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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启 胡天喜:基督的俗言②(中篇)

  • 作者:任二晓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06-06 00: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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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

      林豆青,是离肖家营十里的林家寨人。他的父亲是个饱读诗书的私塾先生。但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饱读诗书向来和家藏万贯划不上等号,林豆青的父亲不但家无万贯,几乎连“隔夜粮”都没有。但是,老先生有一股知识分子的骨气,虽于艰难困苦之中,却未灭望子成龙之心。他膝下一男一女,男的是哥哥,叫林华青,女的是妹妹,名豆青。华青聪明好学,学业进步很快,豆青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念了《百家姓》、《千字文》、《女儿经》、《列女传》之类,就因哥哥林华青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老人一病不起而结束了学习生涯。

      老先生躺在床上,一面念念不忘被抓走的儿子,一面为年过二八的女儿的婚事发愁。他鄙视那些横行乡里的达官贵人,也看不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夫,以自己一生的爱好和兴趣,决心给女儿找一个诗书夫婿。

      事有凑巧,正在这时,他读私塾的同窗好友肖文轩从开封师范学校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中问了平安,就询问起“贤侄贤侄女”的学业来,并告诉他,他的侄子肖国泰在开封师范读书,成绩优异,以后堪充栋梁之才。老先生手捧书信,泪水潸然而下,同时也触动了一点心机:何不问问肖国泰可曾婚配,提一提小女之事呢?于是磨墨展纸,伏在枕头上写了一封信,寄了出去。

      肖文轩接到同窗来信,先是一番感叹,继而一番沉思。肖国泰虽系自己抚养,但终究是弟弟的儿子,怎好越俎代办呢?思而再三,他决定和弟媳商量。

      肖国泰的母亲听婆弟提及儿子的婚事,先是一喜,后听说是林家寨的林豆青,又是一忧。她是农村妇女,向来与诗书无缘,因此也就对读书的兴趣索然,她有一层担心,林豆青书没读好,针线家务也不会十分熟练,上不成,下不就,过了门怎么过日子呢?但是心里话没有说出来,哥哥的盛情又不好违背,因为国泰三岁,丈夫就死了,孤儿寡母,天地无门,多亏哥哥鼎力相助,接母子进城去住,吃穿住用,一力承担,而且肖文轩膝下无子,将肖国泰当亲儿子对待,生活处处关心,学业严加管束,眼看儿子长大成材,哥哥提出婚事,也是好意,怎好开口拒绝?当夜,肖国泰的母亲怀念丈夫,痛哭一场,第二天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光阴荏苒,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的岁月,送走了林豆青的父母和肖文轩夫妇,也送走了肖国泰的母亲、林豆青的婆母。肖国泰和林豆青夫妻生了一子一女,男的叫全柱,女的叫秀玲。虽然林豆青像婆母当年预料的那样受不了苦累,但终究是有点文化的人,心灵手巧,描龙绘凤、缝织剪裁一学就会。加上肖国泰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离本村不远的一所高小教书,月月有收入,小日子过得倒也安宁幸福。

      但是,“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人一生的经历大概也这样吧,平安久了必有风浪,颠沛久了又有安宁,就在肖国泰一家安安静静地度着日月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们一家被抛进了灾难的深渊。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星期天,肖国泰正在家里辅导两个孩子做作业,造反派头头、大队革委会主任李洪运走了进来,不冷不热地说:

      “国泰,上大队有点事。”

      肖国泰跟着李洪运来到大队办公室,李洪运突然把脸一沉,厉声喝道:

      “肖国泰,交代你的罪行!!”

      肖国泰一愣,又笑起来,一个村的人,又是从小光着屁股长大的伙伴儿,开玩笑是免不了的,他拉了把椅子,准备坐下。

      “咣当!”椅子被踢翻了,接着“叭叭“两个嘴巴打下来,同时几个声音一起吼叫:“交代你的反动历史!”

      肖国泰被打愣了,这个平时看见杀鸡都害怕的小学教师竟一时不知怎么回事,等到他弄明白这是大队红卫兵认定他替帝国主义当“特务”时,眼前一阵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肖国泰踉踉跄跄地走出大队部,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以前这个世界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温暖,如今却好像进入了异域天国,冷风刺骨。过去,这个小小的村庄对他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熟悉,如今突然觉得像来到一个陌生的荒岛上。他非常明白“特务”的待遇,被“专政“的后果。他猛地觉得胸口发闷,“哇”地一口鲜血喷在当街上。

      能读我这篇小说的读者一定还读过不少文学名著,许多文艺作品中的犯人,如《窦娥冤》中的窦娥,《卷席筒》中的仓娃,虽囚于当权者的狱中或死在断头台上,但读者和观众是知道他们冤,他们屈的,是受到同情的。可今天的现实却不是这样,肖国泰的小院昨天还是人们目中的乐园,但自从肖国泰被李洪运宣布为“特务”后,立刻就变成了危险的魔窟,肖国泰一家变成了可怕的魔鬼,甚至连孩子去玩耍也要遭到大人的呵斥。

      孤独、冷淡、蔑视……包围着这个几天前还充满欢乐的家庭。

      晚上躺在床上,林豆青轻轻问肖国泰:“你啥时候加入了特务?”

      “我哪儿知道。”

      “你仔细想想?”

      “对,我想想。”

      肖国泰没对妻子撒谎,他整整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什么时候加入了特务组织。

      李洪运很热情,几乎每天用训斥或拳脚帮助他想,有时还要拉他坐在“飞机”上想,肖国泰,这个文弱书生,终于经不住折磨,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医生自然是请不来的,“人道主义”前面必须有“革命”作定语。对敌人施人道谈何革命?肖国泰病重了,奄奄一息了。就在他生命的最后半天里,他那深藏在脑中几乎不再工作的细胞突然活跃起来,使他想起在开封师范上学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他和几个同学去龙亭游玩,回来时突然遇到国民党抓壮丁,几个人东奔西躲,士兵们紧追不放。就在他们将要被国民党士兵抓住的时候,突然发现旁边有一道敞开着的大门,就毫不犹豫地跑了进去,没想到他们竟跑到了外国的一座教堂。这“不是”中国的领土,几个国民党士兵只好望门兴叹。肖国泰和那几个同学得救了,神甫留他们吃了一顿饭,临走时每人送给他们一套《圣经》……

      间谍,特务,敌人……肖国泰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罪行”。他想找李洪运把事情说清楚,他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妻子和儿女,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力量,失去了能力,他奄奄一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肖国泰的死并没有把他的“罪恶”带走,而是作为一份可怕的遗产留给了妻子儿女。“反动家属”就是李洪运给林豆青一家三口评定的职称。每逢开批斗会,林豆青都要参加,而挖河、去几百公里外拉煤等苦活、重活,总会有肖全柱的身影,

      历史好像故意和人们开玩笑似的,谁也不会相信,在肖国泰死后不到一年,在李洪运的不断呵斥中,林豆青竟然真的走上了丈夫为之喊冤而死的“基督教”道路上。那是一个严冬的下午,林豆青整理丈夫的遗物,在一大堆课本和教学参考资料的最底下,她发现一个纸包,原来竟是一部崭新的《圣经》。她的脸刷地惨白了,浑身哆嗦得像得了疟疾。我国宪法明文规定,公民享有宗教信仰自由,但在这个偏僻农村,在那个“破四旧,立四新”的特殊年代,谁见过宪法?谁读过宪法?宗教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信教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现在居然真的发现了外国的《圣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像洪太尉揭石板发现了妖魔一样,连忙把《圣经》放在床底下的一堆破烂中。

      一连几天,林豆青都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她既怕李洪运追问,更担心红卫兵突然闯进来搜查,发现丈夫的“罪证”。

      可是,一连几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的心里稍微安静了一些,同时产生了一个种好奇,一个强烈的欲望:想看看《圣经》里面到底说的是什么,丈夫为什么因为这一本书就犯了滔天罪。于是,在一个万籁俱静的夜晚,他用乱草堵严了窗户,插紧了门栓,悄悄地从床底下取出那本《圣经》,在微弱的煤油灯下读起来,她希望找到哪个地方是间谍,特务,哪个地方让丈夫干见不得人的事,一旦找到,她就立刻把书烧掉,决不让这祸根再留给子孙。

      《创世纪》称:上帝用泥土创造出第一个男人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出亚当的妻子夏娃,然后把两人放在伊甸园中。亚当受蛇精的引诱,吃了上帝禁用的智慧果,因此犯了罪,而且此罪传给子子孙孙,所以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林豆青惊呆了,这故事分明说的是自己呀,丈夫犯了罪,虽然人死了,但罪却传给了老婆孩子,自己和儿女都是有罪的呀!她想到两个可怜的孩子,想到自己以后的艰难处境,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路家福音》云:“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你们饥饿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将要饱足。你们哀哭的人有福了,因为将要喜笑,有人恨恶你们,拒绝你们,辱骂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赐是大的……

      林豆青迷惑了,自己不正是耶稣说的这种人吗?可是自己的福在哪里呢?啊,在天上,天上……天上又在哪里呢?

      她越想越有兴趣了,觉得每读一点,心灵上便得到了一点安慰。渐渐地,她把自己本来读这本书的目的给忘掉了。《圣经》再也不是可怕的魔鬼,而是劝人行善的朋友和老师了。自己的苦难算得了什么?将来在天国里将得到加倍的补偿。

      啊,世界上原来还有个救苦救难的主耶稣。耶稣啊,你知道林豆青的遭遇吗?只要你能拯救她,她甘愿为你终生信奉。

      她悄悄地用两块极普通的木块钉在一起,和竹壳暖瓶的十字木托做了个小十字架。她不敢把它挂在房间的正中央,而是挂在一边,不细心的人是不会发现的。但在林豆青的心目中,它是神圣的,它寄托着她的安慰,她的理想和希望,看见它,她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是受人尊敬的,她没有罪,她将享受幸福。每逢没人或心中痛苦的时候,她都要在十字架前祷告一番。

      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三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孕育、发生、成长、成熟,衰老和灭亡的过程,自然界是如此,人类社会也是如此。许多人不明白这个规律,所以都落了个可悲的下场。秦始皇“振长鞭而御宇内,吞二国而亡诸侯”,以为自己的江山可以传至千世万代,于是自命始皇,结果“筑长城,造阿房,建骊山墓。攻守之势异也”,陈吴揭竿而起,秦朝二世而亡。许多道士习异功,钻异术,烧汞炼丹,希望自己长生不老,结果反而中毒而亡,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

      林豆青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当然也不懂这些哲理。首先是生活越来越艰难,院墙早已倒塌,无钱垒也无心垒了,索性让它敞开着。其次三间茅屋越来越破,经不得风雨。然而,这些对林豆青的压力并不大,日子艰苦也不是一天了,只不过第二天比第一天更艰苦一些而已。真正搅乱她内心的是儿子全柱和女儿秀玲的婚事。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动物尚且追逐异性,何况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呢?姑娘有的是,可肖全柱连多看一眼都不敢,这个在千百次的训斥和惩罚下训练出来的“等外人”深知自己的地位,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没有说话的权利,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当然更没有爱的权利,谁会理他呢?但是,既是阳性动物又已经成熟的他,时时忍受着内分泌激素的刺激,他郁闷,他烦躁,他想大哭一场。在外没有权利,只好对自己可怜的母亲示威,绝食,闷睡,罢工,有时也会突然像狮子一样向母亲吼叫几声。女儿秀玲虽然没有对她大喊大叫,但也整天闷闷不乐,很少看到她开心的笑脸。

      面对儿子的种种反常,面对女儿的精神抑郁,面对家庭生活的无望,林豆青束手无策,她唯一能做的是选择另一条精神出路——天国。她希望天国上的基督圣仙能帮她得到解脱。

      但是,在进天国以前她必须了结两件俗缘:儿子全柱和女儿秀玲的婚事。于是,她不声不响地出去了,像一个幽灵,像一个影子那样不声不响地出门了。她要豁出老脸,求前院后院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嫂子弟妹们帮帮忙,给儿子全柱说一个对象,她不求姑娘的丑俊,也不讲姑娘的笨巧,只要能生儿育女做饭看家就中了。儿子找不到女人,肖家绝了后代,她怎么有脸去见死去的丈夫啊!

      “林豆青!”

      当头一声霹雷,她浑身一哆嗦,站住了,同时低下了头。她不敢抬头看,但是她知道李洪运的两只往外凸出的大眼正盯着她。

      “干啥去了?”

      “串……门。”

      “回去!”

      在老鼠看来,最凶恶的猛兽并不是老虎和金钱豹,而是比它们弱不知多少倍的猫。对于林豆青来说,李洪运的话就是法律,就是圣旨。林豆青回去了,乖乖地回去了,连一句解释和恳求的话也没敢说。

      她刚迈步进屋,迎面碰上了儿子的目光,这是恳求的目光,希望的目光。她心里一酸,嘴里不由自主地说:

      “全柱,后院你大娘说帮咱找一个,别忙,天黑了我再去看看。”

      天黑以后,林豆青像背着一笔重债似地又从茅屋中走了出来。她先是看看大道和四周,确定没人看见她后,才顾不得道路坎坷,深一脚浅一脚地一口气跑到后院全柱的远房大娘家。

      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辉煌,笑语喧哗,那是邻居们在串门说笑。林豆青犹豫了,不知道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进去吧,这么多人,见面咋说?回去……她往旁边一躲,在门外的墙根下蹲了下来。她要等串门的人都走了再进去。

      入冬的寒风嗖嗖地刮着,林豆青浑身打着哆嗦。

      终于,串门的人陆续出来了,走远了,最后走出来的是大娘家的女儿晓娟。林豆青赶忙站起来,走到大门口。

      “谁?”晓娟猛地看见一个人影,吓了一跳。

      “我……我……”

      “呯!”门被关上了。

      林豆青回到家里,忘了闺女,忘了儿子,忘了自己多年的保密原则,扑通跪在那个破旧的木头十字架下,磕头作揖祷告起来。

      “娘,你这是干啥?”肖全柱和肖秀玲几乎一起奔过来。

      “主啊,救苦救难的主啊……”林豆青浑身颤抖着,喃喃自语。

      肖秀玲终于发现母亲祷告的对象是那个破旧的十字架,气得直咬牙,她一把抓过那个十字架,像抓住一条毒蛇似的两步冲到门口,“呼”地一下子扔到了院子里。

      “你,你!”林豆青惊恐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接着发出沉闷的哭声。

      夜,万籁俱静,冷月寒星。

      冷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嗖嗖的,呜呜的,秀玲和全柱都睡了,全柱还发出轻微的鼾声。但是林林豆青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像一条狗似地卷曲着。她那颗几乎麻木了的心只有这时候才能稍微复苏,她那几乎凝固了的脑细胞只有这时才能稍微活跃一下。

      想什么呢?丈夫死了,院墙塌了,房子破了,儿子的婚事没有着落……现实,不敢想,将来,是这个家庭的绝灭,她只好想过去,想那还可以聊以自慰的过去。

      她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一幅画,一副足以唤醒她那麻木之心的画。那是三十年前,就在房外这个小院里,她走下花轿,蒙着盖头,由两位伴娘搀扶着沿着铺在地上的红毡往前走。震耳的唢呐声、鞭炮声,大人的喊声,小孩的叫声汇成一股沸腾的声浪在她四周回旋,一把把纸花撒向她头顶的上空,又从头顶上面飘下来,有的落在了他的头上,有的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慢慢地、慢慢地走着,一步挪不了半寸。为什么走这么慢,是怕走快了失去稳重,惹人笑话,还是想充分享受一下这人生仅有的幸福和甜蜜时刻?那个年代,别的姑娘出嫁都免不了悲悲切切,但是她不,因为她早已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她的前景是幸福的。但是,那只有两丈来远的红毡终于走完了,接着是拜堂、入洞房。盖头揭开了,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打扫干净的房屋,彩纸糊的墙壁和顶棚,窗户纸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甜甜地笑了。新媳妇的笑立刻引起闹房人的一阵喊嚷……

      冷风吹进来,她打了个冷颤,令人心醉的情景消失了,她又回到冰冷乌黑的草屋之中。她哭了,一边哭一边想:自己的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说不好,自己当初的生活多甜啊,说好吧,丈夫又早早地死了,撇下自己和一双儿女,承受着“特务家属“的压力,自己受了多少苦啊……

      她又想起了《圣经》里面的话,主说,受苦的人是有福的,死后要上天堂的,不受苦怎么能上天堂呢?主耶稣是什么样子?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寿星还是个飘飘欲仙的姑娘?反正他(她)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法力无边的人。他(他)正站在天堂上看人间凡尘,作恶的,行善的,享福的,受苦的……一个人一个人,一件事一件事地记在本子里,等死后决定这些人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天堂是啥样子呢?可能是一座金砌的、银垒的、放着光的大屋子吧,也许不是,世上受罪的人那么多,天堂上能容得下吗?也许天堂是一座城,有好多的房子,住不完,住不尽,吃的现成,穿的现成,到处都种着花……

      两只老鼠在房梁上乱窜,踏落的灰尘飘下来,落到林豆青的脸上。

      她突然想到,自己为啥不早点去天堂呢?自己受的苦够多了,主耶稣一定接自己去,怎么去?人不是死了以后才能上天堂吗?那就去死……

      死!像一声炸雷,把她从沉迷中惊醒。死,自己死了,丈夫死了,留下全柱和秀玲咋办呢?自己上天堂以后,全柱、秀玲就不受罪了吗?她又想,受吧,咬着牙受吧,能受几年?只有受罪的人才能上天堂,那时候全家又团聚了。

      对,去死!

      决心拿定,她终于平静了。

      她慢慢坐了起来,轻声地喊了一声“全柱!”

      全柱睡得沉沉的,没有应声。

      她想喊秀玲,但是已经没有了勇气,她怕女儿发现了她的心思,更怕儿子强烈阻止。

      “娘,你咋不睡?“秀玲听见了娘喊哥哥的声音,一下子坐了起来。

      林豆青吓坏了,浑身嗦嗦乱颤。她急忙躺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肖秀玲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她埋怨娘为啥没有早喊自己,耽误了出工。她披起衣裳坐起来,一看,娘没在床上。

      “娘!“她气呼呼地喊。

      没人应声。

      她拿起衣服,下了床,娘没在屋里。她找到厨房,厨房里也没有。咦,人哩?她奇怪了,同时脑子里掠过一个不祥的阴影,连忙往堂屋走,想把事情告诉哥哥。可是,她转身走出厨房时,脸猛地一下子吓白了,浑身突突乱颤,她挣扎着奔到堂屋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哥,哥!咱娘上……上吊了,快……“

      全柱腾地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衣服没顾上穿就往外跑。

      林豆青吊在南墙根的枣树上。

      “快,拿刀!”全柱喊,没等秀玲跑回厨房,他已纵身爬到树上,抓住那个挂着林豆青的树杈,两臂一用力,树枝咔嚓一声断了。

      两个人把林豆青抱到屋里,放在床上。

      林豆青没有死,她刚挂到树上不久,还没来得及走进天堂,心口还在微微跳动。

      “送医院吧?”肖秀玲说。

      “找医生吧?”肖全柱说。

      肖秀玲找人送医院,肖全柱去大队卫生室找医生。

      肖秀玲来到街上,东家喊,西家求,可是,正赶上大清早,劳力都下地出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妇女、老人们跟着喊,跟着叫,可一个能出力的人也没有。她急得心都跳出来了。忽然,她看见团支部书记赵喜虎正扛着一把铁锨走到十字路口,这真是碰上了救星,赵喜虎不光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而且是自己心爱的人。她赶紧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起来:

      “喜虎哥!快,救俺娘!”

      赵喜虎看见肖秀玲脸色苍白,吃了一惊,把铁锨往地上一放:

      “您娘咋啦?”

      “上,上吊了……”

      “上吊啦?”

      “快帮忙,送……送医院……”

      “有担架没有?”

      “有软床。”

      “绳呢?扁担呢?”

      “没,没有。”

      “快,你找绳和扁担,我再找几个人来!”赵喜虎说着,扛起铁锨就急急忙忙去地里找人去了。

      肖秀玲一边往家里跑,一边泪水刷刷往下流。她埋怨娘,为什么这么狠心撇下哥哥和她寻短见,她又恨自己,为什么睡得那样死,连娘啥时候起来的都不知道……她庆幸找着了一个帮忙的人,而且恰恰是她子心里喜欢,羡慕、崇拜的团支部书记赵喜虎。这使姑娘千重创伤的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

      回到家里,见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她急忙挤进去,突然愣住了,只见大队医生李二拐正在给娘打针。李二拐,他爹不是李洪运吗?他咋会来?他咋肯来?哥哥咋会去找他?

      针打完了,林豆青的脉搏开始跳动起来,呼吸恢复了,脸上慢慢出现了血色。

      李二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站起身对肖秀玲说:“不要紧,这样的事,只要一口气缓过来就行了,不用送医院。”

      送医院?肖秀玲这才发现,赵喜虎到现在还没来,她心里一阵发凉,一阵委屈……

      肖全柱千恩万谢。李二拐连连说:“没事,一会给她弄点热汤喝。”说着,看了肖秀玲一眼。肖秀玲一惊,因为她从李二拐的眼里发现一股恳求的,热辣辣的光。她慌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平时,她最讨厌这个李二拐,不仅因为他是李洪运的儿子,还因为他是一个一条腿不能落地的瘸子。要是别人,身体残废,早在家里挨饿了,可他却凭着他爹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到了大队卫生室。她想回过头去,不理他,可是人家是救命恩人啊,怎么能……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看热闹和准备帮忙的人都一个个散去了,肖秀玲忙着给娘烧汤。几口下去,林豆青完全清醒了过来,不知她是为没有进天堂而遗憾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死而庆幸,缓过气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床上,两眼垂泪地祷告起来:

      “主耶稣啊,救苦救难的主啊……”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胡天启 胡天喜:基督的俗言②(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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