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岁月如一卷无字经书,缓缓记载了一朝一暮之风华,那父母便是第一个执笔人,在那本无字经书是画下一笔浓厚的色彩,纵使岁月东流长逝,碎碎念念依旧岁岁年年。
我的父母是土生土长农民的孩子,他们喝着从地底下涌出来的水,吃着赤红色的土壤养育出来的粮食长大的,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对这片土地深沉又难以言说的爱,于是他们养成了含蓄内敛的性格。
我从小就在父母亲的身边长大,小时候家境贫穷,但是哪怕在那个入不敷出的年代,他们依旧给了我们最简单的快乐。
中秋佳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拜月神。在那个时候,贫穷的人们希望通过向月神祈祷,希望上天能听到他们心里最期盼的愿望,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她虔诚地跪在蛇皮袋上,双手合十,一双明亮亮的眼睛带着期盼和希翼看着高空中那一轮圆月,她的嘴里念念有词,上天保佑,保佑我的孩子健健康康长大,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当我的母亲向月神祈祷完毕后,对月撒下三杯清酒后,父母亲就将那些贡品拿下来给我们吃,那时候的月饼品种比较单一,我小时候吃过的只有一种月饼,是豆沙馅的月饼,不像现在的月饼品种五花八门的。哪怕只是豆沙馅的月饼,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是每年难得的美味。
父亲将一块月饼分成八块,在我和哥哥吃月饼的期间,他拿出水果刀,在柚子的外皮上划上几刀,然后将它厚厚的外皮剥开。
剥开柚子后,父亲拿出一根小竹竿还有几根塑料绳,在柚子上面戳出几个洞,将绳子绑在柚子上,再把绳子打个结,绑在竹竿上,然后在柚子的最下方放一根蜡烛,当火柴点亮烛芯的那一瞬间,一个柚子灯便做好了。在那个烟花并不普及的年代,泛着昏黄的灯光的柚子灯是我记忆里中秋最浓厚的一笔色彩。
后来我的家庭条件逐渐变好,那时我正上初中,叛逆期的我总是觉得父母亲不够爱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事,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父母亲一直都很爱我,只不过他们从不言不语,他们的爱都藏在那些细枝末节里。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那会在读初中,因为我家离我读的学校有几公里远,再加上我父母并没有闲暇的时间每天来接我上下学,所以那时候我是寄宿生,一周只能回一次家。每个周日下午,我父亲就会开着他的小摩托带我去到水果摊,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四个苹果,三四个雪梨放到我的书包里让我带去学校。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对分别还没有什么定义,只是在进了校园以后,一步三回头,挥手向铁闸门外的父亲告别,然后看见我爸转头离开后,默默在站在那目送他的背影。
我的父母很忙,父亲在一所破旧的小学里面教书育人,母亲在家务农,而我放学那个点,刚刚好是我父亲刚下课,我母亲还在田里挥洒汗水。每周五的时候,我总是独自一人挤过层层人群,然后走到校门外的街口,在那等着我父母的到来。有时候等十分钟,有时候等二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同学们都被父母开着小汽车或者是摩托接走了。
有一次来的是我妈,我看见她穿着她的粉红色格子衫,脖子上带着凉帽,脸上红扑扑的,刘海都被汗水打湿了。她身上那件粉红色格子衫是她特意买的,专门穿来干活的,以免干活的时候把里面的衣服弄脏弄旧。她总是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捡别人的衣服穿,她的衣柜里,大半都是别人不合适,不要的衣服。但是每个开学季却会给我买一两身新衣服。
我吭哧吭哧的爬上那辆比我还老的摩托车,才看见我妈的粉红色格子衫湿了一大片。也对,在那种炎热的夏天里面,即使有风,人站在烈日炎炎下,也是如同在蒸笼一样。那时候的我注意到了,但是却没有说什么。因为那时候的我正为与他人家庭经济条件的落差而感到自尊心受挫。我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但是我的父母一直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普通而又隆重的爱着我。后来,在未来的每一天,我都无比的庆幸,幸好我从未因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出言不逊的伤害我的家人。
傍晚的风吹起了她湿润的刘海,她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呼~好凉快啊!她总是喜欢在接到我放学后,然后将我载到市场,问我今天晚上想吃什么菜,我总是喜欢说出一大堆菜名,然后她就会调侃我,说我的小肚子一下子装不下这么多。我母亲是了解我的,总能精准的买到我最想吃的菜。
买完菜以后,她总喜欢带我去小时候那家糖水铺,带我在那吃上几串丸子和茶叶蛋,那时候的物价并没有现在这么高,一串肉丸才一块钱,茶叶蛋也才五角钱。我那七八十岁的祖母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吃,我祖父生前喜欢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出去逛街,带她去买一堆她想吃的东西,自从祖父过世后,她就越来越少踏出家门了。母亲知道她嘴馋,每次带我来吃东西的时候,总是会给她带一份回去。
我的母亲对我祖母很好,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母亲与我祖母的婆媳关系好,后来在某一天得知真相。事实就是在我祖父过世前,也就是我祖母没有随我们一起生活,跟随大伯一家生活之前,我祖母对我们其实并不是很好。我母亲说,在我没有出生之前,我们与大伯一家是没有分家的,是因为祖父跟祖母偏心身为长子的大伯,对我们我父母他们极其苛刻,所以才分了家的。分家后,祖父祖母分得就更清了。我母亲说,有一年我年幼的哥哥发起了高烧,家里没钱带我哥去看医生,她便去向我祖母借钱,那时候我祖父祖母家算手头宽绰,但是我祖母却分毫不借,哥哥去看医生的钱,还是母亲跟街坊邻舍东拼西凑才凑出来的。
后来我祖母倚老卖老,不管什么事都要指手画脚一番,以及不顾他人死活,只想着自己那副自私的嘴脸,让人看了就喜欢不起来。但是我母亲依旧对她很好,只是嘴上不饶人,非得念念叨叨几句,我想这大概就是以德报怨以及中国人骨子里的孝吧。
劳动节假期的时候,我回家了。从学校到家,需要坐四五个小时的高铁,再加上高铁站到家的时间,也得六七个小时了。我有一道特别喜欢吃的家乡菜,叫“冻”。是由猪蹄、鸡爪、萝卜干炖四个小时多,出锅时加入白米醋熬制而成的,乳白色的高汤在寒冷的冬天会形成果冻般晶莹剔透的冻,那是一道冬天特有的家乡菜。可是那一天,我母亲却早早的熬制好了冻,冷却后放进冰箱,好等我晚上到家的时候就可以吃上。她什么都不说,不会说想我,更不会说爱我,只会默默的在我回家的时候做好我爱吃的菜。
那天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挺晚的了,吃完饭后额外的晚,虽然才九点多,但是对于平时六点多就吃饭的我家来说,是我们家稀有的饭点。但是依旧没有阻挡我们饭后散步消食的欲望。我们沿着村道,绕着河边走了一圈,在一条桥的前方,有一块刚收完玉米的玉米地,村里养牛的会将玉米杆割了带回去喂牛。路上就少不了几根落单的玉米杆,落单的玉米杆被来来往往的车榨干了水分,只剩下一片枯槁,无人问津。我走在母亲的后方,看见她突然停下来,几次弯腰下去将那些玉米杆捡起来丢回田里,嘴里还念叨着,放在这多碍路啊。
她弯腰捡起玉米杆的身影与前几次将路上比较大块的石头和土块移到路边时的身影相重叠。母亲的文凭不高,是因为家里穷,再加上太姥姥重男轻女的原因,所以她只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在家干农活减轻家里的负担。母亲对我们一直都是言传身教,用独属于她的方法来教导我们。我初中时混,不爱读书,于是我落榜了,去了一所中专,哪怕读的是中专,我母亲也经常语重心长的劝导我,你读书,就好像我种豆角一样,我要是想要豆角长得好,那是不是就得给它施肥,是不是就要浇水,怕豆角被蝗虫吃了,那我是不是还得打药。她的游说总是在众多人的说词中独树一帜。
我的母亲没有读到书,深以为苦,她常常说,如果她当初有书读,肯定不居一隅。我想,不管是因为家庭条件小学就辍学的母亲,还是被太姥姥藏起录取通知书的小姨,对读书都是深以为憾的吧。幡然醒悟的我虽然身在中专,对学习却不再敢懈怠。幸好回头得并不是很晚,最终还是考上了一所还可以的大学。母亲很坚强,她得新冠的时候,一晚上刺骨的疼,她却从来没有闷哼一句,第二天却好像若无其事似的给我们做好饭;母亲却又很柔弱,外公走的那天,她湿润的眼眶从未干过;提起外公时,总是揉着微红的眼眶说,说风太大,迷了眼,我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屋顶,沉默不语。
如果说母亲不善言辞,只会做好我爱吃的菜,那么我父亲就是那个能说会道,会买好做菜材料的人。我们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我们在家的时候,是父亲去买菜,买什么就做什么、吃什么,以前并没有发现这个不成文的规定,在我去读高中后就逐渐的显露出来了。大概是因为中专的原因,学校对我们束缚极少,更不像普通高中一样限制我们只有月假才能回家。所以我每个周末都回去,从我家那边到学校,不管是来还是回,都只有一个公交车,十五分钟一班车。我家那个小镇在县城里读高中的学生,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说多,我在那边读书,附近都是普通高中,但是从未遇见过我的校友;说不多,但是每一辆公交车却又严重超载,好不容易挤上车的学生,却只能挤在门口,每一次有人要下车,门口的人就要先走下去,给下车的人让路,然后再回来继续挤着。
父亲来公交车站接我过几次,他见过我从层层人群里挤出来过,也见过我被挤在门口的样子。后来我父亲每周五都来接学校我放学,那个时候,我家已经买了一辆二手的小汽车。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说,不用来接我的,我可以自己搭公交车回去,这样子省钱又省事。父亲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的红绿灯,欢快的语气中带着试探,我去接你不好吗?公交车又难等又多人。我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只好无奈的说,好,就是觉得有点麻烦。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不麻烦,我就是想来接你。我彻底的败下阵来,随他去,那随便你喽,想来接就来呗。
周六那天早上,他买了鲜活的大虾,中午的时候母亲做了油焖大虾。我是喜欢吃海鲜的,但是家里人对海鲜的兴趣一般般,并没有像我一样喜欢吃海鲜的,所以那道油焖大虾,只有我一个人吃的不亦乐乎。我本来想留一点晚餐吃的,但是父亲说吃完,大不了下午再买。于是在我的大快朵颐下,那道油焖大虾很快就光盘了。我吃完以后,我就同我父亲说,下午就不要买了,这么多菜,吃不完的。他应了句好。虽然那天晚饭没有看见它,但是第二天中午,一道蒜蓉蒸虾又出现在了我家的餐桌上。我看着那道蒜蓉蒸虾,耳边听着母亲对父亲又买虾的絮絮叨叨,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替父亲解围,是我想吃。然后我又对父亲说,不要再买了哈,吃多了会腻的,我还不想这么早吃腻。我知道,一旦我说好吃的东西,我爸就会连续好几天都买。因为我喜欢吃虾,有一次他连续三天都买了鲜虾,最终在我的举手求饶下,第四天的时候,终于没在餐桌上看见它了。
我们有一个家庭微信群,名字叫“港湾”。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这个词便有了它的意义。不管我在外如何乘风破浪,待我精疲力竭归航时,总会有人为我留灯盏,问我粥可温。中国式的父母是不善言辞的,他们真诚又笨拙的爱着我们。他们句句不提爱,但不厌其烦的嘱咐你的每一句,却又句句都是爱;他们的爱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的小事里,只有认真寻找,才能找得到藏在里面的爱。我从来不敢认真的看我的父母,哪怕我不看,我也知晓遥远的青山悄悄地枯黄了发须,正如母亲隐匿于发间的银丝,正如父亲两鬓的白发。妈妈也会想妈妈,爸爸也会变老,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可是却忘了有句话叫来日方长。古人常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无数次感慨,此时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仍然可以好好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