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故香》《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作品集《佛跳墙》《秘密》等。小说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啄木鸟》《作品》《山花》等文学期刊,多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多篇(首)散文、散文诗入选年度选本。曾获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
酪 奴(节选)
林筱聆
一
北魏太和二十年(公元四九六年),首都洛阳。冷冷的月光照着冬夜的皇宫,像是包着一层奶皮的雪糕,冷叠着冷,寒堆着寒。除了北方的美酒佳酿、羊肉和被称为酪浆的马奶,还有南方的鱼虾,甚至还有一小盘烤藕片。唯独缺了草木间的那片含香吐甘之叶——茶。宫廷里的宴席逐渐也提供茶水了,只是还不到上茶的时候。可即便茶上了,众目睽睽之下,喝还是不喝呢?此刻,十分清醒的南方汉臣王肃一遍遍地问自己。对面这个始作俑者,元勰显然不知道他此时正在思考的问题,他自己正酒爵不放,一爵接着一爵,喝得不亦乐乎。谁都知道王肃向来爱茶,一日无茶则不欢。而他身边那些刚刚脱离草原的鲜卑贵族大臣们,则对南方的茶嗤之以鼻。不久前,内廷给事中刘缟因为学王肃喝茶——他们管茶叫“水厄”,被彭城王元勰当众以“逐臭之夫”“学颦之妇”羞辱。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众人谈“水厄”色变,甚至以食“水厄”为耻。面对四周并不真正善意的一群鲜卑人,每个汉臣都不想落人以口实。
摆上宫殿的各种美食散发出热腾腾的香味,这些香味顺着墙根往外飘。室外的气温很低,冬天的刀刃再往里推进一两寸,雪就该要下了,冰就该要结了,那飘出窗外的香气估计也要贴在墙面,凝结成带香的霜了。日子似乎并不特别,只是寻常冬日里的一个夜晚。可终究还是有些特别。王肃来到北魏已经两年有余,梦里一次次回到时常念想的建康。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他的父亲和兄长们被南齐的皇帝砍了脑袋,他此时定然还在建康当他的秘书丞。此时的建康,天该也有些冷了。冷有什么关系?来上一大碗暖暖的茶,足以解寒气、驱烦忧、除滞腻。这苦苦涩涩的茶水里,总有饮不尽的乡思、饮不尽的亲切啊。可惜,没有。没有也无妨,漂流他乡,他早已习惯了大碗喝酪浆,大块吃羊肉,大爵喝烈酒。
端起酒爵,王肃不经意地往高堂之上望了一眼。元宏皇帝恰巧也看了过来——君臣的目光撞在一起。软软的两束光,在冬天里撞出的不是火花,而是怜惜。王肃迅速高举酒爵低下头去,把目光深埋于酒爵之下,把崇敬和畏惧举过头顶,而后一口饮尽这爵苦闷。此刻,装在酒爵里的如果是茶该有多好,可惜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不是吴国的孙皓,而他也不是不胜酒力的韦曜。元宏皇帝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喝茶——他甚至不明白茶有什么好喝的。他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均田制、三长法,更重要的是推进汉化的一系列改革,意在巩固拓跋氏王族江山。受抚养他的汉人祖母冯太后的影响,他带头接受汉文化,主动向汉文化靠拢。可是,他还是不爱喝茶,甚至连象征性地做出爱喝茶的口头表示或是喝的动作也没有。他的鲜卑臣子们便理直气壮地有了不喝茶的天大理由。他们不喝也就罢了,还看不惯南方汉臣日常爱喝茶。当着王肃的面,他们一次次管茶叫“水厄”。早在两百多年前,明明晋惠帝司马衷时代的张华就在《博物志》里将茶喻为“不夜侯”,可他们偏偏选择性地记住同时期王濛家门口的“水厄”之请。司徒左长史王濛也真是,自己爱喝茶就罢了,为何随便什么人到他家都要请人喝茶?请人喝茶也就罢了,为何一定要求人家整碗喝下不可呢?害得人一说“王濛有请”,对方即大呼:“完了完了,今日又要遭水厄!”这简直是荒谬至极。茶,如此芬芳、如此美妙,居然会被这些人拿来与溺水之灾联系在一起。王肃当然知道,因为他一饮一斗,那些不爱茶不喝茶的鲜卑贵族们,早让洛阳士子们偷偷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漏卮”。亏得那些洛阳士子们读了那么多书,他们怎么就不知道,不走近荷塘,何以闻得到荷花香?不展翅飞翔,何以看得见天空?不端起茶杯,怎知茶的香甜茶的美妙?或许,这就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既有思维,粗野、顽固。他们刚从北方来到洛阳不久,还没有适应精致的汉族定居文化。恐怕也很难适应了。洛阳没有牧场,没有马和羊。没关系,牧场可以建,在黄河以北几千亩、几万亩地建设大规模的牧场。马和羊都可以养,骑兵所用的马匹,鲜卑族及其后裔所需的每年一百多万斤肉食,十万匹、几十万匹都可以养。他们的人来到了南方,更多是带着北方的胃来的——北方的胃里装着太多对肉食和奶酪的记忆,所以再苦再难,他们也巴不得把北方的整个草原搬到南方来。此刻,唯有美酒,唯有酪浆,这些仍将是洛阳宫廷饮食的主体。没有茶作为底色的饭食少了很多乐趣,但宴席还得继续。高堂上是赏识他的君王,更是可以决定他生死的君王。
闷之。叹之。只有继续喝烈酒,喝酪浆。一爵接一爵,一碗接一碗。王肃的心倒也一点点安稳了、妥帖了。酒喝得有些微醺了,宫女们端上熬煮好的茶水,他的手很自然地伸向茶器。对面的元勰眼睛盯在他手上,一旁的李彪眼睛盯在元勰脸上,元勰一回头,两人对视了两眼,他们的目光像烛火般闪烁,他们的笑容意味深长。王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右手迅速勒住即将脱缰的马。一切并未在悬崖前戛然而止。他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一旁的酪浆勺柄上。又一碗酪浆下了肚。元勰与李彪哈哈一笑,各自饮尽爵中酒。谁能想到,这一切,也被高居殿堂之上的皇帝看在了眼里。元宏皇帝坐不住了。他俯视堂下一个个爱臣:御史中尉李彪、通直散骑侍郎甄琛、彭城王元勰、刚进号平南将军的王肃……他们如此兴致高昂地把酒言欢,而他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君王的烦恼,他们也无须有君王的烦恼——他们甚至感受不到君王的烦恼。
跟王肃不同,元宏皇帝的烦恼与茶无关,又与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看到了他想要的,也想到了他不想要的。王肃初入魏国之时,元宏皇帝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南方汉臣的博才多学和远见。他器重他,呼他“王生”,在洛阳城南为他安排宅第,宅第所在之里命名为“延贤里”。这位北方君王清晰地记得,那时的王肃不吃羊肉不喝酪浆,成日里最喜欢吃南方那些又没热量又没多少营养的汤汤水水,吃饭配鲫鱼汤,无时无刻不在喝茶。曾经有一回召王肃夜谈,谈得甚欢,谈到午夜,宫人端上来酪浆,王肃却一口没喝。他以为是新来的汉臣畏惧于新辅佐的君王,后来才听说,回到府上,王肃一口气喝下了四五碗“水厄”。无非两三年,除了无法更改的相貌,王肃已不是南方的王肃。
王肃在饮食文化上的改变完全符合君王关于文化融合的改革构想,只不过,它与君王力推的鲜卑汉化正好是相逆的。此刻,这种逆向融合无端刺痛了元宏皇帝——如果太子元恂也能有这么强的适应性就好了。这一年元宏皇帝很窝心。战事尽管吃紧,南伐步履尽管一再受挫,平南将军总算也能时不时带给他些小惊喜。开疆拓土需要时间,需要过程,这些他都可以理解。真正让他窝心的是太子元恂。六年前,祖母冯太后病逝后,元宏皇帝才开始亲政。北方已经统一多年,可是,秦岭、淮河横亘在中国的地理版图上,横切出南北分界线。秦岭是层层叠叠的挡风墙,阻止冬季冷空气的南下,也拦截夏季东南季风的北上。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更是一道文化的屏障。为了加强对中原地区的统治,两年前他以“南征”为名迁都洛阳。这是其亲政后的一项重大举措。迁都迁的不只是都,更是文化。这是一个文化大融合的重要时期。元宏皇帝大力推行汉化改革,任用汉臣,改鲜卑复姓为单音汉姓,拓跋宏成了元宏。他提倡鲜卑人与汉人通婚,带头选择汉族贵族之女做妃子,推行汉语,禁止使用胡语,发布诏令规定迁到洛阳的鲜卑人死后要就地安葬,不得还葬平城。汉化改革触动太多鲜卑旧势力贵族的利益,几股力量勾结在一起。元宏皇帝从未想过,太子元恂会成为改革最大的阻力。十三四岁的太子长得肥胖,在寒冷的平城生活惯了,难以适应洛阳炎热的天气,总是想念旧都。他不愿说汉语,也不愿穿汉服,顽固地保持着鲜卑旧俗。这是太子在洛阳度过的第二个夏天,这一年的酷暑前所未有地难挨。就在几个月前,元宏皇帝率部出巡嵩山,令元恂留守都城。未承想,人马刚到半路,元恂便密谋出奔平城,并杀死阻挠的大将高道悦。得到急报的元宏皇帝匆匆折返回洛阳,大为光火,杖责太子一百多杖。太子此举已有叛乱之嫌,但他并没有真心悔过,一些顽固的守旧派也趁势纠结。日子恐难太平。清徽堂上,大臣们不敢公开提议;私底下,关于废除太子的议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拓跋氏迁都洛阳业已三年有余,他们的大帮人马从北往南,而王肃只身一人从南往北。游子欲离乡,最先说服的应该是自己的胃,最难说服的应该也是自己的胃啊。最原始的味蕾不都只为长期存储的记忆打开吗?得是如何强大的意念,才能如此轻易地更改胃的祖籍?君王想知道答案。君王忍不住还是问了。当然,君王问得一点不失君王的尊贵和威严。他用左手护住右边宽袖,把酒爵轻轻往桌上一放,像是不经意地想起,微微一笑,说,王生啊,中国有这么多的美食,你觉得是北方的羊肉好吃,还是南方的鱼羹鲜美啊?
聪明的王肃自然知道君王弦外有音,只是这音可东可西、可南可北,怎么回答是个技巧。他抹一把唇上的酪浆说,羊跑在陆地上,鱼游在水里,每个人的口味喜好各有不同,认知肯定也不同。依它们的滋味来说,肯定有优劣之分。这羊吧,好比是齐、鲁这样的大国,这鱼吧,好比是邾、莒这样的小国……讲到这里,算是既尊重君王也不失偏颇,其实可以不讲了。偏偏这时,一旁的彭城王和御史中尉又相互把眉眼挤得忽大忽小、忽上忽下,微醺的王肃感觉后背有人在戳,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们不就笑话我爱喝茶吗?与其被人耻笑,莫若自黑一把,索性就加了一句,哎,跟它们相比,茶水就显得寡淡了,成不了什么大器,只配给酪浆当当奴仆罢了。
彭城王一听,酸酸地来上一句,看来王生平日里并不看重齐、鲁这样的大国,独独钟爱邾、莒这样的小国啊。
话已至此,王肃索性也不避讳了,抓起茶器就倒上一碗,说,哪怕只配给酪浆当当奴仆,这也是来自乡间的美味,不得不喜欢啊。
彭城王依然不依不饶道,王生明日来我府上,一定设邾、莒小国的食物款待,当然,绝对少不了——少不了酪奴啊。
酪奴,像这个冬夜里突然落下来的雪花,苍茫茫一大片。
历史在一番喧闹中,暂时安静了下来。
二
一次次翻看北魏抚军司马杨衒之所撰的《洛阳伽蓝记·城南篇》,年轻的陆羽总是忍不住掩卷而泣,心生叹息。他叹他生错了时代的汉族同胞王肃——晚两百年出生,谁还会说茶是酪奴;他哀一个不懂茶的帝王——不懂茶的帝王让一个时代错过了多少幸福与美好;他悲一个连年战事的朝代——地再大,物再博,战火容不下一杯茶的安静与祥和。而后,他推门而出,走入漫漫夜色中,走入山野天地间。
没错,已是盛唐。王肃时代那隔出南与北、汉族与游牧民族文化差异的天然屏障还在。山还是那座秦岭,水还是那条淮河。只是,再高的山、再宽的河、再坚强的屏障,终究挡不住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王肃之后不过百年光景,南北朝统一了,一条大运河打通了北方与江南的地理,南方的茶叶源源不断地北上、北上,浸染着茶水的汉族文化也一步步往北渗透。眼下之大唐,上至朝廷官员,下至乡野村民,喝茶已成一种日常。没有喝茶,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你是唐人。
陆羽就更不用说了,他算得上在茶水中泡大的孩子。自小被禅师收养在寺庙中,跟着禅师事茶,从采茶到蒸茶、捣茶、压茶饼、烘焙、串茶饼,再到炙茶、碾茶、煮茶,他样样在行。尤其是在黄卷青灯中学过文,在钟鼓梵呗中诵过经,后来又在戏班子里做过优伶,在隐居火门山的邹夫子门下求过学,他早早就学会了一手煮茶的好活计、品茶的好技能,更学会了在清冷中孤独地做学问。经数年游历过巴山峡川,考察过多个茶区,钻研过多地茶事,安史之乱后,陆羽随着流民渡江南行。先至无锡,又到吴兴,再转道栖霞山,后至产茶名区湖州。南行路上,他广结爱茶之文人雅士,诗僧皎然,诗人皇甫冉、皇甫曾兄弟,以及十几年后被贬任湖州刺史的颜真卿等,都在其中,他为他们煮一碗碗好茶,他们为他讲述关于茶的奇闻趣事。最为惊喜的是,他们总能为他搜罗到诸多宝贵的历史文献。公元七六〇年,陆羽来到苕溪,结一座草庐,自称桑苎翁,过起在山林间的归隐生活。白天,他是一个无羁的山人,脚穿藤编的鞋子,身穿农人的粗布麻衣,独入林中,见茶就采,见泉就饮,想诵经就诵经,想吟诗就吟诗。听自己的笑声在林木间旋绕,看流水从指间流过,感知每一寸光阴都镀上了茶叶的鲜绿和明亮,每一个日出日落都被赋予了生命的意义。他尤其喜欢到附近村庄的农民家里喝茶,总能喝到不一样的茶,不一样的茶里有不一样的气息。他跟农民们交流制茶经验,他教他们如何评判一泡好茶,如何用好水煮出好茶,农民们总是在分别之际以茶相赠。到了夜晚,他回归为一个安静、孤独的文人。有好书好茶相伴,有清风明月跟随,最简单的居所,最简单的生活,足以让每一个夜晚的黑暗都灿若星辰。看书、思考、写诗、做学问,一篇大文章在他的胸间涌动起大气象,有千层万层浪在激荡。不,不着急,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暮春时节,来访的友人刚走,不知为何,陆羽想起了两年前春天与皇甫冉在栖霞寺采茶时的相遇。除了采茶、制茶、喝茶,他们连续几个晚上都在挑灯夜谈,谈的是诗、是茶、是古文章,更是不一样的人生。三餐虽是粗茶淡饭,却有前人有趣的茶故事相佐。他们一同羡慕晋代弘君举这个典型吃货的好日子,恨不能早生几百年,一齐上他家去做客,受他三爵漂浮着白色茶沫的上等茶汤,再依次品尝他送上的甘蔗、木瓜、杨梅、橄榄、山莓,还有冬葵做的羹汤。他们总不免为西晋旧臣任瞻过江投靠时的际遇扼腕惜叹,当他问出“此为茶为茗?”这一再正常不过的问题,全然不知“早采为茶晚采为茗”的东晋人的错愕,他只能自我解嘲说,噢,我问的是,这茶是冷是热?是啊,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认知系统里思考问题,谁又能怪得了谁;总不免为干宝笔下那个爱茶的夏侯恺动容,即便做了鬼也还要回家坐在生前常坐着喝茶的大床上,向人讨茶喝;总不免对南朝刘敬叔小说里那个每次饮茶必先向宅院里的古墓先奉祭茶水的寡妇敬佩不已,敬畏于天、敬畏于地、敬畏于鬼神,于是就连深埋地下的枯骨也懂得感恩图报。两人谈得酣畅,却还未惬意,离别的时间被一拖再拖。说好的一早走,一聊又到了午时。说好的午后走,茶一煮,话一聊,又是一小个半天过去。跟皇甫冉一同前来的侍从一催再催,催得太阳一点点往西斜,催得月亮已经迫不及待地升上天空,身为无锡县尉的皇甫冉这才带着一身茶的清爽出发,留下一句“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在纸上。也是这样的傍晚,不忍伤别,只能远远地目送。
此刻的阳光变得柔软了,慵懒地钻过竹叶的缝隙,在门前的潺潺小溪里稀疏地画出几条波光。友人带来的一本书还摊开在桌上,关于茶的许多谈论此刻正在脑海里回旋,屋子里还充盈着暖暖的茶香,一团接一团的欢笑声在简陋的草庐内环绕。十几分钟前,两个人还在聊左思的《娇女诗》,聊到皮肤白皙的左家姐妹看见煮茶心生欢喜,对着茶炉一阵猛吹,演过戏的陆羽模仿着姐妹俩吹气的动作,姐姐娇羞地嘟着嘴,妹妹夸张地鼓起腮帮子,姐姐白净的脸先红起来了,俏皮的妹妹偷偷拿手蘸了炉灰往她脸上抹。一旁正把茶喝进嘴里的小仆人扑哧一声笑喷了茶,陆羽也忍不住被自己逗乐了。如果他们看过汉朝王褒的《僮约》,陆羽一定有更精彩的表演,他们也一定笑得更欢。可惜他们都没看过。《僮约》里那个叫便了的小仆人以契约上只写明看坟,没有约定替别人家男子买酒而拒绝作者的买酒使唤,作者就索性买下便了,还写下一张流传千古的六百字契约约定职责。契约里明确约定了包括“烹荼尽具”和“武阳买荼”在内不下百项详细工作,读完契约,便了被吓出一身冷汗,只得一个劲儿地叩头,双手交互自打耳光,哭着说,照主人写的这些做,我还不如早点进黄土。早知道这样,真该替您去打酒。
少了陆羽另一段更为精彩的表演,有好茶喝同样精彩。他们先煮了友人带来的新制的茶,茶水有些寡淡,又煮了早些时候陆羽的友人从岭南建州带来的一泡极有滋味的好茶。都以为是他煮茶的功夫好,只有他自己清楚,其实煮法照旧,重点还是茶叶本身。这些看起来简简单单的茶叶里,有着完全不一般的韵味与气息。像是蕴含了无数的能量,它们继续在他的头脑里熬煮、释放、扩张。他想象着向阳的山崖上,林木茂盛,那些简单的茶树长在一堆烂石上……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句话冒出来的瞬间,他明白是时候了。一碗茶,一支笔,陆羽坐定窗前,轻轻捋平桌上的用纸。提笔之际,他还是犹豫了。文章的题目是个绕不过的问题。他习惯称它为茶,而关于茶,已知的便有不下十几种称呼,存在时间最长的是“荼”。他不知道,其实比他早一千多年,周武王伐纣灭商后在巴蜀封了巴王,巴王每年向朝廷进贡的物品里就有被称为“荼”的茶。但他知道,辞典《尔雅》虽然早就解释“荼”字指茶的意思,可关于《诗经》里多次出现的这个字眼的意思,几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认为都意指苦菜,有人认为古人说的苦菜多指茶,有人认为起码有三种不同意思:有的地方意指白茅花,有的地方意指苦菜、野菜,有的地方意指茶。眼下,茶的叫法依然五花八门。忽而它是“槚”,忽而它是“蔎”,忽而它是“诧”,远离长安的蜀西南,人们一直管它叫“荈”。差异虽大,但万变不离其宗——诸多称呼都以“茶”的结构来定义它。遵从草部,二三十年前唐玄宗组织编定《开元文字音义》时便取了最新的“茶”字;遵从木部,十年前苏敬《新修本草》时取的是“木茶”字。而《尔雅》最初之所以取“荼”字便是遵从了草、木两部兼顾的结果。各有说法,也各有出处,让世人茫然之时,也生出不必要的口舌之争。文人们关于茶的别称也取了不少,有人谓之甘露,有人谓之苦荼,有人称它不夜侯。最最不堪入耳的,便是王肃那个最为卑微的“酪奴”……历史无法抹改,它们在一本本书籍里安下身心。未来的将来,不能继续这么乱象下去,必须给它一个统一的称呼,就像一个孩子,甫一落地就应该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一只野鸟扑腾着翅膀飞起,他的笔也落了下去——茶经。
陆羽这一个“茶”字,结束了由来已久的纷争。自他开始,那些“槚”“荈”“蔎”们都归于“茶”的麾下。像是一把千年老琴被重新校订了音准,茶界,有了更加优美的旋律。
三
十六世纪中叶,意大利穆拉诺岛。距离陆羽开始动笔撰写《茶经》已近八百年,与遥远的中国苕溪相距几万公里。此时,金发蓝眼的威尼斯人G.拉姆西奥正在埋头编辑新一版的《马可·波罗游记》。拉姆西奥是个作家,长期关注和研究航海与旅游,他重视意大利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尤其是遥远的东方。他在政府的某个机构里担任过秘书,接触过许多商业上的宝贵资料,并且与许多著名的旅行家都进行过深度交流,手上还掌握了不少古今各种航海及探险的记录。无论出于商业还是政治的目的,所有的记录显示,欧洲的大航海时代已经来临。勇于冒险的欧洲人,准确地说,是几个欧洲海洋国家的探险家率先开启了这个篇章。一四八二年,葡萄牙人航行到了非洲安哥拉。短短十年,受西班牙国王指派,一路向西航行的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六年后,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绕好望角打通了欧洲到达印度的航线。从那以后,葡萄牙政府开始殖民印度,他们从印度运回大量的香料。借由印度这个连接点,葡萄牙商船偶尔也靠近中国贸易,先是爪哇岛,接着是广州,而后租借澳门。不久,围绕着亚洲利益的海上争霸拉开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序幕,荷兰、英国都把臂膀抡得浑圆。越来越多的意大利人也加入远航的东方队伍中,除了个别纯粹意义上的旅行家,更多是贸易家或者是为贸易服务的工人。当这些人从神秘的东方回来,除了随身携带各种稀奇古怪的东方珍宝,脑子里还会装回来许多奇闻趣事。一些有钱有身份的人都争着设宴款待他们,不为其他,只为抢先获知这些东方趣闻,以满足耳朵的快感,并很快能博取他人的眼球,进而扩大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
这几日,又有三年前远航东方的航船停靠威尼斯港,港口码头及附近的街道都陷入繁忙当中。商人们忙着在一番番讨价还价后装卸货物,一家家小店铺忙着用一杯杯美酒安抚归乡的船员,顺便撬开他们鼓起来的口袋。这一趟航船,拉姆西奥已经等了很久——船上有几个他想采访的对象。离晚餐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看一眼威尼斯港口的方向,继续低头翻阅手中的游记,不停圈圈点点。再过几日,待那些猎奇的人们无限盛情地轮番宴请过后,他也该回威尼斯了。此次应朋友之约上岛游玩,他还顺带拿了《马可·波罗游记》。他已经陆续发表了许多关于航海、关于探险的文章,手头这项编辑工作一旦完成,他就将编撰属于自己的《航海旅行记》。他羡慕两百多年前的这个威尼斯同乡,一个人远涉重洋,去了那么多个国家,记录了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让时隔两百多年的欧洲人还在顶礼膜拜。在马可·波罗的讲述中,那个东方国度尤其令人向往,那个货物堆积如山的“刺桐”城更是令人心驰。如果可能,有生之年他最想去的国度便是中国,他最想去的城市便是刺桐。
晚餐如常。餐桌上多了一位长期在威尼斯做生意的波斯商人,名字叫哈吉·穆罕默德。听说他恰好乘坐那艘远航船刚从印度回来,拉姆西奥就来了兴致。很多时候,拉姆西奥会主动去采访那些见多识广的贸易家和航海家,偶尔也会有一些刚刚经历过长途海上旅行的人主动慕名来拜访他——毕竟他是作家,他们希望借助他的文字让更多人知道并记住他们。也有一些是意外所得,比如眼前这位。一开始谈的都是一些相对普通的事,朋友们听得稀奇,见多识广的拉姆西奥没觉出什么新意。酒水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听得有些困乏,正准备起身,穆罕默德无意中提到了中国一种非常特殊的植物。
Te?拉姆西奥没有听明白。
对,te。
那是什么东西?拉姆西奥重新坐定。
一种植物的叶子。波斯商人擦了下嘴角,说,中国人把这种叶子装在壶里,拿烧开的水冲,倒出来就可以喝了。据说可以治病。中国人都在喝。
叶子,冲一冲就可以喝?这不可能。拉姆西奥举着酒杯摇头,其他人跟着发笑。是啊,怎么可能?
真的是这样。那种中国te非常珍贵,有人愿意用一袋大黄交换一两te,好像只有中国四川的嘉州府生长有这种植物。据说喝这种中国te可以治疗头痛、发热、腰痛、关节痛等情况,喝了都有很好的效果。如果吃得太饱了,胃肠不舒服,只要喝上一点点te,很快就能消化。
真的这么好,这么神奇,为什么马可·波罗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拉姆西奥谈到自己手头正在编辑的这本书,不禁疑惑道,难道两百多年前中国还没有te?
这个我不知道,但它现在确实在中国普遍存在。在印度,很多人虽然没喝过,但也都知道中国te是个好东西。当然,它贵得很,一般人也喝不起。下次有机会去中国,我一定会采购一些回来。它那么好用,如果把它介绍到波斯或者是欧洲,当地的商人一定不会再卖大黄,而会改行卖te了。
尽管拉姆西奥在几年后出版的《航海旅行记》的序言里原原本本写下了波斯商人说的这最后一句话,但其实包括作者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无非是波斯人在餐桌上随意说出的一句玩笑话。但历史很快就会告诉大家,事实远不止于此。几十年后,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公司的商船开始驶往太平洋上重要的商贸聚集点——爪哇岛。一六〇七年,商船第一次将一整船thee从澳门运往爪哇岛,虽然要再晚几年才有第一批thee运抵欧洲,但有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开始知道并且有机会接触到中国茶。在荷兰,它是thee;在意大利、冰岛、瑞典、西班牙、丹麦、挪威,它是音调稍有不同的te;在德国,它是tee;在英国,它是tea;在法国,它是the……欧洲商船更多时候从爪哇岛的巴达维亚(雅加达)进货,那里的茶商大多数来自中国福建的南部。欧洲人从闽南茶商手里购买茶叶的同时,也把这些闽南茶商关于“茶”的闽南语发音带回了他们所在的国家。葡萄牙是个例外。葡萄牙商船更多直接驶往澳门或者是广州,那里满口粤语的茶商称茶为cha,葡萄牙人自然也随了这样的叫法。来自中国的茶叶以不同音调、不同称呼源源不断输入欧洲市场。一开始只有绿茶,后来,红茶也加入进来。有趣的是,这些泡在中国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茶叶真的被作为药品摆在药店里出售。据说,十七世纪四十年代,很多荷兰医生认定来自中国的thee可以包治百病,有的甚至建议每天要喝上两百杯;在德国北豪森的药店里,店员随手抓一把中国tee的价格就达到了十五个金币;在法国,枢机主教马萨林需要中国the来维持他充沛的精力……
葡萄牙公主布拉岗扎·凯瑟琳自小体弱,国王常让她喝这种叫cha的药,慢慢地,公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也离不开茶。一六六二年,公主出嫁英国国王,父王送给她的嫁妆,除了印度孟买和直布罗陀战略要地丹吉尔这两座重要的城市,还有一箱二百二十一磅的红茶,以及几套精美的中国茶具。婚礼上,当人们向这位漂亮的皇后敬酒,她频频举起手上的高脚杯,透明的杯子里盛着一种琥珀色的液体。她总是喝得非常爽快,一喝就是一大口。婚宴结束,很多人已经酩酊大醉,皇后却岿然不动。据说,有好事者为了一探究竟,由此引发了轰动一时的红茶盗窃案。后来英国人才知道,他们的皇后喝的其实就是中国tea。不久,一股崇尚中国tea的超级旋风迅速在英国皇室刮起,而后蔓延至贵族和有钱人家庭。当上流社会的绅士们都忙着去咖啡馆里社交的时候,贵妇们则轮流张罗着举办各种家庭茶会。豪华的住宅、奢华的家具、精致的瓷质茶具、滚烫的茶水、香甜的蛋糕,氤氲出一种松软愉悦的氛围。贵妇们热衷于这种既体面又优雅还新鲜的社交方式,也为这一杯杯让她们胃肠舒服、心情舒畅的东方饮料所倾倒,下午茶就这样开始了。为了丰富口感,她们依据欧洲人的饮食习惯,往茶水里添加适量的牛奶和糖,她们甚至还会为先加牛奶还是先加茶水而争个面红耳赤。
很长一段时间,中国茶一直是英国上流社会的专宠。到一六八〇年,尽管每磅茶叶的售价已经从一六六六年的二英镑十五先令降低为一英镑十先令,但按今日的价格换算,它仍高达近两百英镑。英国东印度公司垄断茶叶贸易后,开始在国内大肆推销tea作为饮料,寻常百姓家才有机会关注到这片神奇的东方树叶。但收入低微的老百姓们大多不知道tea的用法,偶尔得到一点,有人把茶叶拿去煮开,然后倒掉茶水,捞出茶叶拌上盐和黄油吃;小孩子们把浸泡过的茶叶铺在面包里,他们以为这样一定很好吃。进入十八世纪,茶价仍然居高不下。一七〇四年“肯特”号商船从广州运载回的十点五磅茶叶,在伦敦高价拍卖,获利近十倍,摆上零售商店,每磅的价格相当于一个工人两到三个星期的工资。尽管如此,依然挡不住英国人对tea喜好的脚步。当时伦敦街头遍布三千多家咖啡馆,到咖啡馆里喝一杯tea成了一种时尚和潮流。到了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忙碌的工厂、小作坊、矿井专门设置了茶歇时间,工人们借由几杯茶的能量补充和神经放松,以跟上机器的节奏和速度。一杯清香的中国tea,成为很多英国人一天辛苦劳作后的满满期待……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