的症状。
我只好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沙丘。我发现了一个哲学问题,当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子要翻越的沙梁的时候,我的心会跟着车一起用力,加速的时候,我的心是收紧的,而抵达沙梁的顶端的时候,我的心会慢慢地松下油门。发动机加油时的声音像极了一场摇滚乐的演唱会,转速表快速上升时,整个车辆充满了快节奏的电吉他声音。我身体里的荷尔蒙被激活,心跳加速,我想起崔健,张楚,或者是唐朝乐队。油门松弛的一瞬间,我又想到了汪峰,郑钧。
沙漠的空旷的确适合想象,然而,过程却是如此的辛苦。
这像极了日常生活中的比喻,那些珍珠一样的小成果,无一例外地需要付出煎熬。而我的煎熬便是身体系统的崩溃。
人到中年,身体的运行开始出现漏洞。去年夏末,我去了一趟青海的玛多县,黄河源头。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阿尼玛卿雪山摧毁了我的身体平衡系统,我高原反应发作。那是我身体系统的一次崩溃。
再往前,除了酒醉,我几乎不会在路上出现身体的崩塌。这些年来,除了西藏,我去过全国的绝大多数地方,我吃过三沙的贝壳,东海的螃蟹。有那么几年,我的飞行里程很多,旅行,采风,以及自己背着包闲走。
我喜欢某种未知的感觉,陌生,新鲜,还有孤独。有趣的是,早些年的行走,身体并不参与,仿佛,出去旅行,取悦的只是内心的丰富,精神的畅快。而现在,在沙漠里,我意识到身体的存在。只要一闭眼睛,我的身体便成为一个沉重而荒诞的剧场,晕眩只是最终的表现。
我将相机装入包里。调整好坐姿,深呼吸,眼睛睁着,盯着汽车的正前方,沙丘,发动机声音,沙丘过去以后,盘旋,一只鸟飞过车窗,再一看,原来是前车的旗子在飘扬。车载电台传来欢呼声,热烈着,我们终于看到了牧民的家。
这是我们午饭停留的地点。我弟对我说,哥,午饭后你来练一下车试试,如果你能在沙漠里开车,可能就不会晕车了。
的确,开车的人是不会晕车的,因为注意力集中在方盘向和油门那里。我兴奋极了,觉得可能这个冒险的旅程,还有可能继续下去。
二、驾驶手札
啖毕午饭,军停带着我去练车。
从牧民家里出来,没有方向。直觉是向西,阳光在南边,我们逆着光走,发现,前面的沙漠纯粹,迷人,连一个车辙都没有,是崭新的沙漠。
当然,即使是有车驶过,过了半天或一天的时间,风便会将之前的车辙覆盖。沙漠上的风将所有的表情都隐藏起来,对于我们这些陌生的旅行者来说,沙漠更像是一个谜语一样。
军停先开车带着我走了一圈,一边爬坡,一边对我讲述油门和方向盘的配合。一个关键点,他重复说,有一个关键的点是,当你感觉到车子在打滑的时候,你要尽量地记住方向盘转到了哪里。如果记不住,向着反方向转动方向盘的话,一定会陷车。记住车轮的方向,顺着车轮方向继续转动,这样车子会顺着出来。只要四个车轮中的三个触地,那么,行驶便恢复正常。
车子开出去不久,我们便爬到了一个坡上。还好,沙坡是迎风坡,风吹得久了,质地很好。军停将方向盘左转,然后和我一起下车。又一次在车外面来给我描述轮胎与沙漠的关系。
在没有进入沙漠之前,我们已经将轮胎的气压降到了1.0,我不懂这个数字后面是什么具体的意味,我只知道,正常行驶在马路上的汽车胎压要在2.5左右。胎压降低以后,在沙漠里,轮胎与沙地的接触面积自然扩大,这让车子的抓地能力更好了。
车子是一辆叫作坦途的皮卡车,一辆极限越野车,5.7的排量。这样的皮卡车在进入高速公路行驶的时候,不能直接走ETC通道,因为在高速上,这辆车被认定为货车,必须走最右侧的人工通道,称一下重量,然后才可以上高速。
坦途的发动机声音动听,在沙漠深处,有回荡感。如果距离稍远一些,发动机在加速冲坡的时候,像极了一辆小型飞机起飞时的声浪。
我终于要在沙漠里开车了。我的手腕上绑着两片切得平整的生姜,是领队午饭前给我绑上的,说是可以预防晕车。
生姜淡淡的香味不时地飘来,刺鼻,但又醒神。是一种民间的验方。这些户外越野的高手们,有用不完的方法来应对突发事件。
军停说,先不要冲坡,先在沙漠的谷地里来回走一下,感受一下车子在沙地里行驶时的动力输出。
我调整了一下座椅,看了一下右后视镜里的沙地。挂挡,给了一脚油门,车子在沙地里行走毫无冲动感,几乎是一个温和的漫步者。
我试着重踩了一脚油门,发动机轰响了一下,加速向前冲去。在一片沙漠谷地打转了一圈之后,我通过后视镜看到了汽车在沙漠中留下的车辙,觉得异常地有存在感。我觉得,刚才的那一圈轮胎的印痕,是我在沙漠里写下的一首短诗,第一句,应该有汽油的味道,有落日,有风,有我虚构的几只黑色的鸟儿。
我想试着爬阳光正照耀的一个坡梁。
军停有些担心,说,太高了,我们先从旁边的一个稍平坦的沙梁走。
其实,我们面前的沙梁都有很长的斜坡,属于比较好走的路线。
我之前并未在沙漠中开过车,决定还是听从军停的安排。车子右转,加油,向着旁边的低矮的沙梁冲去。军停在一旁说,别加满油门,别加满,可是,我已经将油门冲到了最大。车速很猛,这是一个缺少经验的人常犯的错误,总以为拼命加油,车子才会更加顺利地爬坡,没有想到的是,车子在半坡上的时候,我不知如何松下油门,如果松下来,那么车子会停。如果不松油门,等冲到了坡顶的时候,我们无法预知沙梁的那边是不是一个角度非常陡峭的沙坑。所以,军停在一开始的时候,让我缓慢地加油门,是为了让我更好地控制节奏,理解上坡时的行车速度与油门的关系。
我还是松了一脚油门,然后又缓缓用力踩踏。我的计划是,让车速慢下来,然后再渐渐地向上爬坡。然而,距离太短了。车速降下来之后,我本能地觉得紧张,我担心车子会滑坡,油门又一次踩了下去。发动机从刚才慢行时的节奏均匀的嘣嘣声瞬间变成了咆哮声,动听而又态度明确。
车子到了坡顶,军停有些紧张,他怕我直接冲下去,所以打着手势说我们骑着沙梁往前开。然而,车轮在沙梁上行驶的时候,有突突的滑轮的声音,让我非常紧张,我又一次失去了节奏,我将油门松了一下,方向盘也左右各转了半圈,结果,车子立即失去了速度。
军停说,别停车,顺着方向盘往坡下面走。
然而,我的车轮现在朝左还是朝右,我已经没有了判断,我加速向前冲了一下,感觉到汽车轮胎已经在打转,仿佛像四只铁锹,正往沙地下面挖坑。
陷车了。
军停让我刹车,然后,他开了车门车窗,伸出头看前侧车轮的方向,然后对我说,将方向盘向右转,我转了之后,军停说挂倒挡。
我挂了倒挡,轻踩油门,车子不动。我又重踩了一下油门,车子按原车辙退了下来。车子脱困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沙漠的严肃。这不只是一场汽车旅行,更多的,是一次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和体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驾驶汽车的常识,在沙漠里并不完全通行。这是一次新的感官体验,同时,也是一次新的冒险。我仿佛置身于一场驾驶执照的考试现场,只要有一条线我没有避开,轧线了,便可能被沙漠扣分,不及格。
军停怕我没有信心再接着开,对我说,我们再试几圈,看看能不能你自己开回到营地。
营地就是我们停车吃饭的牧民家里,虽然说,我们离得很近,但是,是军停开下来的,如果要返回去,那意味着,我要开着车子过好几个大的沙坑,还要骑一个沙梁。
我必须要面对的技术难题很多,感觉,油门,以及将自己和汽车合而为一的方向感。感觉是指,我必须有能力计算清楚,车子向上攀爬而看不到地面时,我实际行走的距离。这是在一个沙坡坡底时必须迅速计算清楚的数学题。而油门则是另外一种感觉,那便是,沙漠攀爬时的摩擦力与平行行驶时的摩擦力的区别,清楚了这两种行驶模式的区别,我便可以掌握油门的变化。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论感觉如何变化,油门的轻重,只要我需要降速的时候,我一定要清楚,我的方向盘是直行还是向左右转向了。如果减速时,方向盘的方向我不清晰,那就意味着,我没有能力让车子在低速的情况下继续前进。
军停的意思是,接下来我随便感受。他不再规划路线,就是让我自由地在沙漠里体验一下发动机与沙漠的关系。
我踩了一下油门,想向着更远的地方走一下,如果能骑沙梁更好,骑不了,我就在沙漠的实坡上停一会儿,好感受一下,我是如何降低车速,并渐渐地停车的。如果能做到停车而不陷车,那么,我会渐渐地找到慢速开车的自信。
皮卡车的自重,加上轮胎胎压的减放,使得在沙漠里启动一辆车的感觉非常的缓慢。车子向前行走的时候,我想到一场水中的舞蹈,阻力,摩擦,以及必须借助于更多的轮胎抓地面积来保持车身的平衡,所有这些,都像是一场汽车的舞蹈,而现在,我就是这场舞蹈的设计者,或者,我就是舞蹈者本身。
我故意放慢了车速,我想仔细听一听车子在沙漠中行走的声音,阳光在某一瞬间直射过来,我向右转了一下方向,车子的轮胎并没有灵活地接收到我的意图。我明显感觉到车子正在整体向下面滑动。军停在旁边说,你稍微再加大一点油门,不要猛踩,这样就可以脱困。
我领会到军停的意思,是说,车速太慢,如果方向盘转得不好,会让车子沿着沙坡向下面滑动。
在沙漠中踩油门的感觉真是好,和高速公路上开车超车的体验不同。在沙漠里,加油时车子像是有了梦想。沙漠在车子快速行走的时候,更像是一幅向后面翻页的油画。最重要的是,我是这一幅画的作者,如果我向上攀爬,那么,这幅画会由沙漠和天空组成。如果我在半坡上直行,油画便成为一道又一道的沙浪,蜿蜒,妩媚,又充满了空间的想象力。
如果没有在沙漠中开过车,便不会有如此让人陶醉的视觉收获。我突然有一种满足感,轻飘,充盈,却又无法与人分享。
我觉得,是时候挑战一下平庸的自己了。我在一片沙坑的半坡上保持着同样的高度转了两圈,仿佛熟悉了车子与沙漠的关系。我向着一个最高处的沙梁冲去,我对旁边坐着的军停说,正前方,你看到了这个沙梁了嘛,我要骑一下沙梁试试。如果骑上了,并且稳妥地往前走了,我们就再试一个沙梁,如果失败,我的试驾就结束好了。
军停有些紧张,他一定是觉得那个沙坡对我来说有些太高了。但是他怕他的提醒影响我开车,只是坐直了身子,没有说话。
车子直行,远处的云彩流动起来,沙漠温柔,风躲在阳光的暗处。车子爬坡以后,视觉便基本处于盲区,前方只有天空。我看了一下车身两侧,沙粒在我加速的瞬间扬起,像一部电影的开头,如果有音乐,我觉得应该是一曲摇滚乐,嘶吼,深沉,却也抒情。
我逐渐将油门踩到了底部,发动机激动得颤抖,一场励志的演说到了高潮部分也不过如此。
我并不了解,沙漠的地质分层,车子在沙漠谷底的时候,行驶如平地一般。而过了半坡,沙土质地开始松软,就像是风还没有和沙粒谈判完毕,每一粒沙随时都有可能迁移到另外的地方。虚沙与汽车像两个运行制度完全不同的国家,它们摩擦在一起的时候,一个想要靠速度来征服,一个想向对方解释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沙粒,那不只是细微的生命元素,而是多元的,不同的生命角度。
我深呼吸了几次,感觉像是将身体贴在了方向盘上。我是想要努力地记住我转动方向盘的次数,左侧一圈,右侧一圈。左侧一圈半,回转半圈,那么,这个时候,还要再回一圈,方向才是正的。我的眼睛属于前方,手属于方向盘,心跳属于发动机,而思维就停在方向盘的转向与车速上。
我仿佛回到了二○一五年,秋天,我在海口的某个驾校考场考试。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被沙漠颜色单调的画面稀释以后,只剩下一种刺激和欢愉。
人性中一定有这样的时刻,我们对某一件事情充满了渴望,但是又不知是否会失败。彷徨,忐忑,雀跃,担忧,甚至有轻微的晕眩感。这所有的情绪都可能会调动身体里的荷尔蒙,以及多巴胺。所以,人在冒险的时候,通常专注,又单纯。
在沙漠里,我脑子里的杂念几乎全都被沙漠上的风吹走,我相信,紧张会让一个人显得高尚。高尚,仿佛仍不准确,不全面。与紧张联系亲密的道德用词可能是“忧虑感”,因担忧而生出思虑,因思虑而全神贯注,因专注而让一个人超出世俗意义上的面孔,从而显得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从踩油门冲上前方的沙梁,至最终抵达时,方向盘失去判断,可能不到半分钟的时间。然而,这半分钟,又仿佛将我前半生的经验都用尽了。
我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短板,我有太多并不擅长的事情。现在,又多了一件,我无法在沙漠里掌握方向。
这辆车,军停开起来的时候,非常有效。更不必说车队里的其他老炮儿们。然而,我开起来,便会陷在沙漠里。
我将油门踩到了最大,车子直直地从沙坑的底部向上攀爬,一切都像动画片里的剧情一样。然而,车子快到沙梁的时候,我必须要减油。这是一道数学题,但更接近哲学。减多少油才合适,是减去五分之一,还是七分之一呢。没有标准的答案。因为每一刻风都在变化,沙地所处的经纬度,风力大小,天气以及车子的动力,等等,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我没有做好这道数学题,显然,我也成为一个失败了的沙漠行走哲学家。在松开油门的那一瞬间,我知道做错了,我仿佛感觉到一台晚会的舞台突然裂了一个缝隙,而我就在舞台中央。
我扭动着方向盘,习惯性地向左转,然后右转,油门又踩下去,然而,为时已晚。人生有很多时候和在沙漠里开车一样,只是一秒钟的迟疑,便错过了时机,车子就在我左转右转的那一刻,便陷入到了沙漠里。几乎和刚刚陷车的路径一样。
我两次跳到了同一个陷阱里。我对沙漠太陌生了。我只能看到沙漠的画面,让我联想到怀抱,气球,或者更加柔软的一些事物。然而,我并不了解沙漠的肌理,陷阱,复杂以及地质的灾难。我几乎是一个沙漠的误解者。
车子被我踩停。军停打开车窗,说,这次可能要让别人来救了。说完后,他开车门,几乎是艰难地下了车。看得出,我陷车的地方并不平坦。
我试图还按照刚才的策略,让他指引我将方向盘抹正,然后倒挡将车子平顺地倒回谷底。军停告诉我说,车子右侧的沙梁是斜的,我们车子的右侧像断崖一样,如果倒车时不小心车轮向右打滑,极有可能瞬间翻车。
军停用车载电台发布求助,说,坦途求助,陷车了。可能需要一辆车向上牵引。
我们停在接近沙梁刀锋的位置。在这群沙漠玩家的嘴里,刀锋特指一片沙丘的峰顶,而越是尖细危险的刀锋行车越难,却越是让这群越野爱好者激动。仿佛,他们穿越一个艰险的刀锋,便将自己人生的路扩大了,这是对他们现实中困难的一次预演。
极限越野的玩家如我的弟弟军停,和他的小伙伴们,在现实生活中都有着过人的财富,然而,这些财富累积的过程充满了难以与人分享的艰辛。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情感的出口,比如征服一个沙漠。
这样的体验丰富,开阔,且有着平衡身体里的荷尔蒙的愉悦感。这个过程,既有经验的积累,又有需要与他人合作的精神。这样的过程让人难忘。
军停的电台求助,立即叫来了两辆丰田车。他们从坡顶上过来,在远距离的地方停好,下了车,走到我们的车侧观察。说要用绞盘。
军停的意思是用绳索吧,绞盘拉出来费力不说,盘回去的时候,还要用心将钢丝绳盘好,不然就像我们现实中的耳机线一样,会乱成一团麻。
救援车从车里取了长长的拉绳,一端挂在了我们的车前的挂钩上,一端挂在他们的车尾。
军停上车操作。
前车发动机向前,军停也挂了行车挡。轮胎抓地的时候卷起来的沙尘瞬间像一团龙卷风一样。就在坦途向前行走的一瞬间,车身突然向右侧滑行,很慢,但是车身倾斜得厉害。
前车立即停下。这个时候,如果强行拖拽,有可能会因为动力的扭曲而使后车有翻车的危险。
领队不知何时也开车来到了现场,他指挥救援车辆将方向向左打死,说,只要将坦途的重心拉上来,然后坦途就可以加油门自己爬坡了。
果然。
只几秒钟的时间,前车将方向一转,便将我们的车子拉上了沙梁。军停怒踩着油门向刀锋处攀爬,扬起来的沙粒被风吹远,他打开车窗看着我,笑着说,看我说对了吧,如果向后倒车,一定会有危险。
他为自己的判断得到了验证而觉得由衷的开心,我坐上车,有些灰心。觉得,可能,我不是一个适合在沙漠里行走的人。我只适合站在沙漠的边缘,对着一片湖泊,几只水鸟,抒一下情,便可以结束这场探险了。而真正的沙漠行走,不只是对着夕阳余晖下的沙漠拍照,还包括真正地融入沙漠,用发动机的声音阅读沙漠,用体肤嘴巴去咀嚼沙漠,用夜晚的呼噜声来感受沙漠。是把灵魂拆离身体,在沙漠里欢愉地奔驰,舞蹈,深陷或停止。是将自己的眼睛耳朵鼻息舌头身体意念全部打开,在沙漠的白昼与黑夜里,在沙漠的谷底与刀锋上,全部摊开,晾晒,或者融化,然后,我变成了另外一个我。
现在,我坐在副驾驶位上,体验刚才两次陷车的经历,觉得,一个人一定有自己永远也无法驾驭的东西,有时学会放弃,也是一种获得。我们的一生太短了,只能做有限的事情。这样一想,既气馁,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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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