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香港,元朗。古村落“莲花地”出产一种近已绝迹的稻米,名为“黄壳齐眉”。当地最出色的种植者是老姑娘罗仙枝。她幼年时随家人偷渡到香港九死一生,被莲花庵所救。逃婚的文家小姐,善音律,亦医亦仙。她向娘家要了“黄壳齐眉”的谷种,在此地过起了自给自足的耕种生活,收留了多位因故无家可归的女子,庇护了整座莲花庵。
文小姐故去以后,香港的经济也渐渐起飞,众女子陆续散去,唯剩下罗仙枝一人留守。她晚年以“黄壳齐眉”粥水养大了一个被遗弃的黑人男孩阿咒。阿咒日渐长大,体格健壮,显现出独特的天赋……
风水池、宗祠、合围的古老榕树,远处山崖下的农田。葛亮以香港真实地缘故事为背景,将淡淡的神话色彩与当地特殊的历史民俗相结合,寻找梦境与现实间的联系。
侧拱时期的莲花(节选)
葛亮
一、罗仙枝
收稻米了啊。
周师奶在文武庙门口喊,收稻米,二造稻米有人收哎。
旁人就问,今季是收“老鼠牙”,还是“花腰仔”啊?周师奶便说,我几时要收这贱米。晚造稻,自然是收“黄壳齐眉”。
路过的人,聚拢便又散了。周师奶说,中环的米行,可把价钱又提高了一成半。
阿通伯摇摇头,敲一下烟锅,说,老天爷的手势,没长在中环人的舌头上。今年热得鬼不近身,这金贵米倒伏了大半。
周师奶说,那我再加一成。
人们散得更快了,说,再加三成也变不出来。
阿通伯瞥一眼,看见沿着田埂走过的黑色身影,便对周师奶努努嘴,你倒是该问问阿咒,他阿嬷或许收成了呢。
阿咒不理他们,走得更快。他天生长了一双长腿,乌油油的。在阳光底下,闪着浅浅的光。
罗仙枝蹲在山崖子上,快到中午了,这地方的雾气还未退尽。山崖上方寸之地,只有一条浅浅上山的道。崖突兀,四周都是平地。站在崖上,便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稻田纵横,还有潺潺的溪,平时是成片的青绿色。到了晚造收获,溪流便是黄中镶嵌的一弯绿。
而从下头往崖上看,却是看不到的。崖顶陡峭寒凉,有一畦田,是罗仙枝开的,专种西洋菜。种法也与众不同。她是旱种,不引水蛭。这崖奇,崖顶终年流下一道泉水,冬夏不绝。她用来灌溉。人家种菜下磷肥,十日八日就收割,却没有菜味。她不下化学肥,用花生麸、牛骨粉,天然生长,要廿日至一个月才有菜摘,日子久些,但吃来好味。
她种出的菜颜色青翠幼身,甜嫩脆口,不起渣,有泉水的清甜。客人吃过她的西洋菜,都回头再买。后来呢,有个新加坡的饮食节目,叫“有到机,食到尽”,辗转找到了她的菜地。拿了摄录机要采访。她用手遮一遮面,问他们从哪里找了来。那导演说,我们从西洋菜街来。她放下手,问,从哪里?导演说,旺角,西洋菜街。
她便笑,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花,说,后生,你呃我。西洋菜街哪里还有西洋菜?
导演也笑,就是没有,我才一路找到仙姐这里来。
节目播出后,她的菜地便出了名。她种的西洋菜,随她名叫“仙枝菜”。原来是四里八乡,这下好多客,跋山涉水跑来了,跟她买新鲜菜。有些是行山客,有些是专程来。可她一天只出三四十斤菜。人客多,种的不够卖。有些客为吃到她的西洋菜,更会放下一千五百做订金。她不收,追到崖底下还给他们,说,你们留下钱也没有用。我只认人,不认钱。想吃菜,下次早点来。
阿咒拎着一只篮,一手一脚往崖上爬。转眼到崖顶,往下看,雾气里的莲花地,像蒙着一层毛玻璃。他心里奇怪,怎么上来得这么快,一点不喘。
罗仙枝在田里直起腰,远远唤他。他跑过去,说,阿嬷,今日上来好快。
罗仙枝在腰上捶一捶,说,可不!我阿咒长成大手大脚啦。
阿咒低头看一看,脚真的大啦。从凉鞋里头伸出一截大拇脚趾,黑漆漆的。
罗仙枝说,怎么又穿了凉鞋出来?不着袜,要冻脚心啦。
她把篮子打开,故意问,我阿咒今日整乜好餸给阿嬷食?
阿咒愣愣看她,用手指抠一抠鼻孔,说,咸鱼肉饼。
罗仙枝便用筷子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一下,热热的腥咸。她装作惊讶地说,啊,我阿咒整到咁好味,赶上酒楼的大师傅啦。
阿咒便也欢快地笑,厚厚的嘴唇咧开来,一嘴的大白牙。罗仙枝想,教阿咒整这道餸,她花了两年。教到最后不成,便自己整好。又用半年,教他识用微波炉,搞掂晒。
想到这儿,她看到一只乌蝇,嗡嗡地飞,盘旋,落到了阿咒额前的发卷上。她便站直,抬起手,想为他驱赶。却发现,自己已经够不到阿咒的头顶了。
阿咒倒自己蹲了下来,身体微微前躬,像一匹高大的小马驹。乌蝇飞了,罗仙枝便意犹未尽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摸。那棕黑的头发,硬挺着,卷成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卷。像是铆在头顶的弹簧,将罗仙枝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大约是她的抚摸,让阿咒感到舒适,口中轻声哼鸣,也像是小动物。
罗仙枝说,咒,阿嬷教你收菜。我阿咒气力大,收得要比阿嬷快。
她便攞过少年的大手,在他的拇指上,戴上一只铁指甲。这铁指甲用了多年,却未生锈,一端是薄薄的刃,闪着寒光。她教阿咒,左手捋一把西洋菜,用那铁指甲沿那茎节轻轻地割下来。阿咒手重,齐根地拔起了。她也不恼,打他手一下,说,阴功!糟蹋东西,你看阿嬷割。
她一边割,一边说,你睇,沿着第一节割呢,最嫩,浸一浸,白灼好入口;这后一节呢,就只能煲老火汤喽。
阿咒呆呆看很久,终于看懂了。自己收菜,便似模似样。这时雾气渐渐散去了,罗仙枝坐在田间,将咸鱼肉饼送了一碗饭。看阿咒还在割,头也不抬。太阳凛凛地照在他身上,是一晕暖光。不知名的鸟,也落在他近旁的波罗蜜上,看他。叽喳叫两声,他也听不见。这孩子便是这样,什么事,难教会。但一旦教会了,便像开动了马达,不知累,不知停。
罗仙枝将碗筷收进篮子,远远地喊,咒啊,好唞下喽。
阿咒抬起脸,看她,笑笑,露出口大白牙。这时,不知哪里又来了群乌蝇,围着他,叮上了他的脸。阿咒扬起右手,在脸上搔一搔。没留神铁指甲,在脸颊上划开了一道。罗仙枝眼看着,一滴血从他皮里渗出来,然后像红色的蚯蚓,沿面庞流下。阿咒又扬起手,她大叫,唔好郁!
阿咒的两只大眼睛,散着神,愣愣的。他感到了滚烫的液体,流下来。流到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一舔,腥咸的。他似乎中意这种味道,欢喜地笑着,一边将更多的血舔进嘴里。他无邪地笑起来,雪白的牙齿也染成了红色。
罗仙枝手里拿着手巾,却呆在了原地。因为看到阿咒散神的眼睛,此时却聚焦。少年脸上是享受而亢奋的神色,满口的血,像一头成功狩猎的兽。
这时,她身后响起了惊呼的声音。回过头,是周师奶。
罗仙枝走到田间,用毛巾将阿咒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却有更多的血渗出来。阿咒盯着那块毛巾,渐渐被染红。她便索性将毛巾捂在伤口上,当血终于止住,她才将毛巾拿下来,准备放到泉水里淘洗。阿咒用很留恋的目光看着,忽然从罗仙枝手中抢过毛巾,塞到自己的嘴里,开始咀嚼。他的目光陶醉,旁若无人。一丝混着血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流淌出来。
周师奶张着口,看着阿咒。罗仙枝将毛巾从阿咒嘴里使劲拽了出来,一面安抚忽然焦躁的黑少年。
她问,周师奶,揾我乜事?
周师奶这才猛醒,眼前的景致多少乱了她的方寸。她喃喃道,菜种得都几靓喔。待她收拾一下心情将要开口,罗仙枝问,收米?
她嗫嚅道,过来睇下。
罗仙枝说,老规矩,新米唔卖。旧年米,市价两倍。
周师奶就话,今年行情唔好。“黄壳齐眉”倒伏,有冇得倾哦。
罗仙枝笑一笑,我牙齿当金使。
阿咒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伸出舌头,在嘴唇上又舔了一下。周师奶正好看到了他牙齿上残留的血迹。
罗仙枝看到她肩头微微地一凛。
周师奶讪笑道,又系,有阿嬷嘅金米仓嘛。阿咒大男孩,要食多啲。
二、黄壳齐眉
八乡产过一种贡米,不叫“黄壳齐眉”。
这贡米名叫“圆塱丝苗”,在《新安县志》中有记载。
那时元朗,不叫“元朗”,而叫“圆蓢”然后又变成“圆塱”,“圆”是丰整、圆满的意思,“塱”是江、湖过的洼地。“圆塱”左起凹头的蚝壳山,右至屯门大头山的一连串丘陵。照这字面推测,古时已为水源颇为丰美、地形合围的沼泽低地。
亦可想见,比较港岛与九龙的山势叠嶂,这一带自然是一地鱼米之乡。所以元朗素有“八乡四宝”之说:圆塱丝苗、流浮山生蚝、天水围乌头及青山鲂
。如今只剩下生蚝及乌头。其他尽已失传。
说起“圆塱丝苗”的威水史,便是老辈人仍讲得出子丑寅卯。其曾远销东南亚、旧金山和葡萄牙,堪称彼时香港农产名物。阿通伯说,这米矜贵着呢!我小时候,一斤圆塱丝苗索价六元,较普通香米贵五倍。当时人做一天苦力去担担抬抬,日薪只是三元。贵就贵啲,一推出墟卖,即刻售罄!
年轻人就说,那你是吃过的喽?
阿通伯不屑看他,大声说,使乜讲④!我阿公家种的丝苗,夜晚煮饭,隔开半里路都闻得见香味。怎么香?不用餸菜,可吃下三大碗。
年轻人又多嘴,那如今怎么没了呢?
他一愣神,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声音倒硬起来,斥那后生,吟吟沉沉①,口水多过茶!
“黄壳齐眉”的来历,连阿通伯都说不清楚。
顾名思义,“黄壳”是指这种稻米的谷壳色泽金黄,“齐眉”指的是它的形状,修长而两头尖细,好比女子的蛾眉。
“黄壳齐眉”只产在莲花地。莲花地的人,都知道它的好。用它煮的饭香、滑、软、松、甜。
传说当年,这稻米曾是贡米的另一候选,与“圆塱丝苗”的竞争中,却落败了。有次阿通伯讲漏了嘴,说,“黄壳齐眉”的味道,才是天下第一好!可成日同人“耍盲鸡”。
“耍盲鸡”是莲花地的乡俚,“躲猫猫”的意思。有人追问,才知道说的是它的收成。
种惯稻米的人都知道,“田瘦米靓”。莲花地便是出名的瘦,位于大帽山北麓,雨水经常带着山上的沙泥冲刷农田,不聚肥,倒种出优质稻米。三月的“珍珠早”,八月的“花腰仔”,早晚造皆丰产,并无歉收之说。可“黄壳齐眉”却不同,产量极低不论,一斗地的收成不过两百斤。若是再染了倒伏病,当年便血本无归了。这样阴晴无定,哪怕人间至味,也断不可做贡品。若是失收不能上缴,“整村是要杀头的!”阿通伯伸出手掌,在颈项上狠狠横一刀,惊心触目。
按理性情这样娇贵,是早该被淘汰了的。可这“圆塱丝苗”已经绝迹了几十年,“黄壳齐眉”倒活了下来。
每年,港岛的老饕们,都要央锦记米行的周师奶亲自到莲花地收米。
收不收得到,周师奶自然知是望天打卦。哪怕全村一颗米都收不上来,她最后还是得问问罗仙枝。
“黄壳齐眉”能活到今天,全靠马骝崖半腰上的坡地。那块坡地,当年是属于“莲花庵”的。
镇上也有个莲花庵,在乡公所隔篱。碧色琉璃瓦,红漆门楣花砖墙,檐下悬着雾气缭绕的盘香。给这香熏了几年,还是新得很。罗仙枝每每经过,目不斜视。旁人就问,仙姨,你哋“莲花庵”哦,都没见你入去嘅?
罗仙枝冷冷一笑,说,咁胶,点入?
本地话里头,“胶”便是“假”的意思。旁人听了,心里窃笑,一面看那住持端公的脸色。
这“胶”庵,是政府新建的。原本要建在旧庵原址。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罗仙枝和一班姐妹将上门的人赶了出去。
说是政府出面,他们都知道是文氏一族的意思。来的几个壮汉,不甘心,回身来,拿锄头将她们的鸡舍和猪圈给毁了。畜生们便逃了出来,满地跑。他们一边往外赶那些男人,一边抱着鸡,撵着猪。一边哭,一边笑。
如今,原址上,已渐渐没有了庵庙的样子。只两间青瓦老房,旁边加盖了一间铁皮屋。鸡舍和猪圈都留着。鸡舍旁立着一块碑。每天喂鸡的时候,罗仙枝撩起围裙,顺手擦一擦那块碑。
擦久了,青石的碑身是镜亮的,碑文清晰可辨。她擦一遍,便读一遍,然后教阿咒念一遍。
《修莲花庵碑》:“龙溪,古神境也。云兴则雨,详载邑志,号曰神山。流而为溪,则曰龙溪。溪中生莲,终年不谢。晋人建寺以此,以应神赫。民国八年立。”
夜半,罗仙枝点上香,将三只黄金大柚摆上。正中是一碗米,新收的“黄壳齐眉”。
供台上的若干牌位,摆成了塔形。她愣愣地看着中间一尊。闭眼默祷,然后将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带壳的稻米里。
罗仙枝第一次吃上“黄壳齐眉”,那年八岁。
她本气息奄奄。蒙蒙眬眬间,闻到一股香气。她不知是什么香气,只觉得在这香气中身体更为酥软了,说不出的舒泰。她想自己莫不是已经死了,到了天国。这香味浓郁了,将她包裹起来,击打了她,让她蓦然惊醒了。
她看到面前是一碗饭。那丰熟浓厚的香,是来自这一小碗饭。
一个少女温和地看她,手里捧着这碗饭,一手持着双筷子,鼓励地对她笑。她接过碗,迟疑了一下,将一口饭送进嘴里。那个瞬间,她流下了泪。
罗仙枝至今记得那个瞬间。以后的许多年,再也没有因为食物带给她如此的感动。那样直接的,来自味觉的感官的感动。但她不记得,是这米太好吃,还是她太饿。
她狼吞虎咽地,连吃下了三大碗。
……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6期】
葛亮,小说家、学者。原籍南京,现居香港。文学博士,在高校担任教席。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瓦猫》,文化随笔《绘色》《纸上》《小山河》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长篇小说代表作两度入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曾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首届香港书奖等奖项。并获颁《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2017海峡两岸年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