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在湖南古汨罗江河道上跳跃,天地一片澄明。右岸低低的山脉,杂木丛生,一栋栋民舍错落。左岸轮盘似的田野,薄雾轻笼,一个个村落散开来,农垦时的泥砖茅屋早已换成小楼,红色坡屋顶一片片瓦在阳光照耀下闪耀。
沿江而行,路面欹斜,岸边一亭一碑,碑为麻石,上刻“河泊潭”,下面小字写“又名屈潭、沉沙港”。碑文写“屈原公元前二七八年,农历五月初五日,在此投江殉国”。四十多年前汨罗县人民政府在此立碑。
我在碑前伫立良久,抚摸着碑石,望着宽阔的江面,思绪纷繁,仿佛那个日子离自己猛然间挨近了。小时候听说屈原在沉沙港怀沙自沉,沉沙港并非河泊潭,是汨罗江一条流入湘江的支流。屈原在沉沙港还是河泊潭自沉,民间传说更偏于前者。翌年就是屈原殉国2300周年,屈原管理区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我想,祭祀英魂应该找到他的殉国之地。
但是岁月漫漶,投江地能找到吗?文友彭仁满搜集了大量史料,提出了投江地在下游两公里的地方。我在史料中篦梳,仍心存疑虑,便抛开俗务,一头扎进投江地的寻找中。
河泊潭古称汨罗渊。“汨罗”在贾谊的《吊屈原赋》中出现——“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不难考证,赋中汨罗是个渊名,是指汨水与罗水汇合处的一个深渊。《水经注·湘水》记载:“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沉于此”。贾谊谪长沙王太傅,经湘江写下此赋,离屈原投江时间只有100年,可信度高。这条自东向西流的河,千年之后才有汨罗江的名字。
贾谊来后几十年,司马迁也到了汨罗渊,他在《屈原列传》中写道:“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郦道元在《水经注·湘水》中作了记载:“昔贾谊、史迁皆尝迳此,弭檝江波,投吊于渊”。他还写到“渊北有屈原庙,庙前有碑”。
河泊潭是屈原投江地史无疑虑。但是,河泊潭村前面的江就是河泊潭吗?
河泊潭村古时舟楫往来,十分热闹。平江商船在这里大船换小船,小船溯汨罗江而上,直到上游的平江。清同治时,平江商会拥有两艘万担大船、50艘千担中船以及几百条木船,湖北开艕、宝庆毛板、宁乡乌杆也纷纷到此抛锚。万担大船从洞庭入港,说明河泊潭村至洞庭湖江段河床之深。同治十二年,平江商人在李元度主持下,在一处高地建起了屈子庙,郭嵩焘为庙撰联。上世纪60年代庙被拆毁。现在,屈原管理区在村口平整土地,准备建一座祭祀台,祭祀活动将在此举行。
但是,翻读清代地理书《一统志》,书中写有:“一南流曰汨水,一经古罗城曰罗水,至屈潭复合,故曰汨罗,西流入湘。”汨水、罗水复合后才到汨罗渊,河泊潭村上下游都有两江汇合,此地属洞庭湖东汊,从前河道纵横,哪个才是屈潭?
南朝《荆州记》中又有“汨水西流注湘,去县三十里,名屈原潭”。罗县到河泊潭村不到30里,下游两江汇合处恰好30里,且上游汇合处没有山。罗县即古罗子国国都所在地,今为古罗城村,近年经考古挖掘,出土了大量春秋时期文物。显然,下游复合处才符合。
第二次到河泊潭村考察,天气阴冷,时隔半月,树叶落了大半。王咏年家开了电炉烤火,他86岁,曾在村里当了近40年支书。跟几位老人聊村史,他们祖先在明朝洪武年间迁来此地。王咏年的家族来得最晚,他们世代在汨罗江上打鱼,上世纪50年代末才从上游王花堧迁来。那时围湖造田建立国营屈原农场,截断了汨罗江河道,挖断玉笥山周家垅口,江水由凤凰山西南改道东北,流入洞庭。
王咏年年轻时就在河泊潭打鱼,江上遇险,他会喊“屈原爹爹保佑”。迁来垸内,这片坡地还很荒凉。老人说,河泊潭的范围并不局限于河泊潭村,只是这个村叫河泊潭名。现在有几个自然村都叫河泊潭村,分作一组、二组、三组。
二
“渊北有屈原庙”,能否找到庙址呢?屈原庙庙址无疑是直接的证据,找到庙址就找到了汨罗渊,同样,找到汨罗渊也能找到庙址。屈原投江后,楚人在磊石山和其南阳里故宅汨罗山建祠祭祀。唐代重建改名汨罗庙。明代重修时于庙前建濯缨桥、独醒亭。乾隆二十一年因江水浸啮,垣瓦仅存,榱桷将圮,汨罗庙被知县陈钟理改建玉笥山上,更名屈子祠。
宋淳祐八年,胡哲在《重修汨罗庙记》写道:“两山对峙,一水萦回,是为汨罗。其右为庙,其左为冢”。依此地理描述,两山对峙当指水上孤山磊石山与古汨罗山。汨罗山在山脉尽头才呈对峙之状。
默诵着“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朝着远处孤峰耸峙的磊石山走,脚下是黄家山起伏的丘陵。山已荒芜,红泥土上瘦弱的板栗树,光秃的枝丫蛛网似地撒向清冷之天,地上全是枯萎的艾草。杜甫《祠南夕望》的“山鬼”“湘娥”来自屈原赋。诗的内容与情感分明跟眼前景色契合,前人注解此诗写于湘阴黄陵庙,我犹觉那年春天,杜甫来到了这里,诗是凭吊屈原写的。
一山沿江滩陡然隆起,像一道城垣,势压江涛,台地上枯草比肩。另一座山酷似鸭舌状。想象夏天这里便是“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眺望磊石山钢蓝色的山影,眼前是荒凉又荒芜的景象,不时可见动物白骨,穿越荒野,庙址无从寻觅。
《湘阴县图志》载:“盘石马迹,在川江嘴,即古汨罗渊也”,“河泊潭在鸭舌港西北”。川江嘴、鸭舌港地名又成了新线索。跟王咏年打电话求证,确有川江嘴、鸭舌港,都是老地名,位置就在荞麦湖村。鸭舌港在河道内,川江嘴在两水交汇处。岸边有块8尺高的石碑,不知什么朝代立的,以前用来拴渡船,农场搞建设时被人拖走了。它是不是屈原的拴马石盘石马迹呢?“相传屈原投川之日,乘白骥而来”(《湘阴县图志》)。
在河泊潭村认识了李达保,老人88岁,就住在川江嘴,那里是汨水与罗水汇合的地方。汨水、罗水相夹处,一块尖嘴地伸向宽阔的江面,尖嘴地后居住的是河泊潭村三组村民。李达保住汨水对岸的荞麦湖村,两水汇合后在他屋后转向北面,汨水往东北斜切出一个钝角。北面风寒水冷,江水深切。老人房屋前面有一座土地庙,庙内石碑写“川江嘴土地正神位”。红色的字体让我双眼瞬间放光——川江嘴正是此地!尖嘴地已变为一个河沙场,从江上抽上来的沙灌出了一个地坪。地上水洼结了冰。幸亏有冰,围堤才不至于泥泞。
江面如此辽阔,远处山脉一线幽蓝,河床就在两水汇合后由浅滩陡然下沉,形成深渊,江水北上,再次靠近山脉。在渡口,李达保指着岸边的一块地说,当年这里有一间摆渡者栖身的茅屋,退水时搭,涨水时拆。在渡口他没有看到过石碑,他看到的碑石在下游一个叫古住垅的山下。
冬至后,天气奇冷。天鹅不分昼夜飞越洞庭湖平原,叫声响彻云霄,数千只天鹅在管理区东古湖停留。这天大雾,管理区党委书记带队前来考察,我们在左岸眺望山势。由右岸城垣似的山往南就是古住垅,两山虽然低矮,却有对峙之状。“两山对峙”难道是指这里?
太阳从山后升上来,鸟翅掠过,山影浮动,雾气缭绕,宛若水墨。古汨罗江河道被一道堤坝拦截,变成了水库。江面如镜,静若处子,水上轻纱缕缕拂动。往北,鸭舌形的山长长的舌尖低下去,低入一片湖沼,江流直奔磊石山而去。屈原庙、屈原冢当在这一片梦幻似的山影里。这里便是古汨罗山了。
李达保在古住垅的南岳宫里守庙,这是他的出生和成长地。18岁那年他来庙里养猪,年老后每天都要来南岳宫。问他屈原庙和屈原墓,他肯定地说就在古住垅,说:“墓在东边,墓地叫金鳅上水,又叫金猫捕鼠。”“其右为庙,其左为冢”,他说的方向与胡哲写的《重修汨罗庙记》对上了。
南岳宫建在古住垅的最高处。狭窄的水泥路仅容一车通过,山上除了庙已无人居住。李达保一个人守着一座山和一栋庙。南岳宫被火烧后,老人四处化缘,建起了这座小庙。我们绕到庙的右前方,老人指着一片杂树和竹林说,这里就是庙址。老庙坐北朝南,共有四进,在庙址上还可以挖到地砖。我问是不是南岳宫旧址,老人说“是”,再问屈原庙,他一脸茫然。
往南走一百多米到了山坡地,山坡下就是金鳅上水。隔着一片宽阔的稻田,远处的月形山在阳光下泛着幽幽蓝光。这条长长的峡谷分开的就是玉笥山与汨罗山吧。唐代诗僧清江在《湘川怀古》中写道:“潇湘连汨罗,复对九嶷河。浪势屈原冢,竹声渔父歌。”“浪势屈原冢”,也许屈原冢在西面靠江的山坡,数百年前的南岳宫就在那里。这片稻田涨水时是一片水域,它与深渊恰是“一水萦回”。
贾谊和司马迁都在江上或江边凭吊,没有写到墓冢。也许,屈原的尸体没有打捞起来。相传宋玉曾立衣冠冢。也许如北宋湘阴知县王定民所写,冢由“招魂而葬”,是座空坟。
三
古住垅下江面宽广,潭水极深,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写下千古绝唱,就在这里投江殉国。对岸荞麦湖,当年岸渚上苇草密集,蒹葭苍苍,浩荡的湖水在苇草之后,横无际涯。
透过板桥画中一样的瘦竹与疯长的杂草,望着叫过汨罗渊、罗渊、屈潭的深渊,我身子微微一抖。就是这里,宋玉、景差凭吊后,后人在此立塔。从贾谊、司马迁,到李白、杜甫、韩愈……历代文人络绎不绝到此。
李白《江上吟》写屈原“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诗句作为对联悬挂在玉笥山屈子祠。郭嵩焘撰的楹联从屈子庙移到了屈子祠——“哀郢矢孤忠,三百篇中,独宗变雅开新路;怀沙沉此地,二千年后,唯有滩声似旧时”。
杜甫在《天末怀李白》写李白的汨罗之行:“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后来,他穷困潦倒,流落湘江一带,两次来到汨罗江。最后带着病躯溯江而上,投友求医,竟病死舟中。平江小田村有他的墓祠。北宋学者王得臣写他“水与汨罗接……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
韩愈黜为潮州刺史,两度过汨罗,写下“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他还到了30里外的黄陵庙,捐私钱修葺,并写下碑文。
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在《汨罗遇风》中表明自己“南来不作楚臣悲”。孟浩然《晓入南山》表达了自己悲痛的心情:“地接长沙近,江从汨渚分。贾生曾吊屈,予亦痛斯文”……
小小汨罗山,成了中国文学的圣地。迁客骚人踏足之多,名作之丰,彪炳史册。盘石马迹、屈原塔、招屈亭、贾谊吊屈原台、司马迁泪滴坪……唐代就有了如此多的纪念场地!
公祭屈原始于元嘉元年,南朝宋湘州刺史张邵恭承帝命,请诗人颜延之作《祭屈原文》,弥节汨罗渊,祭祀三闾大夫。唐天宝七年,玄宗敕忠臣自傅说而下16人,置柯宇致祭。朝廷将祭祀屈原正式纳入祀典之列。此后,历朝数次给屈原追赠封号,官府数次修建庙宇,每次加封和修建都由州、县官员亲临汨罗渊祭奠。
乾隆迁庙后,来汨罗渊正庙之地祭祀屈原的活动就中断了。屈原管理区决心恢复传统祭典,接续祭祀历史,鸿延地方文脉,弘扬屈原求索精神,以踔厉来人,当地民众无不响应。
一场小雪悄悄而降。冰清玉洁之物宛若世间精灵,转瞬即逝。雪夜,捧读颜延之的《祭屈原文》,读到“兰薰而摧,玉缜则折”,听窗外呼号的寒风,一时感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