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从我记事开始,李婶总称呼我为“俺家女婿”。每次见到我,李婶总是笑眯眯的,脸上绽出一抹喜色,然后深情地说,俺家女婿又长高了。
记得上小学时,我每天都要站在李婶家的楼门洞前等立春出来。等不了一会儿,立春就会随着母亲从楼门洞里走出来。李婶一手提着饭盒,一手牵着立春,见到我后,她又一次把笑绽在脸上,变戏法似的从饭盒里拿出半块饼或一个馒头塞到我手里。起初我不肯接,李婶就摸着我的头说,李婶给你的,你就拿着。李婶是长辈,我觉得应该听长辈的话,就接过来了。从那以后,李婶总是隔三差五地塞给我一些吃食。我接过去之后,李婶就用手抚着我的头轻轻地说,吃吧,俺家女婿该长高了。我一边吃着李婶给我的食物,一边和立春走上去学校的那条路。李婶冲我们的背影挥了挥手,就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上班了。李婶上班的地点是部队院门口的军人服务社,就是专门为院内军人开放的商店。
我家孩子多,大哥二哥人高马大,正是吃死老子的年龄,所以我家的细粮总是不够吃。母亲每月去粮站买粮,经常用米面换玉米碴子或高粱米这些粗粮。母亲说过,一斤细粮能换一斤半粗粮,这样一倒腾,每个月都可以增加不少斤两,能勉强从月初吃到月末。我们家的伙食大都是粗粮,每次吃饭时,大哥和二哥就唉声叹气,跟母亲提意见,妈,咱家能不能蒸一次白面馒头吃?母亲就板起脸说,咱们家的粮食不够吃,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想吃细粮,你们就早点长大参军去。大哥二哥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了,埋下头,艰难地吃着粗粮做成的饭。
而我呢,每天去接立春上学,总能得到李婶的馈赠。久了,这就成了我接立春上学的动力。有一天在上学途中,立春红着小脸冲我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我看着立春不假思索地说,因为咱们两家关系好。
立春抿着嘴说,不是,是因为我妈想让你当我们家女婿。
立春说这话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对女婿这个词还没有更确切的理解。我当时以为女婿和干儿子、干女儿没什么区别。父亲有个战友姓马,听说因为战争受了伤,一直不能生育,父亲就领着二姐让马叔认了她当干闺女。每到周末,马叔的爱人总是来我家,把二姐当宝贝似的接到自己家里吃上一顿饭。每次二姐回来都舔着油油的嘴唇说,我在干爹干妈家吃肉了,红烧的。我看着二姐很幸福的样子,觉得她有干爹干妈真好。
李婶把我当成了女婿,所以李婶才对我这么好。我放学回家后,也显摆地冲二姐说,我是李婶的女婿了,她每天都给我一个白面馒头,可香了。二姐当时就不怀好意地冲我笑。不过,那时的我不明白二姐笑容的含义。
后来又大了一点,突然明白女婿含义的我,不再等立春上学了。每天早晨从楼门洞里出来,我头也不回地向学校跑,见到立春也不敢正眼看她。以前我们这些男生经常和女生玩在一处,什么跳皮筋、踢毽子之类的。不知从何时起,所有男生似乎一夜之间就和女生拉开了距离,女生们眼睛也远远地躲着我们。
有一天放学的路上,立春本来和几个女生走在前面,却不时地回头用眼睛瞟我,瞟得我浑身很不自在。立春突然蹲下身去系鞋带,我走到她身边时,发现她的鞋带根本没有开。见我走过来,她立起身,从书包里掏出用白纸包着的半块饼,匆匆地塞到我手里,说这是我妈给你的。我发现立春的脸红了,塞给我之后,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追赶那群女生去了。
后来只要立春拿眼瞟我,我就知道李婶又给我带好吃的了。弄得我和立春跟特务接头似的,又紧张又神秘地对暗号。有时课间休息,再回来时,我会发现书包里多了一个馒头或半张饼。有次放学回到院里,往我居住的那栋楼走时,我见立春身边没人,故意放慢脚步等着立春。等她走到我附近,我小声地说,跟你妈说一声,以后不要再给我带吃的了。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立春在我后面嘀咕了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呀?要不是我妈逼我,我才不会给你带呢。
从那以后,立春果然不再给我带吃的了。每天下课再回到座位上,摸一把空空荡荡的书包,我的心里也空空落落的。
有一天早晨,我从楼门里出来,看见了等在楼门口的李婶。我叫了声“李婶”,就想从她身边走过去。李婶却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说地把半张糖饼塞到我的手上,然后说,立春这个死丫头就是不听话,我让她给你带吃的,她说什么也不肯。我说,是我不让她带的。李婶认真地盯了我一会儿,在我头上轻拍了一下说,老三,你咋把李婶当外人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不知从何时起,李婶不再叫我“俺家女婿”了,而是叫上了我的小名。那会儿每家孩子都多,多到似乎父母连乳名都懒得起了,就老大、老二、老三地这么称呼。
有时路过军人服务社,只要李婶不忙,她总会从里面冲出来,塞给我几颗糖果或者一个苹果什么的,而我每每能从李婶的目光中看出些喜欢和爱怜。
一直到我上了初中,那会儿大哥参军,大姐下乡,家里只剩下了二哥二姐。母亲不再用细粮换粗粮了,我们家经常能吃上馒头和烙饼,有时还能吃上一顿饺子。李婶停止了对我的接济,但每次不论在什么地方看到她,她总是会停下脚步,把我叫到面前,出神地看上一阵子,然后拍一拍我的后背或肩膀,才意味深长地离开。
母亲经常和我说,你李婶从小就喜欢你,以后你不能忘了你李婶。
我知道李婶对我的好,每次母亲说完,我都会认真地点点头。
高中毕业前夕,有一天放学,我看见李婶来我家了。我推开家门进去时,李婶和母亲两人正小声嘀咕着什么。见我进门,两人都噤了声,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似乎她们刚才说的话与我有关。
我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比李婶和母亲都高出一头。李婶仰着脸冲我说,一晃老三都长这么高了,真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把书包放下,就听母亲喊,老三你出来一下,陪你李婶说说话。我只好从屋里出来,立在李婶面前。此时,母亲和李婶已经坐到了沙发上。李婶把探寻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脸上,道,老三,马上要毕业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们那会儿毕业,没有更多的选择,就业比登天还难。下乡会吃很多苦,参军是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不在部队提干,当几年兵,回来按政策总能安排一个工作。我把我的想法冲李婶说了,她眼里一亮,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要是决定参军,我们也打算让立春参军。你们最好能在一个部队,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李婶这么说,我脑子里马上闪过立春的身影。即将高中毕业的立春女大十八变,长成大姑娘了,身材饱满又结实,和上小学初中时判若两人。以前立春被同学们起了个外号,叫“小辣椒”,因为她的身子干干瘦瘦的,就连头发也稀疏泛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自从上了高中,立春似乎变了一个人,不仅长高长胖了,还越来越漂亮了,惹得不少男生偷偷给她塞纸条。我前桌的朱革子和后桌的林小兵,都给她塞过纸条,接到纸条的立春就跟没事人似的,该干吗干吗,目不斜视地在教室里进进出出,似乎没有兴趣搭理我们这些男生。这时又有同学给立春起了个外号,叫“大白鹅”,因为立春长得又高又白,与当年干瘦的“小辣椒”不可同日而语了。
六
那年的秋天,我和立春一起参军。那一年,我们部队院里一共有七名新兵,只有立春一个女兵。这几个人,都是我们同届的高中生,虽然有的不在一个班,但相互之间也都算熟悉。一路上,我们几个人说说笑笑,唯有立春从来不搭理我们,目不斜视地望着绿皮火车的车窗外,样子傲气得很。
立春有理由不搭理我们,我们几个男兵都是自己要求来的,唯有立春,是被李婶逼来的。白叔和李婶一共有两个孩子,宋大川七年前已经参军入伍了,在一家空军机场当地勤。我记得大川一共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参军一年多后的一个夏天,大川穿着两个兜的战士服装,提了只土黄色的提包,黄衣蓝裤,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两年没见的大川,似乎比以前成熟多了,我们围在大川身旁打听空军部队,还有飞机场里那些神秘的飞机。我们虽然生在部队,长在部队,但每天看见的都是清一色的陆军,枪呀炮的都不稀奇了,对天上的飞机,尤其是战斗机却充满了好奇。当我们东问西问时,大川的一句话就让我们彻底断了电。他先是微笑着面对我们,然后轻轻淡淡地说,保密。说完这话时,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白叔为了欢迎大川探亲回家,在家里请了一次客,特意叫上父亲去作陪。那天父亲很晚才回来,酒气熏天,明显是喝多了。回到家里父亲仍没有睡觉的意思,而是坐在沙发上,还让母亲给他冲了一杯茶。父亲拍着大腿说,大川这小伙子成熟了,进步快,将来一定是个人才。那晚父亲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
那些日子,白叔也喜不自禁的样子,目光里流露着说不尽的幸福,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这个说,大川这小子出息了,将来一定错不了。另一个也说,老白,大川这孩子还是你教育得好,刚当两年兵就出息成这样,你还有啥放心不下的……战友们越是这么说,白叔脸上的笑越是抑制不住,都快掉到地上了。
大概是一年后吧,大川又一次回到家里,果然是出息了,两个兜的军装换成四个兜的了。我们听说大川现在是正排职机械师了,而且还是修理飞机的机械师,我们觉得跟工程师和科学家也差不了多少。大川不仅穿上了四个兜的干部服,还穿上了三节头皮鞋,鞋跟钉了铁掌,走在院内的水泥路上,一路咔咔作响,威风凛凛的样子。提干后大川的气场已把我们拒之千里之外了。白叔的战友们,包括父亲,对大川也是客客气气的。大川很会来事,遇到会吸烟的叔叔,从兜里掏出烟盒,毕恭毕敬地送上一支,然后说些成年人的话;碰到不吸烟的叔叔阿姨,大川也会真诚地客气上一句,叔,婶,有空到家里坐呀。
那会儿,我就把大川当成了自己的奋斗目标,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皮鞋钉上铁掌,挺胸抬头地走路。
因为大川参军的缘故,再加上白叔和李婶只生了立春,家里就只有立春一个孩子,按当时的政策,只要提出申请,立春不用下乡也不用参军,可以直接在城里安排工作。后来不知白叔李婶怎么商量的,还是给立春报了名,让她顺利成为了一名女兵。
我们这批新兵出发的前一天,我从武装部领回新军装,躲在房间里试衣服。穿上新军装,虽然还没有领章和帽徽,但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我觉得自己离大川又近了一些。我正胡思乱想着,有人敲门,李婶来了。李婶和母亲小声说了几句话,母亲就推开我房间的门把我叫了出去。李婶热情地拉过我一只手,上下打量着我穿上新军装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之声,然后把我拉到沙发上,才说,老三,俺家立春也参军了。我说,立春从报名到体检,到最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事我都知道。李婶又说,老三,你和立春打小一起长大,到了部队上,你要多帮助她。你是个男孩子,许多事都比她方便。我望着李婶,又想起了小时候,每天在楼门洞里等立春上学的情景。那时立春奉母亲之命,经常给我带一个馒头或者半块白面饼,有时我没有马上吃,就把馒头或饼放到书包里,热热的温度透过书包又传递到我的屁股蛋子上。直到现在,每每回忆起来,这种感觉还有。李婶说到立春,我心里顿时涌出许多仗义豪情。我斩钉截铁地说,放心吧李婶,立春有困难,我肯定帮助。直到这时,李婶似乎才松了口气,立起身上下打量我,还伸手整理了一番我的衣领,又在我的手臂上轻拍几下,才转身告辞。
李婶走后,母亲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李婶一直很喜欢你,她托付你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点点头说,不会的,哪能呢。我们这个院一起参军的,谁有困难我都会帮的。母亲又强调了一句,立春和别人不一样。我再看母亲,她就噤了口,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了。
几年之后我才明白,李婶和母亲一手策划我和立春一同参军,是真心希望我们能够走到一起的。李婶和母亲从认识到老一直是最要好的姐妹,她们相互串门,凑在一起说些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家长里短。包括她们退休后,仍然是形影不离的。不知是两家的特殊关系,还是李婶对我特别满意,总之,她们希望我和立春能成为一家人,来延续两家人的友谊。
以前我对立春真的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邻居加同学。如果说到特殊关系,也完全是因为我们两家的父母走动频繁,相互要好。就在上高中二年级时,立春一下子鲜亮起来,由“小辣椒”变成了“大白鹅”,男生的目光被她吸引了大半。男生们议论立春的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总是“大白鹅”长“大白鹅”短的,语气充满了模糊不清的暧昧。立春吸引的男生目光中,当然也包括我的,我常回忆起立春小时候又瘦又干的身子,还有满头的黄毛,两个影像不停叠加在我的脑海里。
新兵连训练结束后,立春就被分到了军部的通讯连,我则被分到了警卫连。通讯连住在军部旁的配楼里,我们警卫连营房离军部还有一段距离。
立春到通讯连之后,做了名话务员,负责接转电话。因为总机在军部大楼里,她平时总是在军部大楼里进进出出,我见到她的次数就明显少了起来。
不知怎么,立春自从参军后,就很少搭理我们一起参军的同学。有一次我们大院的林小兵找到我,把我拉到僻静处,翻着眼皮说,立春也太牛了,下午我在军人服务社碰到她,上前和她打招呼,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有些吃惊,问,真的?
林小兵说,骗你干啥,不信你下次和她打个招呼试试。
刚到部队时,我们和立春都在一个新兵连,她们在女兵排,住在新兵连后院的两间平房里,除了训练时大家在一起,平时互不往来。在女兵宿舍和男兵院落之间,还设了一道岗,不让我们男兵进入女兵排驻地。训练完之后,我们很少能见到女兵排的人,当然也包括立春。
刚分到军部时,我倒是见过立春一次。当时我在军部门口的哨位上站岗,立春从军部院里走出来,经过我面前时,她眼睛都没朝哨位上看。我见是立春,在哨位上制造出了一点动静,立春把目光投了过来,见是我,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笑意,但很快就不见了。她轻声说了一句,是你呀。然后一阵风似的从我面前走过,空气中留下一股紫罗兰擦手油的气味。
立春回到院里时,我还没下岗,她手里拿着两根冰棍,一支已经咬了三分之一,另一支是完整的。路过我面前时,她把脚步停了下来,伸出那支完好的冰棍。手举了一半,又缩了回去,她自顾自地说,你在站岗,不能吃东西。说完转身走了。军装穿在她的身上,丝毫没影响她好看的身姿。
那次听林小兵说完,我也觉得现在的立春有些冷。这种冷说不清道不明,和上学时的冷还有点不一样。我在脑子里想着词汇来比喻上高中时的立春,对,就是高冷。现在这种冷,不是高冷,就是冷。两种冷不一样。似乎她是在刻意疏远着我们。
到了新兵连半年后,我接到了母亲寄给我的一只包裹,是一袋枣,还有一小袋冰糖。包裹里有一封信,母亲告诉我,枣和冰糖是李婶寄给立春的。当时我不明白,李婶要给立春寄东西,为什么要经母亲的手寄到我这呢?我认为母亲有些糊涂,还专门写信把我们军大院描述了一番,再次强调,立春的通讯连在我们军大院的西南角,和我隔得很远。当然,枣和冰糖寄到我这了,我就得把它们完璧归赵。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通讯连。通讯连的女兵多,她们的宿舍在配楼的二层。这里果然和我们男兵宿舍不一样,在楼道进门处,挂了一个白布帘,帘上印了一行红色的字:女兵宿舍,闲人勿进。因为我来之前和立春电话有约,显然不是闲人,于是我长驱而入了。立春的宿舍在门口左侧的第二间,我轻敲了几下门,门立马就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立春睡眼惺忪的样子——昨天晚上她在总机值班,白天在补觉。我把枣和冰糖递到她手上,她歉然地说,班里人都在补觉,就不让你进去了。说完她就退回了宿舍。关门的一瞬间,我看见宿舍的窗帘是拉着的,房间里有四张床,几个人都在蒙头大睡。
母亲又来信说,让我多关心立春,女孩子脸皮薄,让我主动一些,不要等立春上门求我。母亲几乎每封信都会提立春,这让我心生反感。她又不是个孩子,有手有脚的,还关心什么呢。况且,我能见到立春的次数很少。
有时早晨出操,在通讯连的队伍里我会见到立春的身影。她个子高,在女兵队伍里的第一排。通讯连和我们警卫连出操的队伍,经常擦肩而过。每次和通讯连的队伍碰到一起时,我们的口号声都异常响亮,像和谁比赛似的。
直到宋大川有一次休假时,来到我们部队,我才有机会和立春正儿八经地接触了一次。
七
大川来的那天是个周末,我正在水房里洗衣服,通讯员喊我去连部接电话,电话通了才知道是大川打来的。我吃惊大川为什么会来我们这里,揣着湿手来到了军部招待所。大川正和立春站在招待所门口的台阶上,见我过来,快步迎过来,抓过我的手狠狠握了一下。我感受到了大川的力气。他上下打量着我,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道,老三长高了,也壮了。大川比我大哥还高出两届,我对大川有印象时,他已经是大人模样了。虽然我们曾住在一栋楼里,但平时接触得并不多。大川依旧穿着上绿下蓝的空军服装,在我们陆军院内显得很扎眼。和前两次探亲比,大川更显老练了。他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立春道,走,吃饭去。
来到饭馆我和立春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前,大川忙着叫服务员点菜。我望着对面的立春,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感不知从何而来,似乎是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成熟气息让我感觉陌生。大川很快点完了菜,扭过头问我喝不喝酒,我忙摇头。我下午还有一班岗。
菜很快上来了,大川给自己点了一袋啤酒。盛啤酒的容器是塑料袋,所以被称为一袋。大川潇洒地把袋里的啤酒倒在碗里,又用三个指头把碗勾起来,喝了口酒才道,我休假回家,顺道来看看我妹和你。
我把目光扫向立春,立春似乎不太高兴,用筷子在菜中间拨拉着,没有食欲的样子。后来大川又和立春说了几句,什么父母来没来信之类的。一顿饭吃完后,大川又把我们带出饭店,三人一起往军部走。这时我才问他,大川哥,你在这里待几天呀?大川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似乎表上写着他离开的时间。在我们部队有资格戴表的人不多,按规定,干部才允许戴表。大川看完时间,很干部地说,我这次就是路过,我妈来信说一定让我看看立春和你,我看到了,放心了,坐明天一早的火车走。说话间我们就回到了招待所的门前。大川立在台阶上,又伸出手和我握了握,然后把两只手指头在太阳穴处挥了一下说,老三,好好干,再见了。我也挥手向大川告别。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大川。大川一下子走到了我的心里,他的成熟、稳重,以及浑身上下的风范,在我的眼里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我觉得大川就是横在我面前的一座高山。
从那次开始,我就下决心提干,然后成为像大川一样成熟的男人。大川成了我的榜样,他的谈吐和做派都深深吸引着我。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立春打到连队的电话。她告诉我,大川走了。我“哦”了一声,立春就挂断了电话。立春是冰冷的。
不久后,母亲给我来信说,大川回家探亲,她去看过大川,大川说我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惦念。然后母亲又喜气洋洋地在信中描述,大川定亲了,女方是医院的一名护士,当年曾经是大川的战友,后来复员回去在医院当上了护士。母亲还写道,那姑娘她见了,长得可叫个俊。言辞之间透露着羡慕。母亲最后说让我和立春在部队互相照顾,抽空一起回家探亲。母亲在信中的思维无比地跳跃。
立春依旧高冷,走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渐渐地从通讯连传出了她的新外号,不知是谁给她起了个又贴切又形象的名字:雪糕公主。我第一次听到她这个绰号时,在心里笑了。又白又冷的立春,真的像块雪糕一样。
我又一次见到立春,是她打电话约我在她们通讯连门口等她。我赶过去时,她已经在那了。见到我,立春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包裹递到我面前说,这是我妈给你寄来的。我想起上次母亲寄来的红枣和冰糖。她看了我一眼,说了句,没事我就走了。我看着她挺直腰板走到通讯连院里,连头也没回一下。我拆开包裹,是李婶寄给我的几双鞋垫。我又想到了李婶慈祥的笑容,还有她早年间一次次塞给我的馒头和糖饼,心里就又热了一次。
参军一年半之后,我第一次回家探亲。早在探亲之前,母亲就一次次来信让我和立春沟通,最好能俩人一起休假。我休假的时间确定下来之后,给立春打过电话,当时她正在总机房里值班。做了话务员的立春练就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就跟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一样。我说了自己的休假时间,她沉吟了一小会儿,告诉我她休假的时间还没定。
那次我是一个人回去的。回到家里屁股还没坐热,李婶就赶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她急切地说,立春那丫头怎么没回来?李婶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又是拍腿,又是跺脚的。李婶说出去给立春发电报,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我的假期还剩下三天时间,立春终于在李婶三封电报的催促下回来了。立春回来的当天晚上,李婶就在外面饭店订了一桌菜,约上我父母和我一同前往。席间,父亲和白叔是少不了酒的,两个人先是感叹我们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自己老了。酒又喝得深入一些,就一起回忆起当年,某一次战斗,哪个战友牺牲了。父亲和白叔的回忆像电视连续剧,翻来覆去总也演不完的样子。母亲、李婶、我和立春很快就吃完了。李婶和母亲聊着家长里短,李婶突然看见我和立春无事可干,便冲我们说,你们先回去吧,没事就在外面走走。
我和立春就告辞了。走到外面的街上,我们一直无话。快走到部队院门口时,立春突然停下,她没看我,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面,半晌才说,我知道我妈和你妈的意思。我一惊,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她突然抬起头,冷静地望着我说,咱们之间没有可能。我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心快速地跳了几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她又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想留在部队和我哥一样干大事,我明年就想复员,然后上班。
立春从参军之初就不情不愿,要不是她母亲逼着她,她一定不会参军的。
我和她慢慢往部队院里走,她又说,要不是因为你,我妈不会逼着我参军。在灯影里,立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快步向她家走去,扔下呆若木鸡的我。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她把自己被母亲强迫参军的恨都归结到了我头上。那天晚上,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过了许久我都不明白,李婶和母亲为什么那么希望我和立春走到一起。
那次回到部队后,连队就把我当成留队骨干报到了上级机关。三年义务兵服役期满后,与我同年的兵大部分都复员了。立春也在那一年复员了。我去车站送战友,看到了同样来到车站的立春。摘去领章帽徽的立春,背着行李,样子跟参军时差不多,但又不一样了。三年过去了,立春更成熟了。这次她见到我却异常的热情,主动打着招呼道,老同学,我走了,家里要帮忙带话吗?面对她的热情我还有些不适应,忙笑笑说,没有。一路平安。
立春复员后不久,母亲来信说,她去服装厂上班了。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母亲很少在信中提及立春了。
我提干一年后休假回家,学着大川的样子,穿了一身新军装,把部队配发的三节头皮鞋钉了铁掌,铿铿锵锵地回到部队院里。走在路上,我的脑海里不断出现大川成熟老练的样子,不知在别人眼里我又是什么样子的。
回到家不久,我就听说立春找了男朋友,是服装厂的一名技术员。有两次,我还在部队门岗处见过这名技术员。他穿着中山装,衣服兜里别着钢笔,脸孔白皙,戴着一副眼镜,腼腆地在和立春告别。
李婶和我见面,是在军人服务社门口。见到我路过,她惊叫一声从门里跑了出来,看见我,不知为什么竟红了眼圈。李婶上下打量着我,唤了声,老三,便哽咽了。见李婶这样,我心里又热了一次,我往前走了两步,盯着李婶说,婶,你都有白头发了。李婶哽着声音说,老三你出息了,和我们家大川一样了。我不是滋味地冲李婶笑了一笑。
那次母亲对我说,立春为了找这个男朋友,和李婶大吵了几次,最后扬言要搬去外面租房子,李婶才妥协。
我回到部队半年后,母亲在一封信中告诉我,立春结婚了。她和父亲都参加了立春的婚礼。从此,母亲在来信中再也没有提过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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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清明》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