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轶凡,生于1988年,毕业于英国华威大学,现就职于某央企。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邱,是在几个月前的一场冥想训练上。当时,我从印度西北小镇出发,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步行了半小时,才找到Yoga House的标志牌,又走十多分钟山路,两边茂密地生长着灌木。眼前视野很窄,很长的时间里,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线,直到看到一栋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路尽头,外墙简陋,楼梯没有护栏,就这样裸露着。
楼下有片空地,清扫得算是干净。已经来了四五个西方人,都双腿盘在坐垫上。冥想半小时前就开始了,我在角落坐下,闭起眼,试图调节呼吸,但是没办法静心,脑子里念头杂乱,找不到起点。我集中注意力,强迫自己想昨天清晨看到的一只黑色大鸟,让思路跟着黑鸟的双翼在蓝色幕布上滑行,双目合上时,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昏黄色,黑鸟沉重的身体起先缓慢,忽又变得轻盈。过了一会,我半睡半醒,睁开眼睛,看着身边坐着的白人中年女性,红色长裙,脸上满是雀斑,鼻尖微微渗出汗珠,我好奇她结婚没,如果有的话孩子多大,为什么会单身来这里。
从小镇上出发前,我收到了妻子的信息,她没发文字,只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有着两道鲜红印迹的验孕棒,另一张是医院的检查报告,能记住的只有“孕囊内胎芽已见”这几个字。
就是无声的谴责,对吧。我手指按在手机屏幕上又收回,没回复。现在,我想到这事,就没法入定了,干脆不出一声,直到大家陆续站起,冥想差不多结束了。
空气又活跃起来,我接过一个大胡子德国人递来的手卷烟。他报了名字,很拗口,我没记住,但对他似曾相识——这个德国人长得像哪个演员?还是说这些有着宽大身躯,消瘦脸颊的西方人留起胡子来都一模一样?之前在伊朗旅行,就碰到过一个长相类似的德国人,我垫付了包车费用后,他没打招呼就离开了。我接着向下联想,直到被一个东方面孔走过来打断,他大大咧咧坐在我身边,在场有两个东方人了。他梳着黑人脏辫,穿着当地样式的宽大衣服,斜挎着牛皮腰鼓。几个月后,我在瓦拉纳西的河边再见到他时,他依然是这个装扮,只不过脏辫换成了板寸头,腰鼓仍然斜挎着,像是长在身上的槲寄生。日光正倾泻下来,他打了个招呼,懒洋洋地从我手里拿过烟头,狠吸一口,我有点心疼,像是受惊的幼犬一样,手以问询的姿势伸了出来,动物表达友好的方式,我们互报了姓名。
你来这多久了,以前怎么没见过你?邱问。
半个月吧,我也是第一次来这冥想。我回答。
不是说冥想,镇子这么小,没见过你。
我在这边做志愿者,污水净化,平时没怎么在镇上逛,一般晚上吃完饭就回了。
邱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挺好。
你呢,感觉你在这挺久了。我礼貌地问。
是非常久,比你时间长得多。邱眼神亮了一下,回答。
接着,邱开始谈论印度。他思维很跳跃,从饮食卫生讲到种姓制度,我接不上话,最后他说自己常住瓦拉纳西,偶尔来山里转转,过几天就回。
你去过那里没有?邱问。
没有,但肯定得去,哪有来了印度不去恒河的。我想起远藤周作,他在恒河转了一圈,写了《深河》,最后放在自己的棺材里。
我对邱有些莫名反感,半个月来,我才是山里旅居者中唯一的东方面孔,这让我有种自我欣赏。邱的到来让我觉得被冒犯了,像是等左拐绿灯时油门踩慢了一步,被别人抢先加塞,我很想猛踩一脚油门打破日常逻辑,但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和现在这样,不得不接受邱在这陌生下午的闯入。
但是我还是对重新使用母语感到惬意,在这广阔世界的孤单一角。如果有个长镜头,像绿巨人电影的片尾一样,从太空中看到蓝色地球,不停拉近,速度越来越快,接着急刹车一样定格在我俩面前,日光还在流动,空气燥热不安,院里的大狗耳朵耷拉着趴在地上。
半个月来,我每天就是在办公室里更新网站,发布志愿者招募信息,偶尔去项目上对着叽里呱啦说着当地语言的工人发呆。不过来之前,我也没预想什么,所以不存在太大落差。我对邱没有追问污水净化项目有些失望,但是转念想,似乎也没什么可介绍的,就跟妻子没有追问我来印度的原因一样。
一个月之前,我向公司请了长假。我含混地向人资部熟悉的大姐咨询了社保公积金等问题,心中盘算着离职的可能性。大姐抬头瞟我问,要辞职?我狡猾地笑,那不可能。在这家建筑国企从事行政管理七年时间,直到三十出头,不能说一无所获,但浑浑噩噩,越来越像万能青年旅店歌里的“石家庄人”。我开始留心搜索,无意中查到了这个项目,很久前我就有在印度旅居的想法,便做了线上申请,第二天就收到了录用邮件,让我回复明确的抵达时间,根本没给我多做思考的时间。然后我像上紧发条一样开始筹备,从签证机票,到必备药品,尽量万无一失。我知道妻子不会同意,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想着她总能理解,自己像鸵鸟一样埋头,反而轻松许多。
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曾有念头向妻子坦白自己的逃离计划,但是十点刚过,妻子就已经哈欠连连,睡过去了。家里几天没收拾,茶几上放着矿泉水瓶、饼干盒、茶杯垫,妻子看了一半的《捕鼠器》倒摊开,杂物堆放的空隙处灰尘滋生很快。收纳盒里装满了妻子保留下来的各类票据,往返杭州的火车票,水电费账单。我想过清理,但是妻子不许,她不肯丢掉生活的任何细节,担心日子会像过热的橡胶一样失去弹性,松软无力。
我试图将杂物理顺,但是刚把书合起放到书架上,就退缩了。我把车钥匙留在餐边柜上的显眼处,抬头看见卧室前挂着的浮世绘门帘,两个梳着怪异头型的日本武士一高一低地睥睨着这混乱狭小的客厅,似乎对自己漂洋过海满怀怨恨。我半夜去厕所,似乎就能听见武士兄弟的咿呀不满声。
第二天早上,妻子着急去上班,问我为什么走这么晚,我说今天外勤,等会直接出门。妻子出门前,我心头一热,拥抱了她一下,无用的仪式感。她有点不知所措,出门后给我信息,你今天很怪,我回复了个表情,没再多说。在阳台抽完了半包烟,我开始收拾行李,临走前去超市买了一周的牛奶和水果放在冰箱。起飞前,我复制了早就拟好的信息,转发给她并道歉。最后补上一句,“就一个月,结束了就回来。我感觉自己非去不可”。然后我慌忙关机,祈祷赶紧起飞,像是匆匆逃离犯罪现场。
抵达新德里,办好当地手机卡,我深吸一口气,开启网络,手机便愤怒地震动不止,信息来自她,她爸妈,以及我爸妈。我自动过滤了那些辱骂和说教的字眼,内容相似,一股脑删除了。我是一个自私鬼,终于来到一个陌生而吵闹的国度,这才是我现在所需要的。
邱带我去半山腰的小酒馆吃晚饭,依然是砖瓦房,四面透风,摇滚乐开到了最大音量,身体的每个分子都在震荡。我们点了鹰嘴豆,Samosa和Naan,味道很差,只能艰难吞咽。他似乎有很多熟人,带着我四处和人打招呼,口灿莲花。音乐声突然停止,有人弹起吉他,鼓声也随之响起,大家合唱起Hey Jude,气氛越来越活跃,不时传来尖叫和放肆笑声。邱早已不知所踪,我提起啤酒四处转,挤过热烈的人群,啤酒花四处泼洒,我不停道歉。在房间的角落,我看见邱和一个印度女孩正打得火热,他的手放在女孩腰上。
下山时,天色墨黑,我们像是刚冒险归来,各自怀揣心事,艰难穿过危机四伏的林中路,至深处似乎有巨大的喘息声。我感到胸腔起火,好一场盛大的野火,茫茫炽烈烧不完。
我们在山脚握手告别,互加微信,约好次日中午一起吃饭。他的朋友圈设置成三日可见,背景图是他和一个女孩在长城前的照片,他一手搂着女孩,一手对着镜头比着手势,抿嘴笑,女孩头微朝向他,单脚向后踮起。
回到住处已近十一点,我只想倒头睡去,但突然被悲伤笼罩,感到比之前更接近生活中的诸多恐惧,聚散离合,生老病死,在今晚被放大得过分真实,让我执拗地想,乱得像山头杜鹃,花枝招展不停。然后我开始上吐下泻。知道自己可能是食物中毒,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找药,冲了杯电解质溶液一口喝完,症状稍微缓解,在止不住的呻吟声中,我怅然若失地睡去。
第二天,虽未痊愈,我还是准时到了邱的住处。他寄宿在当地一家学校的教师宿舍,房间虽不大,但设施齐全。屋里随意扔着他的个人物品,一个装满药品的大箱子放在墙角,我凑过去看了一下,包装都是新的。衣物应该是几天没洗,堆放在一起,房间里有一股情绪复杂的气味。
带过几个女生回来。他见我多看了几眼,解释说。
看出来了。我并没展开对话,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跟他没熟悉到这个地步。
我每次来都住这里,跟宿舍管理员比较熟,平时我不在这个房间也空着。邱说。
相对无言了,邱摆弄着自己的腰鼓,敲击数声,鼓声沉闷。他一直敲鼓,不时望向我几眼。
过了一会,他开始讲起自己。之前他在国内读数学系博士,爸妈都是大学教师,要求严格,他自己也争气,学习这块没让他们操心过,一路三好学生,保研保博,顺风顺水。
但我就是不满足。邱说。读到博,就麻木了,总觉得生活不该只是这样。刚好过暑假,几个同学约着来印度穷游,只有我待着待着就不想回了。刚开始,导师碍于我爸妈的面子,还每天发邮件,找我视频,他们也一直电话轰炸,苦口婆心地,接着先是导师放弃了,再是爸妈下最后通牒,不回去就断绝关系,我看了觉得可笑。
现在呢?我问,让对话继续漫无目的飘着。
确实很久没联系了,前段时间我妈生日,我一直记着,发了个问候,她当天没理我。第二天她问我想明白没,我说挺明白的,不回了。她说,那我当你死外面了。我说,挺好,早该这样了。
我说,你也没必要话讲这么绝,毕竟是自己爸妈。
邱说,我心里清楚,知道对不起他们。但没办法,我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活,总不能回去继续给他们活着。现在多好,就晃悠,北到南,东到西,这个国家大,交通又不方便,正适合我打发时间,从加尔各答到班加罗尔,花上几天,哪怕在火车上热得睡不着,像蒸桑拿一样,但就是快活。
我想起从新德里开始的火车旅行,车厢里混杂着人畜,腐败的水果,咖喱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时间被放大到无穷倍数。
我不擅长和陌生人迅速建立关系,热情正在快速消退,低头看微信,不停放大缩小妻子发来的图片,脑子里空落落的,最后还是下决心回复,“照顾好自己,我会尽快回来。”半晌,手机再次震动,她的回复干脆利落,“滚”。
我没忍住,跟邱说了家里的情况。
那你是得回去,你不像我,无牵无挂的。邱说。
随后,我们去镇上的一家餐厅吃饭。这是个以瑜伽和冥想闻名的小镇,只有一条主干道,东西走向,弯曲延伸,坑洼不平,电线随意地纠缠密布,像张巨网。众多小楼分布在道路两侧,高矮不一,像长坏了的牙齿,广告牌色彩鲜艳,印满了花花绿绿的印地语和英语,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在外放音乐,突突车、摩托车、行人、牲畜的众多声音交织,被狭窄的道路收拢如扩音器般放大,让人迷失方向。
镇上的西方旅居者很多,多是嬉皮士装扮,不分季节地穿着麻布衣、裙裤、人字拖,女性大多盘着发髻。因为往来游客多,长期蹲点的乞丐也多。身穿简陋纱丽的妇女坐成一排,叽里咕噜交谈,一群黑瘦的小孩围绕着疯跑,像是参加每日的家庭聚会。
后垮掉的一代。邱总结说,或者说每一代都有垮掉的我们。
我正准备表示赞同,看见大胡子德国人带着女伴迎面走来,他穿着黄色马丁靴,工装短裤,短袖上印着巨大的海明威头像,脖子上却缠着条围巾,里外三层裹得严实。女孩卷黑头发,素色连衣长裙,拉丁人种,面容姣好。他们轻声交谈,女孩笑得前仰后合。我们错身而过,击掌示意,邱不住回头,我知道他的注意力都在女孩身上。
你不是有女朋友么,还这么眼馋?我拍了拍他说。
邱对我戏谑一笑。我又没结婚,社会公约对我不适用。他双手插兜,微微下蹲,正跳过一个水沟。
她在国内等你多久了?
我跟她说过,不用等我,短时间内我没有回去的打算。她可以找别人,我不在乎。他停顿了下,又加上一句:我可不想太负责。
说话间走进餐厅,邱跟店主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介绍新朋友,我也被迫迎来又一股浓重体味的拥抱。
我们被引到楼顶的露台位置就座。邱卷了根纸烟,递给我。我还没从昨晚的状态里恢复,摇头拒绝。他点燃,火星溅起,劣味的烟雾飘来,令人恶心。我没有点餐,只要了杯柠檬水。
露台风大,视线随之飘散,我看到许多平时未留心的小道,像毛细血管一样,脉络清晰,从小镇的各个岔路口向外延伸,散布林间,五颜六色的铁皮屋顶上全是垃圾,远处神庙的金色塔尖一圈圈绕开,被阳光拨弄得正耀眼。
我突然想起邱房间里整箱未开封的药品,没忍住问,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就做些贸易,买来卖去,挣点生活费,这边费用低,活下去不难。然后他欲言又止,一只手擎着快燃尽的烟头,一只手捏住勺柄,在咖喱烩饭上不停画圈,若有所思。
邱讲得神秘,我也没继续问,哪怕他说自己正等待着某项不可知任务,我也全盘接受。
用完餐,他加了两杯奶茶,味道浓郁,我的食欲被打开,要了一份Kebab。
等会带你去附近的村子走走?这个季节的北印度挺美的。邱又卷了一根纸烟,向楼下不停张望。
我没有反对,但他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匆忙起身说,要不两点吧,我刚想起来有点急事。
他边小跑边看手机,三点吧,三点在餐厅楼下见。
我向楼下看去。果然,之前遇见的拉丁女孩正路过,单身一人。随后,邱鱼跃进入视野,三步并作两步,在女孩身后慢下来,没着急上前打招呼,他们一前一后在拐角处消失。
我付完两人的账单,只能回去休息,正午燥热,阳光毫无阻碍地刺穿单层窗帘。我打开电扇,翻来覆去,依然难以入睡,起来看书,翻开几页又合上,想起一处描写,一种强力的焦虑袭来,似乎那段话与我心态极为契合,不找到就无法生活下去,于是往前翻找,但怎么也找不到。
好不容易熬到三点,我准时到了餐厅门口,来回踱步,等了许久,仍不见邱的踪影。拨电话过去,半晌没接,正准备挂断时,他的声音被风声裹挟着传来,像是身处旷野。
哦,对不起,我事情还没处理完,要不现在赶过来?他语气慵懒而平稳。
不用了,我自己附近转转。我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客套。好的,再联系。他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无事可做,随意选了条岔路,信步走去,在山林中兜兜转转,找了根横卧的树根坐下,附近水声潺潺,鸟鸣灵动,但是又无迹可寻,我很有抽烟的冲动,口袋里却空空荡荡,这让我很是沮丧。天快黑时,我才悻悻回到宿舍,觉得累极了,焦虑感又萦绕心头。
半个月里,妻子除了两张照片之外,再没和我联系,只有我妈锲而不舍,坚持每天微信感化,我偶尔回复,她就长篇大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爸经常晚上应酬,酒喝多了就给我打电话,接了就劈头盖脸一顿骂,我也不还嘴,只听着。他发泄完了,就说,儿子,爸想你了,你别想不开。我说,知道了,我快回来了,然后立马挂掉。其实,我最想联系妻子,觉得只要解释清楚,她总能理解。
七年前,妻子是个有着婴儿肥脸蛋的女孩,笑起来脸颊通红。她在北京读研,而我在国内外边打工边游荡,有太多事情值得体验,每件都极端紧迫重要。但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坐在伊朗北部小镇的里海边,看着海水漫过白色沙石,突然产生强烈的思念,于是我买了张单程票受惊似的回国。
等她毕业,结婚就顺理成章了。母亲有着中产阶层的审慎魅力,全盘接手婚礼的所有环节,像自己再婚一样。父亲是公务员,职位在我看来虽无关痛痒,但他做事亦步亦趋,不敢逾矩,两方亲属加起来才办了十桌酒席。妻子有些不满,觉得这和理想中的盛大婚礼有着天壤之别,但也只能作罢。仪式尾声,司仪夸张煽情,我紧张地弄丢了戒指,在干冰升腾起的雾气中寻找,妻子尴尬地笑,裙撑打消了她蹲下帮忙的念头。当我狼狈站起,看到她过浓的妆容下,皮肤上的汗毛根根可见,感觉很是陌生,仿佛生活的全部细节提前展露无遗。
接下来几天,我照常在办公室、项目地和宿舍三点一线。经常遇见邱,每次他都和拉丁女孩一起,他们的关系进展迅速。邱看见我,只是点头示意,我也不想显得过分热情。
有天傍晚,我返回宿舍,看见邱独自走来,我约他去咖啡馆坐坐,他懒懒地答应了。
我问他喝什么,他只是摇头。我点了两瓶啤酒。吞一口泡沫,聊天的语境就打开了。
那个女孩呢?我肯定要这么问。
已经走了。他挥挥手,做了一个洒脱的表情。她去斯里兰卡,让我一起,我没建立长期关系的想法。
分手快乐。我举起啤酒向他示意,瓶口相碰,发出清脆响声。
还是有点舍不得,看来我定力不够,仍需努力磨炼。他抿嘴笑,打了个响指说。总有一天,我能做到随时消失。
又聊了半小时,他起身说自己明早就走,今晚早点回去休息。我们定下日子,约好在瓦拉纳西见面。从咖啡馆出来,我就找车票代理订好了火车票,只盼着尽早离开。
一个月很快结束了,接替我的是一个美国男孩,才读高中,假期过来社会实习,他热情询问各种工作和生活细节,我很想面面俱到,但不知怎么回答,只能用东方人特有的内敛的方式,描述了自己的不可知感受。交接完毕,我和当地的负责人告别,印度男人矮我半头,体毛浓重,挺着肚子握紧我的手,不停摇头对我一个月的无私奉献表示肯定,欢迎我下次再来。我笑着说好,心里念着再也不见。
我乘夜间大巴,一路上客下货,折腾得我一宿没睡。到了火车站,又碰到大面积延误,广场上满是七仰八叉躺着的旅客。趟过地上横躺的人流,在站台苦等,好不容易火车抵达,人群如浪一样汹涌,戴着三角帽的警察上前维持秩序。有个印度小伙跟我站在一起,同我攀谈,他说他为这样的场景感到抱歉,我说没事,在哪儿都一样。
邱没在瓦拉纳西火车站等我,我把旅店地址给突突车司机,谈好价格,被带到一片城中村的入口,接着步行穿过数十条肮脏陌生的小巷,终于来到邱长住的久美子之家。
久美子是个嫁到印度的日本女人,她杵着肥胖的身子窝在狭小的客厅里,登记护照的间隙不时抬头看,提醒我很久没剃须了。她丈夫,一个印度老头,戴着不合时宜的墨镜,望向虚空。他穿着印度传统的素色长袍,闷不吭声地躺在靠椅上,青筋裸露,手臂干枯,布满斑点,双手戴满硕大耀眼的戒指,空气里充满隐秘电流,戒指就是藏身其中的魂器。
旅店就在恒河边,我放好行李,拾阶而下。恰逢雨季,河水上涨很快,水位已经逼近神庙平台的红色立柱下沿,没过了石梯的大部分,空气里有股腥臭味。
来之前我看过很多照片,众多样式古怪的建筑,石梯延展聚集,朝拜似的伸入恒河的腹部,印度之母的深处。人在此处,看到色彩斑驳的小楼沿河耸峙,不知名的神像东一处西一处立着,透露出危险的构图关系。石墙上粉刷着印地语,翻译过来可能就是“水深危险”,顿时失去了美感。
傍晚时分,邱抵达旅店跟我会合,依然是老装扮,只是换了发型。跟上一次相比,他有些萎靡,目光涣散。邱跟我说最近很忙,本准备爽约,但想着可能是和我的最后一次见面,就赶了过来。
天气闷热,我们在顶楼阳台的藤椅坐下,不断拍打身体,驱赶蚊虫,我的手臂变成了甩动的牛尾。邱从黄色纸袋里拿出两瓶啤酒,我们沉默无言,不停啜饮。天气潮湿闷热,我站起身,拉了拉短裤,跟邱目光相对,他犯错一样低下头,显得心事重重。
他用两指轻撕着翘起的啤酒商标,又将指甲中的纸屑挑出,问我还准备待多久。
不能弄更糟了,这几天我就准备回国。
难得来一次,不多待一段可惜了。
能出来这么久我已经知足了,比不上你。
邱的下巴微微收起,接过话头。原来听一个到处旅居的朋友讲,我们这种人,一旦走出来就回不去了,都是无用的灵魂。开始还不信,现在看,我也差不多了。回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点头赞同,但不知道该附和些什么。
我来了两年多,发现这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时间像是会繁殖一样,不停复制。
我低头喝酒,清凉感从食道一直抵达胃部。我忍住了一股上涌的嗝意。
现在,我感觉已经掉进了时间的缝隙里了,用什么词形容——时间的维度。我躲在这儿就行,不用对任何事情负责。当我想的时候,就可以砰的一声消失。他手脚不停比划,有些亢奋。
身前河面空旷,水位还在上涨,似乎触手可及,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邱站起来,兴奋地来回走动,然后他双肘压住栏杆,向前半倾,对着恒河大声喊叫起来。我微微起身,放下啤酒,紧盯着他。
邱回过头,握住我的手,眼神里充满光焰。走吧,你不是第一次来恒河么,我带你去夜游。
我被他的狂热吓到,挤出笑意劝他。
邱不屑地看向我,眼神陌生。他迅速转身,脱去上衣,便跳跃着向楼下跑去,只留下我不知所措。我追了几步,又返身跑向栏杆,向下望,邱正试探着走到河水中。
你当心点。我大喊,声嘶力竭。他回头看我,做了个敬礼手势,然后双手合拢向前扎入水中,瞬间就被河水吞没,几秒钟后,他露出头,对我扬了扬手臂,调整了下姿势,朝更深处游去。
待我赶到岸边,邱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我沿着河岸向上游寻找,河边正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神仪式,衣着华丽的演员们拿着法灯来回逡巡。我又跑回酒店,向下游找去,一群孩子从二层小楼的窗台挨个跳入水中,他们大声呼唤彼此,循环反复,专注而狂热,正如邱一样。
我跑累了,瘫坐在石梯旁,河水拍打着我的脚背。我突然自责,觉得这都是蝴蝶效应,如果不是我坚持来印度,如果不是和邱约到此处,自然也就没有现在的困境。
我站起来,沿着石梯缓缓走进水中,用脚尖探路,直到脚下空空荡荡才止步。我的膝盖已经完全没入水中,水势虽大,但很平静,感官变得敏锐无比,似乎听见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很远处,有人在让我继续走,不要停留。星空浩瀚,光亮异常,对岸神庙前,似是有人赤身裸体从水中爬出,和我相对而坐。我想象着那是邱,他必将枯坐整晚,直到白日来临,万物复苏,当地人成群结队,把尸体烧成一半送进水中,然后嘈杂交流,像是在谈论彼此的一生。而他并未参与,只是静坐发呆,眉毛紧蹙,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跟河水没尽头地游荡下去,装满全部未来。
过了很久,我突然心头一松,感觉发生的一切和我毫无关联。我打起精神,快步回到旅店,去阳台捡起邱的上衣,和他的行李一起放在床铺上。
随后,我去客厅泡了杯茶,撕开茶包,看着细碎茶叶上下翻涌,就像无数个邱在水面浮沉。久美子的印度老公颤悠悠从阴影中走出,表情怪异,嘴巴微张,发出连串难解暗语。
我走出门,拨打了妻子的微信电话,空响了很久,她接通的一瞬间,我终于痛哭起来。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醒来,邱的物件都不见了,我依稀记得昨晚热醒去冲洗冷水澡,他的东西仍在原处。我去前台问久美子,邱是不是回来过,她茫然地看着我,像是这个人从未存在。
回国后,我从原单位离职,重新找了工作,工作性质没有太大变化。我仍然有意无意地发现自己的重要性,每天睁开眼,便觉得会有奇迹降临。一天过去,什么都没发生,便开始在梦里添油加醋,现实对我来说已经毫无分别。
现在,我正在医院,电子屏上妻子的名字和红色的“检查中”并列显示。我点进邱的朋友圈,仍然是三日可见,但背景图换成了他在泰姬陵前的单人照,高昂着头,放肆地笑。
已经过去几十分钟,妻子腹中躁动不安的生命将在这个八月降临。在和瓦拉纳西一样燠热的天气里,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