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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燕食记(节选)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2-10-14 12: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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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葛亮继《北鸢》后的全新长篇小说《燕食记》,沿岭南饮食文化的发展脉络,以厨艺的薪火存续为线索,描摹近百年中国社会变迁、世态人情的雄浑画卷,“如梦华录、如上河图,这盛大人间中,舌上之味、耳边之声,最易消散,最难留住,也最具根性,最堪安居”(李敬泽语)。

      燕 食 记

      葛 亮

      引首 一盅两件

      市廛尽处有快阁,为行人茶憩之所。

      ——金武祥《粟香随笔》

      荣师傅出走了。我的工作伙伴小湘说。

      这消息对我不啻惊雷。很快,媒体就发了报道,说九十六年的老店“同钦楼”将在年底结业。

      我急忙赶到了中环。当天同钦楼竟然闭门不开,外面贴了张字条“东主有喜”。但隐约却听到里面有声音。望向二楼,老旧的满洲窗,依稀能看到灯光。我打电话给小湘。小湘说,你还不知道吧,里面正在秘密地装修。听说店又不关张了,要易主了,改了个名叫“同钦茶室”。你猜是谁接了盘,就是店里的原来的八个老伙计。

      我问,那荣师傅呢?

      小湘道,他是前朝元老,自然不想留了。

      我心里一阵颓然,想了一想,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说起来,跟这个茶楼文化的研究项目,算是我一个夙愿。但并非如计划书中拯救式微传统文化这么可歌可泣。祖父上世纪四十年代,曾经短居粤港,在他一篇旧文里,确切而生动地写过广式的点心。其中又重点地写了同钦楼,难得文字间埋藏不少机趣。一个谈不上是老饕的人,竟在莲蓉包上盘桓了许多笔墨,这足以让我好奇。

      当初来香港读书,家族长辈为我接风,便在这家同钦楼。那也是我第一次领略“一盅两件”。广东所谓的“茶楼”,“饮茶”的阵仗,热闹得不像话。人头攒动,茶博士穿梭其间,眼观六路,竟好像与所有人都十二万分的熟稔。一个熟客刚坐下来,他便拿起支钩杆,利索索地将来客的鸟笼,挂到天花上,旋即便走去另张桌子收拾招呼。我当时瞠目,浑然不觉身处香港闹市,仿佛进了某个民国戏的摄影棚。同钦楼的满目烟火,让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叔公一口气在点心纸上划了十几个小笼。叉烧肠粉、虾饺、粉果、豉汁凤爪,真是满目琳琅。吃了半晌,那伙计照例来收拾碗盏,仍是利索,用国语夹杂广东话问我,后生仔,边一样最好食?我想一想,指一指面前的一笼。伙计便有些顾盼自雄,说我们家的莲蓉,恐怕整个省港,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叔公问,阿关,荣师傅在不在?

      伙计眨眨眼,说,毛生,这莲蓉包的味道这么正,你倒说他在不在?

      叔公便笑说,他若不忙,我跟他打个招呼。

      过了一会儿,便见后厨,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一个胖大身形的人。满面红光,头发则是茂盛雪白的。他很灵活地在人群中闪身而行,一路拱手,和每座的食客贺着新年。而似乎人人也都认识他。老些的,都回拱手。坐得远的,叫身边的孩童过去,将利是塞到他厨师服的口袋里。

      走到我们这一桌,他喜气洋洋地说,毛生,恭喜发财。

      我就这么和荣师傅认识了。荣师傅是同钦楼的行政总厨,从老字号迁港,历经三朝。在店里的威望足够,对我总像是个爷爷辈的人,笑得如同他手打的莲蓉,温软厚糯。因靠近港大,后来一些年,我也很习惯多来帮衬。特别是有来港游玩公干的朋友,想要体验地道的广式茶楼。同钦楼自然是不二之选。在店里撞见荣师傅,他便照例送我一笼莲蓉包、一笼流沙包。稍微闲一些,竟然坐下来,跟我和朋友聊天,讲起了古。多半是他和我祖父在广州初见时的往事,又如何在香港重逢,令人心中怅然。只是他每回说起这些故事,总有细节上的些微不同。关于见面的年份,或是祖父最喜欢喝的普洱,来自哪个山头。这些都是小节,我就好脾气地由着他兴高采烈。口若悬河间,听得我一众朋友心驰神往。这样久了,我忽而觉得他这一遍遍讲述的故事里,有可以为之纪念的东西。这想法挥之不去。后来,发现了祖父的这本笔记,更觉得如冥冥中的预示。思量再三,我便申请了一个关于粤港传统文化的口述史研究项目,打算好好地和荣师傅谈一谈。

      谁知一番苦心,足准备了两个月,待到要和荣师傅见面,却碰到了同钦楼“政变”。先前有些风吹草动,时有耳闻,但我并未当回事。想九十六年的老店,波澜壮阔也经历过。这点暗潮,怕最后也只是一波微澜,何足挂齿。只当是本港传媒一惊一乍。没承想,很快就等到同钦楼结业的消息。再后来,又是易主的风闻,甚嚣尘上。

      我对小湘说,我要见荣师傅。

      小湘犹豫,道,见了面,他也未必愿意谈啊。店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怕他在气头上。

      我说,他要是就此退休,我就更得去看望他一下了。

      我们在荣师傅家里见了面。

      荣师傅脸上并没有一些异样。甚至没有平日劳碌的疲惫之色,面容舒展,更容光焕发了些。

      他见了我十分高兴,拿出一整个“金枕头”,叫身边的人劈开来给我吃。我连忙婉拒,一来我确实不好榴莲;二来荣师傅家空间其实不大,若是劈开整只“金枕头”,那味道挥之不去,自然是满室“馥郁”。

      作为同钦楼的行政总厨,辛苦了几十年,荣师傅住得不算宽敞,甚至可说是简朴。西环坚尼地城,四十年的老唐楼,两室一厅。年久失修,空调轰隆作响。我的目光,在窗前被经年烟火熏得发黑的神龛流连。神龛里的关老爷横刀立马,神采奕奕。下面的香烛,堆叠着几个不甚新鲜的供果。

      荣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家有房屋千栋,瞓觉只得三尺。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一个人足够了。

      我晓得荣师傅中年丧妻,鳏居多载。呕心沥血在几个儿女身上。听说都很有出息,一个在加拿大做金融;香港的一个,是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他身边这个花白发的人,精干身形,青黄脸色。模样十分恭谨,应该不是他的子女。

      未待我说明来意,荣师傅先和我寒暄了许久。问我在学校里的工作可忙,升职了没有,有没有被女学生喜欢之类。我一一应他。他高兴地说,叻过你阿爷当年,在大学一定好得!

      我终于问,荣师傅,您真的不做啦?

      荣师傅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黯然下去,低声道,早些年米寿都过了,做不动了。

      我说,您那打莲蓉的手艺,是撑住了同钦楼的。

      荣师傅笑一笑,问,毛毛你倒说说,要打好莲蓉,至重要是哪一步。

      我自以为做足功课,便说,挑出莲心?挑走了才没有苦味。

      荣师傅叹口气,说,至重要的,其实是个“熬”字。

      见我沉默,荣师傅嘴里起了个调,吟起一支曲,“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他眼睛笑吟吟,慢慢又阖上,声音却清冷。这支曲我听他在茶楼里唱过,是他少年时在“得月”的师傅教的。师傅姓叶,手把手教他打莲蓉。

      你问是怎么个“熬”法?荣师傅停住,睁开眼睛看着我说,我就说说自己这颗老莲子吧。自我在得月阁,由“小按”做起,如今已经七十年。你爱听,我跟你讲讲古。光绪十五年,“得月”在西关荔湾开张,第一代的老东家是“茶楼大王”谭钟义。集资的法子,股东一百二十二人。一九八四年“得月”装修,我去督场,在财务生锈的铁柜里发现了这本吃满灰尘的“股东簿”,上面载着入股时每一位股东的名字及入股数。算下来,才知道当年谭先生的大手笔。入股数四百一十四,金额合一万三千两白银。这是什么概念,相当于现在三百万港币。你说这钱可都用在了什么地方?如今“得月”没了,成了茶艺博物馆。我带你去看过,百多年的老房子,那楼梯、门窗、椽梁,可有一处不砥实?那都是进口的乌木、紫檀、酸枝。海黄的满洲窗,是西关木雕名家陈三赏一扇扇雕出来的;一楼墙上挂的瓷画,是广彩阿头潘老驹一幅幅烧出来的。香港的威廉道“同钦”分店,如法炮制,处处见底气,可是他隔壁“荣羽”一个扮高档的新茶楼可比得上的?“同钦”的老掌柜严先生,人厚道,建国后还继续给广州的股东们每年分红,直到大陆公私合营。为什么?就是为了不忘本啊。如今呢,这些股东,数一数,竟然全都没了。

      我当年一个后生仔,生生地把股东们都熬走了。这七十年,同钦楼风里浪里,里头的,外头的,多少次要关门的传闻。我呢,都当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后厨,打我的老莲蓉。去了莲衣,少了苦头,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

      说起来,当年得月阁,如果没我师祖爷打得那一手好莲蓉,哪里有现在的广式月饼。最好的时候,我师父教我琢磨用枣蓉、杏蓉和莲蓉一起制出了“同钦三蓉”。这在当年的香港啊,可风靡一时。到了中秋,加班都赶不上。因为意头好,还流进了黑市。香港人那会儿都说,是“一盒三蓉一条金”啊。

      可如今,谈起“同钦”,可还有人记得这个?报纸上那些,我都不忍看。什么茶楼版的“溏心风暴”,争产,分家。说起来,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竟然闹成了这样。大爷和二爷是都没了,可是哪一家少了糟心账。大爷家两房历来不和,这些年却齐了心地对付未过门的三奶。一份遗嘱闹得沸沸扬扬。遗嘱假不假,有公论。可这人丢出去了是真的。才消停下来,二房的老三教剑道又教出了非礼案。年尾刚摆平了,二爷家那个稍微出息的,想分家开分店,又给大房的六个堂兄妹斗得焦头烂额。人急了,爆出“同钦”特许牌照上最后一个股东去世,已是无牌经营。无非是要自己独立门户,名正言顺。这可好了,那不生性的六兄妹,破罐破摔,竟然要将产权卖给外人。要关门!九十六年的老店啊,挨过九七金融风暴,撑过〇三年的沙士,他们说关,就关?!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过来,说,所以这店,让那八个老伙计盘下来了。

      荣师傅愣一愣,笑了,说,是特许经营权,一次过三年期租。那帮老家伙,哪来这么多钱,月租金就是四十万啊。这不是遇上了大金主了吗?哈哈哈。

      我嗫嚅了一下,荣师傅,莫不是……

      荣师傅还是笑,环顾周遭,说,毛毛啊。你荣师傅生活再不济,蒙老掌柜的提携,也是住过西半山独立屋的人。

      他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都是身外物。这同钦楼啊,熬过了所有的人,连同我这把老骨头,也熬到了今天。你说说,是不是合该和它同生共死,总得帮它熬到百岁整啊。

      我说不出话来。

      荣师傅说,这事除了这帮老伙计,没什么人知道。都怕那帮媒体搞搞震,你可得口密密,不然以后都吃不上师傅打的莲蓉包!

      我说,荣师傅……

      荣师傅说,只是,店里的人啊,只当我是个缩头龟,有难,都让八个伙计给顶了。我退休回家落清闲。如今啊,连我的徒弟们,都不来看我喽。倒只有这个当年叛师门的,还三不五时来望我一眼,怕我死不掉。

      他斜眼看看身边精瘦黧黑的男人,一头短发苍苍,始终沉默微笑着。荣师傅说,山伯,店里如今这样,我是再不好说了。毛教授这个研究计划,你给我好好弄出来。

      我客气道,伯伯,麻烦你。

      荣师傅哈哈大笑,说,快别把他叫老了。他是梁山伯的“山伯”,他可有故事着呢,让他自己给你慢慢讲。

      他嘱咐山伯,说,你带毛毛去吃饭。下午去你死鬼老岳丈的店,看看。

      我好奇地问,也是茶楼吗?

      荣师傅故意做出不屑的样子,说,一个不三不四的小馆子。你大概看不上。

      壹 五举山伯

      人爱艳阳,居锦绣万花之容;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

      卅五年前,塘西风月,豪情胜慨,盛极一时,楚馆秦楼,偎红倚翠,姬有明月,婿为微云,长住温柔乡,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

      ——罗澧铭《塘西花月痕》

      山伯总说,他没赶上香港茶楼最鼎盛的时候。

      他给我看他的手,掌心全是茧子。他说,我当年可是从茶壶仔做起。

      我终于问,莫介意,荣师傅说你叛师门,是怎么回事。

      山伯收敛笑容,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山伯其实不叫山伯,大名叫陈五举。可是这是哪“五举”,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他从小爹娘病殁了,阿公带大,十岁上也过了身。说起来,倒只应上了一个举目无亲。

      邻居看他长相伶俐,便叫自家的女孩带他上茶楼。这茶楼叫“多男”,在西营盘的正街。女孩在茶楼做点心妹,捧了大蒸笼在楼面周围行,俗称“揸大巴”。他做茶壶仔,便是跟在茶博士的屁股后头煲水、做些下栏活。以往的茶楼,有许多学问,先“校茶”,再开茶。每客一钱八,是上等还是粗制的“发水”,全靠师傅手眼观色。所以茶博士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帮相熟的客人留座。“要同啲客打牙骹,新闻时事,娱乐八卦,字花狗马,都要对答如流。客人来了一两次,就要记得人哋个名,下次就识叫人。”有了好茶,自然是要“水靓双滚”,在厨房先一滚,五举便协茶博士倾到大铜煲。然后提壶出厅,放在烧煤炭的座炉上。壶中水常沸,是为第二滚。这大水煲又重又大,俗称“死人头”。五举一个十岁的孩子,倒端得似模似样。间中,还不忘举起台下的黄铜痰罐,伺候客人“放飞箭”。一个姓赵的茶博士,便留心多看了他几眼。赵本德师傅是“多男”的茶头,就是楼面最老的茶博士,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他看出这小子沉静,却是个做事有眼力的人。又看他身后无靠,便跟事头[1]说情,将五举留在了茶楼住,省下了住宿饭钱,一个月还给一百五十块的工资。五举心里感激,便格外勤奋。每日天发白,就起身洗地,“省”炉头,抢着粗活干。赵师傅抽空也口传心授,将那斟茶的看家本领,有意在他跟前多过几招:“仙人过桥”是来个远远手起茶落;“二龙戏珠”是左右手各揸水煲同冲一碗;“雪花盖顶”是从客人头上耍个险又滴水不漏;“海底捞月”是拇指一剔,茶盖稳固地盖在碗口。五举默默记下这些手势,心里与这个老人亲近了许多。往日的茶楼,有许多的行规。无人引领,单凭自己觉悟,云里雾里,尚不得要领。凡有老客点茶,只不说话,全在手指眼眉上。客指哪里,赵师傅便特登在五举跟前大声唱出来。他便也渐渐清楚,指指鼻即是要“香片”,意即清香扑鼻;指指嘴即是要“水仙”,水中升仙;指指耳即是要“普洱”,字有耳旁;至于指指眉当然就是要“寿眉”了。再往后,一天晚上,赵师傅将一个发黄陈旧的簿子,随意扔到他跟前,也不说话。簿子封面没字样,卷了边,是给人翻烂了的。他打开来,看到每页上一排大楷的数字,一排是横直间线与圆圈,密码一样。他不禁眼底一热。便知道,赵师傅是正式将他当“企堂”培养了。

      这字码叫“花码”,是用在茶楼餐牌上,又名番仔码。追溯起来,是由南宋的“算筹”演变而来,在明代中叶开始流传,当时苏杭一带经济贸易蓬勃,商人云集,花码就用来为交易计数。花码好处是写法跟算珠类同,可配合算盘使用。苏杭一带市民通用花码,故也称“苏州码子”。简化易用的“苏州码子”比繁复的汉字方便,粤广的茶楼标识价目,便代代沿用。熟记花码,便是企堂新入行的门槛。

      此时的茶楼,生意并无往日好做了。茶楼的全盛,除了“茶”,自然是靠“一盅两件”。一九五〇年代,内地移民涌港,人口膨胀。时人多在家进食早晚,其余时间则去饮茶,故有“三茶两饭”之说。早期的香港茶市,只有早市和午市,最早光顾茶楼的客是来往省港的运输工人和船员。每朝清晨出发,赶至港岛茶楼吃早点。接着的客人多是鲜鱼行、果菜栏、咸鱼厅的买手。早上九时左右,来茶楼品茗的多是公子和老板,同些手捧雀笼的“雀友”,午市时段更常有马票女郎如蝴蝶入丛穿梭席间。一九五〇年代末,酒楼与茶楼竞争加剧,茶楼也增设了下午茶和晚市。

      到五举入行时,便更为难些。本港酒楼心思活络,大的节庆各出奇招。如中秋,热闹是各大酒楼外边的花牌。主题大都是传统的《嫦娥奔月》《八仙贺寿》《三英战吕布》。但花牌上登月的却是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面目。三英则坐在飞机大炮坦克车里,怒目吕布,引得市民纷纷围观。赵师傅与五举,感情已似祖孙。五举唤他阿爷。次年端午,午后生意淡了,阿爷便引这孩子去街上看花牌。这年世道不济,龙凤大酒楼别出心裁,就着股市低迷而制作出“大闸蟹”的讽刺花牌,外资大亨背着香港人的大袋银纸说“拜拜”,被股票套住的市民感同身受。它的对手“琼华”也做了个花牌,上面满是漫画图案的巨大“糉”字,蔚然壮观。赵师傅就问,五举,你看这是个什么字。五举老实回答是糉子的“糉”字。赵师傅便冷冷笑说,我看,倒像个“傻”字。五举一望,“米”字边是写成了近似“人”字。赵师傅说,旁门左道。如今的酒楼做生意,都将客当成了傻子。

      五举知道,阿爷心里,是顶看不起酒楼新式的做派,觉得他们势利张扬,轻薄无根基。说起赵师傅,是光绪年间生人。原是当地水上的疍家孩子,因为家里穷苦,才跟人上岸寻生计。那时他做企堂的,是香港开埠来的第一间中式茶楼“杏花楼”,在水坑口。

      听阿爷说起这间茶楼,五举总觉他有些自雄。

      开埠之初,香港的风月场集中于水坑口一带,依循上海、广州传来的“开筵坐花”惯例,酒楼茶楼选址于此,为方便大商家叫阿姑来陪席。除了杏花楼,随后新建的茶楼也依附于这一带,包括兰桂坊的杨兰记、威灵顿街的云来,还有邻近的得云、三元、得名、三多、琼香等。那年代,南北行华人逐渐富裕,上茶楼倾生意少不了摆花酒,就使茶楼杂役携花笺往临近的寨厅叫红牌阿姑,就是今天说的“出局”。出局一般都是一元,才有了“一蚊鸡”的粤俚说法。至于后来,港督要求水坑口的妓寨迁往新开发的石塘咀,方成就香港历史上绮丽的塘西风月。

      但阿爷并不把其他茶楼放在眼里,另有其因。他曾拿了张照片给五举看。相片泛黄,却清晰。他说是往年常去杏花楼的一个英国领事,回国前送他的。看照片上杏花楼,的确是气派得很。阿爷说,你瞧这门板、窗花与栏杆,哪一处不是精雕细琢,站在三楼阳台上能张见整条皇后大道。阿爷说,当年李鸿章来香港办外交,英国人就在杏花楼摆酒设宴,那叫一个排场。五举便问,阿爷那是见过李大人了?赵师傅一怔,却不以为忤。他说,我那时小,没赶上见着他。可我给孙文先生亲手斟过茶。

      山伯如今跟我说起这位阿爷,仍满是钦羡之色。我问他,孙中山在杏花楼做什么?山伯说,阿爷讲是闹革命的事。我一惊,又问,为什么要在茶楼上谈。山伯说,我当年也这样问阿爷。他说,茶楼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走私水货等勾当都在这里,富户商家则在楼上包娼庇赌、抽鸦片,故楼下耳目线眼众多,方便掩护及躲藏,一有洋人巡警出现,立即由底下通风报信,逃之夭夭。

      我心里仍有疑虑,就去问了一个研究香港地方史的朋友。他少时便传来资料给我。话说一八九五年,孙中山与杨衢云、何启、《德臣西报》记者黎德,就是在杏花楼草拟广州进攻方略及对外宣言。当时的香港首富、立法局议员何启也在此次会议上发言,谈论起义成功后如何建立“临时政府”的政策大纲。后来,革命党人最高层会议在杏花楼包间里举行,研讨新政权建设问题。第一步决定国体,第二步选出新政府的临时大总统。会议最后确认在广州成立共和国政府,并一致推举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

      朋友怕我不信,还带我去了永利街,看一座唐楼外墙的孙中山雕像。如此说来,阿爷赵师傅,见孙文,也就是十岁左右的年纪,与山伯做企堂一般大小。但对五举而言,阿爷“话当年”,都是别人的“当年勇”。他眼里的茶楼,今不如昔是真。阿爷记忆中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多茶楼为了生意,也曾各出奇招,但身段多是好的。小茶楼搏午市,楼头一角开设讲古,有茶水供应。说书的上台先寒暄几句,拿起惊堂木朝桌子一拍,讲的都是民间传奇、章回小说;《西游记》《济公传》之类,有时也穿插点时事新闻,是要讨观众欢喜的。后来,五举倒与阿爷在丽新茶楼听过一回书,说书的粤南生,据说是当年的名角儿,已上了年纪。那回讲的是《七侠五义》,一段入话,临了仍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老套。其间小歇,看粤南生佝偻了身子,还要亲自挨桌售卖凉果、花生,约莫也是为了多赚点小费。大茶楼看重的是晚市,设下歌坛,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入场每位两毫。茶厅架起高台,有现场的乐师伴奏。请了当红的女伶演唱粤曲,多是南音、板眼与二黄等。阿爷说,像徐柳仙这样的大明星,一晚上要跑许多场,忙得很,就雇了黄包车代步。我一边服侍她,一边周围给客派歌纸,也忙得很。五举就问,后来呢。赵师傅说,后来香港有了影戏,谁还坐得住听歌?

      五举又问,那“多男”也设过歌坛?阿爷眼睛亮一亮,何止?“多男”可是设过大局的。

      ……

      壹拾 香江钓雪

      伊尹论百味之本,以水为始。夫水,天下之之无味者也。何以治味者取以为先?盖其清冽然,其淡的然,然后可以调甘,加群珍,引之于至鲜,而不病其腐。

      ——袁枚《陶怡云诗序》

      五举来到“多男”的第一天,就给荣贻生瞧见了。

      照例每个周五,荣师傅会偷上半日闲。选了“多男”,多半是因为其内里格局曲折,无人打扰,落得一个自在。他长包了三楼的一处雅座。这里原是为“捻雀”客备的,所以茶资要比楼下贵上一倍。三号台靠着拐角的窗户,可俯望见外面街市的好景致。早市开了不久,只见人头攒动,上货的、讨价还价的、马姐趁着买餸聚散倾谈的。可因为有窗子隔着,不闻喧嚣,只见烟火。而另一边,则挨着楼梯,正对着影壁上“凤凰追日”的木雕。这影壁上,昔日镶嵌了一枚巨大棋盘,“棋王争霸赛”也算为“多男”在城中博了不少风头。眼下这只赤色凤凰将其取代,成为这间茶楼的新标志,在灯映下亦称得堂皇。

      作为同钦楼的“大按板”,在其他茶楼喝茶,总会引发议论。旁人说,他选了“多男”的原因,不外有二。也是本港的老茶楼,企堂的规矩,和茶博士的手势都说得过去。他在这里存了几饼老茶,点心也尚好,不算迁就;更重要的,这间茶楼在同业里中上的资历,也为他的出现提供了说辞。叫人看见了,至多说是降尊纡贵,不至于有关乎业内竞争的联想与嫌疑。

      然而,这雅座的提笼客们,原并不好静。过了八点,人鸟神归其位。靠南一字排开,莺莺燕燕,便是一番唱斗。原本头顶只一笼石燕,啼声尚可称得上婉转。这时七嘴八舌,渐不胜其扰。半个时辰过去了,唱累的刚静下来。北边的“打雀”,又是一番缠斗。看的人也跟着激昂,倒比雀鸟更昂奋几分,面红耳赤的。喝起彩来,更无法充耳不闻。荣师傅阖上报纸,站起来。就在这时,看见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手里,拎着一个铜制的大水煲,俗称“死人头”。看着又重又沉。孩子矮小,水煲占去他三分一的身量。孩子抬着头,定定地看。目光落在那笼里两只正在打斗的“吱喳”。但在这身边的喧嚣里,他的眼睛,却是静的。没有兴奋,也没有喜乐,没有这年纪的孩子眼里所惯有的内容。这些内容,是荣贻生熟悉的,毕竟屋企已养了两个男孩。但这孩子都没有,即使在斗事的高潮,也未动声色。荣师傅不禁对这种怠工方式产生了兴趣。孩子看了很久,却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手里的沉重水煲,仿佛牢记自己的责任,精神却已在“游花园”。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断喝。这孩子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本能地拎起水煲,便走向五号台。眼里竟然毫无对刚才所见的流连。荣师傅也听到了这声喝,是个略显拗口的名字:五举。

      以后便常见到这孩子。因为留心,荣贻生便似乎也为他做了见证,见证了他在这茶楼里的成长。他默然地长高,原本有些拖沓的企堂衣服,渐渐合身。他的手势,也日益熟稔。孩子是勤力的,懂得与茶博士配合,懂得察言观色,也懂得见缝插针地干活。有一日,他看这孩子上楼来,忽然站住了。蹙一蹙眉头,也不动,一瞬后,荣师傅听得童音喊一声:十六少到,敬昌圆茶服侍。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咳嗽,继而是迟缓的步子,便见得潮风南北行的太子爷,撩着长衫下摆,提了鎏金的鸟笼慢慢走上来。孩子爽手爽脚,伺候他坐下,又将那对鲜绿的相思挂到了鸟钩上。

      这一霎,荣贻生捕捉到了孩子嘴角的笑容。稍纵即逝,他大约为自己经年练就的好耳力而得意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静穆的表情。

      我问过五举山伯,荣师傅是几时决定收他为徒。他想了许久,才对我说起那次关于“文斗”与“武斗”的对话。对话因由,大约是来自“多男”的老客张经理放飞了他两条黄鱼买来的雀鸟。这只叫作“赛张飞”的吱喳,似乎从未输过,却在那次打斗中轻易落败。山伯说,记得荣师傅说了一句,英雄末路。

      说这只鸟?我问。

      他很肯定点一点头。他说,在这三楼的雅座上,荣师傅是长年包座,却唯一没有带雀的客人,他记得很清楚。这中年人说,英雄末路。

      我又问,荣师傅没有养过雀鸟?

      他说,在收了他做徒弟后,荣师傅曾经养过。而且是本港的“捻雀”客称为“打雀”的一种鸟。

      我问,那,是吱喳还是画眉?

      他摇摇头,说,都不是。这种鸟的名字很怪,叫“里弄嘎”。他怕我听不懂,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里弄”二字。我问他,这鸟难道和上海存在什么渊源?他说,他问过他丈人家,都不知道这种鸟。他只记得师父将鸟笼在小厨房里挂着,并不拿它去打斗,是当文雀养的。但这鸟啼叫很难听,是一种石子划在玻璃上的声音,而且中气很足。渐渐整个后厨都不堪其扰。这样养了半年,据说有天笼门忘了关,这鸟便“走咗鸡”。他笑一笑,说,也有人传,是别的师傅,使唤手下“细路”,偷偷放走的。

      不知为何,我忽然对这种叫“里弄嘎”的鸟产生了兴趣。在网上遍寻不着后,我决定还是做一次field work。旺角曾有著名的雀鸟街。这条叫康乐街的街道,在上世纪末被划进了旧区重建范围。重建后的成果,即当今的朗豪坊。然而这条街的人事,倒并未消逝。而是就近迁去了园圃街花园。我从牌楼走进去,便听到一片啁啾之声。沿街数笼山雀,挤挤挨挨的,笼上贴着纸“放生雀”。走了好久,进了内街,反倒是静了下来。我看到一个颇大的店铺“祥记”。鸟并不很多。铺面外头却挂着许多鸟笼,笼底下摆着一个个塑料袋。里头装着蚱蜢。袋上用粗豪的笔迹写着“30蚊”。我走进去,问那正在洗雀笼的店主,有没有“里弄嘎”。他仔细看一看,说没听说过,他阿爷可能知道。我等着下文,他说,我阿爷一早走咗啦。

      我便一路走,一路问。这时烈日焦灼,街上的人和鸟,都有些恹恹的。忽然一只很斑斓的鸟,对我嘶叫了一声,像是猛兽发出。我吓了一跳,看笼上标着“南非蕉鹃雀”。它隔壁的黑羽毛的鸟,则过于安静。我发现是只鹩哥,臊眉耷眼。这鸟,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写小说《谜鸦》时的种种,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时有个很老的老伯从店里走出来,招呼我。我便又问起“里弄嘎”。他眼光一轮,说,我呢度冇,但我见过。我问他几时见过。他摆摆手说,咸丰年间事啦。我问他,这鸟是从上海传来的?他又摆摆手,说,系南洋雀,好嘈!

      他约莫看出我的兴趣,便把我拉进了店里。我心里虽有些失望,但想他大概也寂寞。为了报偿他提供的信息,就表现出了很大耐心,听他介绍他的收藏。是不同款式的雀笼。迎门最堂皇的镇店之宝,是这行的祖师爷“卓康”所制,如今已经失传。每只鸟笼都是故事,大的是芙蓉笼,小的是绣眼笼;哪里是玉扳指,哪里是马尾弦。他说,我成间铺冇胶嘢,只只手钩都是天寿钢!

      离开雀鸟花园时,已过晌午。路人行色匆匆,却都不忘看我一眼。大概因我手里拎着只古色古香的空鸟笼。

      其实,荣贻生决定收五举,是在这孩子开口与他说话之前。

      他之所以下了决心,是因司徒云重的一句话。

      这些年,他已经惯了,有许多事都和这个女人商量。而且这些事,多半是大事。他记得许多年前,慧生说过,阿云是个女仔,有男人见识。

      此前,云重从未到“多男”来,是守着分寸,也是彼此间的默契。这时她虚白着脸,面对着荣贻生。因为三号台的位置,整个茶楼,无人能看见她,唯有眼前的这个人。

      两个人静默着,对望间,甚至未意识到这少年企堂的到来。五举,便在他们的无知觉间,做好了所有的事。荣师傅来“多男”,从未让茶博士服务过。茶博士张扬的表演,于他是繁文缛节。他只要两只壶。一只茶壶;一只装了八成热的滚水,用来续茶。这滚水的温度,是他的讲究。全靠企堂的大铜煲,快一些、慢一些都不对。

      以往的企堂,三不五时“甩漏”。五举这孩子接了手,一回水冷了,给赵师傅好教训,以后再未行差踏错。此时见他有条不紊,洗茶、摆茶盅、开茶。眼里清静,手也稳。临走时,只如常微微躬身。似乎云重如荣贻生一般,是他长年关顾的熟客。

      待他走了,两人仍是相对坐着。事情过去了,说什么也不是。说多说少都不是,索性不说了。云重揭开茶,喝一口,又喝一口。或许也是身子虚,额上便起了薄薄的汗。她不擦,继续喝。喝了一阵,放下说,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这“双红”的饮法,还是我教你的。可现在,自己倒分不出香和苦了。

      她启开了茶盅,续水。却见茶盅里卧着一颗开了肚的大红枣。她便打开荣贻生跟前的茶盅,倒净了茶,里头什么都没有。

      云重觉出脸上漾起了一些暖。她望一望底下,方才那个小企堂,跟着茶博士,拎着大铜煲,在不同的桌间穿梭。停下了,脚下有根,站得稳稳的。她看一眼荣贻生,开口道,这个细路,真像你后生时候。

      荣贻生回家时,头脑里还回响着这句话。

      打开门,家里有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冲击了他一下,也就冲散了他头脑里的念头。秀明倚在沙发上,目光斜一斜,道,谢醒阿妈送来的,说是端午的礼。

      荣贻生望见饭桌上,摆着几只龙凤纸包着的大盒。红得火一样,在这灰扑扑的房间里,有些触目。他说,端午还有半个月,现在送来?

      秀明说,天下父母心,佢哋不放心自己嘅仔。讲真,你到底教成怎样?

      荣贻生说,我俾心机教,佢肯学至得。

      秀明抬一抬眼,说,佢阿妈知佢不生性,说按规矩管教。这行谁不是这么过来。

      她慢慢地站起身,说,大仔今朝返来,在石硖尾买了几个粽。我热给你吃。

      荣贻生连忙道,不用了,我同班老友记饮过早茶。你唔使理我,自己歇着罢。去过医馆了?

      秀明便轻轻抚一抚心口,说,换了个医生,重开了一剂方子。先试一试吧。

      荣贻生服侍她躺下。关上卧室的门,细一想,谢醒这孩子,已跟了他两年了。

      收谢醒这事,当初他没听云重的。

      荣贻生从窗口望一望外头。皇后大道上有些成群的中学生。男孩子穿了白恤衫、宝蓝色长裤,是圣保罗书院的学生。女孩子们则是石青色的旗袍,来自圣士提反女子中学。大约这时已经下了学,在西营盘周遭吃饭闲逛。几个时髦女,手挽着手,从对面金陵戏院里走出来。打头的一个,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

      隔壁无端地,又响起了吊嗓子的声音,咿咿呀呀。是个已经退休的粤剧老倌。和荣家同年搬进来的。

      算起来,从广州到香港,已近二十个寒暑。当初离开“得月”,按广府庖界的流传,是出于“政变”,这未免夸张。只是韩世江的大弟子发难,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想想,便走了。不是怕,是为当年事,对韩师傅还抱着疚。

      他来时,“同钦”虽有老号“得月”的加持,已经打开了局面,但还远非如今地位。毕竟较之广州,香港的饮食界更海纳百川些。且不论西人加入,光是各地菜系在此开枝散叶,已多了许多对手。香港人又生就中西合璧的“fusion舌头”。“太平馆”这样中体西用的新式菜馆,也便应运而生,源自广府,却赚了本港的满堂彩。

      谢醒的阿爸谢蓝田,是铜锣湾义顺茶居的车头。虽久在庖厨,这人天生带些江湖气,是个社会人。对时世天生看得清,也玩得转。荣师傅与他在佛山的同乡会结识。原本以为是点头之交,没承想谢蓝田却相见恨晚,引为知己。那时年轻的荣贻生,还有几分恃才傲物。人也木讷些,并不把张扬的谢蓝田放在眼里。这本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后者倒不以为意,对荣师傅还有些怒其不争。他自作主张,在一次业内聚会,将荣师傅的莲蓉酥作为伴手礼,送给了香港饮食总会的上官会长。会长一尝之下,惊为天人,这由此成为荣贻生在本港声誉鹊起的起点。潜移默化间,也助他在同钦楼站稳了脚跟。嘴里不说什么,荣师傅对他是感激的。毕竟同业相轻是常态,何况又同是做白案。谢蓝田对此,倒很豪迈。只说荣师傅潜龙出渊,出人头地是迟早事,自己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我就系睇唔过嗰啲新潮点心佬,喺度搞搞震!”

      两家来往多了,彼此也都多了照应。秀明在战时落下了顽疾,一遇换季就胸闷憋痛。到了香港倒更厉害些。也是谢家忙前忙后地给找医生。这些好,荣贻生开始都记着,想要还。后来日子久了,长了,倒处得像半个家人了。

      所以,当谢蓝田提出要谢醒跟他学徒。他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谢家夫妻谈起这孩子,也直唉声叹气。说起来,也是阴功。两公婆上年纪,才得了这个独子。荣贻生是看这细路长大,周岁时拜过自己做“契爷”。小时看着精灵,整日跟父母盘桓在茶楼里,,手势看都看了个半会,说起来头头是道。可长大了,就是读不进书,转了两间官校,到底辍了学。谢蓝田便说,贻生,你两个仔几生性,读“英皇”,日后考港大要做医生律师。谁来接手你的好本事?教教不成器的契仔,也算手艺有个去处。

      荣贻生心里有自己打算,却不忍拒绝谢蓝田。要说心底柔软,身在他乡,经过这些年,已有许多的变化。世故是必然的,心也冷了些。但看纵横八面的谢师傅,蹙着眉头,是老意丛生的模样,他也便点了头。

      大约一个月后,他方与云重谈及此事。云重沉默了一会,说,你莫后悔便好。我不想人背后叫你“西南二伯父”。

      他听后心里微微一惊,这是广府人都知道的典故。说的是不负责任、庇短护奸的老辈人。看似厚道,里头却藏着阴和恶。云重话说得重,他听得也重。便收拾了心情,想要好好教谢醒。至于教法,也便如叶七当年。旧日茶楼里的师徒制,里头还是有许多行业避忌。白案师傅连上料称斤两,尚要背着徒弟。荣贻生便格外敞亮些,将谢醒当个仔来教。云重不让他收,也是因为行内有句老话,叫“教生不教熟”。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徒弟最好是白纸一张,不收别的师傅教出来的半吊子徒弟;二是不要收熟人子弟,教训起来,话里深浅都不是,难以成才。谢醒偏两样都占了。自己以为耳濡目染,将大小按功夫,早看了学了个七七八八。由于通家之好,又是契爷,也并没有将荣贻生这个名厨当师父来待。早两年,跟爷娘学的那些,在“同钦”也都能应付,且应付得不差,居然点拨起尚要偷师度日的同辈,这便有些犯忌。可是茶楼里都知道他的来头。荣师傅不训,谁还能说什么。这个混不吝,也有他的期图,竟有两次问到荣贻生脸上,问几时教他整莲蓉。

      做师父的,被他问得一愣。荣贻生本没有叶七的心机。他师父将莲蓉的绝活儿藏到了最后,临了还靠他自己悟出了一味。然而,他也觉得时机未到。这孩子问得急,他便也琢磨是不是他娘老子的意思。这样想,心里越发冷。

      他知道自己还是不甘心,在等一个人。终于,等到了,是个“多男”的小企堂。白纸一张,却是上好的生宣。

      这细路先说不想做打雀,让荣贻生犹豫了一下,怕他缺的是一个“勇”字。可细细听他说下来,原来是要做自己的主张。荣师傅心里动了一下。他想,当年有叶七在,除了拜师这一件事,他何曾做过自己的主张。如今若收了这个,就不好再走这条老路。成全这孩子,便是成全自己。

      他想起云重的话,这细路,真像你后生时候。

      可他忘了,这二十年来,他自己已经变了。

      ……

      (精彩全文见2022年4/5期《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版)

      作者简介:葛亮,原籍南京,现居香港。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高校副教授。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问米》《瓦猫》等。作品曾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文字。曾获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等奖项及《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GQ》中国年度作家、2017海峡两岸年度作家。代表作两度入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北鸢》获2016年度“中国好书”、“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等。

    【审核人:站长】

        标题:葛亮:燕食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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