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兴县。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河北省作协副主席。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在我头顶的星辰》《阅读颂,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共计20余部。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第一届建安文学奖,第七届《滇池》文学奖,第九、十一、十二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等。
为什么没有我
文/李浩
1
他们叫我在月光里站着,别踩到雪。“你听到有人来,看到有人,就学鸟叫。咕咕咕。记住了没有?”
“他记不住。”齐三推我一把,“别总是哼哼。看看你的鼻涕。把棉袄脱下来。”
“你要他棉袄干什么?”齐大的嗓子里可能有痰,他们说我的二爷爷就是被痰给呛死的,人有一百多种死法,不知道哪一种会是你的,这得看阎王爷高不高兴。“看看上面的鼻涕!”
“我怕弄坏了。”齐三也脱下了他的棉衣,披到我肩上,他的嗓子里也有了痰,“二傻子,你不许用袖子抹你的鼻子。记不住,我就砸碎你的脑壳!”我用力缩了一下头,齐三的手里没有木棒。“你先给我学一遍怎么叫。”
“咕咕咕。”
“快点。你也别哼哼了。”齐大说着,他把一条黑乎乎的布袋塞给了杨栋。“给我看仔细点。要有人来,你就学鸟叫——没人的时候也别瞎叫。别忘啦!”
“你把棉袄穿上。”齐三说,“别等不到我们出来,你就冻死了。你他妈的不至于傻到这样吧!我看你追赵保长家丫头的时候,挺机灵的呢。”
我冲着他笑,我就是想笑,忍不住笑。
“你看,一提赵保长家丫头,二傻子多高兴!”杨栋把黑乎乎的布袋缠在腰上,拉了拉,“记吃不记打。那顿鞭子是白挨了。”
“二傻子,你听到有人来,看到有人,就学鸟叫。记住了没有?”齐大弯着腰,他就变矮了,我的眼睛能看到他的头顶。他低下来,我就咕咕咕地叫了两声。“小点声,”齐大又变高了,“别给我忘啦!等我们出来,给你买——武大烧饼!”齐三拉拉我的耳朵,“记得住才给!要是记不住,别说烧饼,就是鸡屎也不给你!”
“差不多了。”齐大看看上面,齐三和杨栋也跟着看看上面,我也跟着看,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要看的是什么。“我们走。”
“你……放心不?”杨栋冲着齐大的屁股跑了两步。“没事儿。”齐大的嗓子里大概又有了痰,“我试过。还行。”“你真要买烧饼给他?”齐三也跑到了齐大的屁股后面。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叠在一起,齐三踩着杨栋,杨栋踩着齐大,他们慢慢地抻直了,六条手臂扶着墙头。齐三先没了,然后是杨栋也没了,墙角那里就只剩下齐大一个。他朝上面伸着手。一会儿杨栋的头露出来,然后是齐三,他们也伸手过来。齐大摇晃着,像只大壁虎那样升起来,三个人一起没了。
我看着墙。它有一块灰,一块黑,又是一块灰,一块黑,别处也是这个样子。我想走过去敲敲,看齐大他们是不是还在墙里面,但他们说过,不允许我走到别处去,一步也不行。我可不能不听他们的,齐三的木棒敲在脑袋上可疼啦!一想到他,我的脑袋就又开始疼了起来。
有雪从我的头顶飘下来,落进我的脖领里。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只朝我身上下,而别的地方就没有。我抬头,有些讨厌有黑压压枝条的树了。又没有柿子,又没有叶子。
2
他们不让我动。我不动,脚就更麻,还有些痒。我只好在鞋子里动自己的脚趾,它们胖起来了,我感觉。有些风钻进去挠它们,就又痒起来了。
他们不让我动,我就看墙,看树,看对面的草垛,看草垛下面的雪。月亮不照那里,那里也不黑,街那边的墙角就黑。远处更黑。我抖着落在身上的雪,抖着抖着,整个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不安。
我支着耳朵,想从墙的里面听一点儿动静,可那里没有。三个人一下子就没了,墙把他们一起变没了,而且还不让他们出动静——墙真是可怕。他们不让我动,可墙在动,有时在动,有时又不动。
又有了鼻涕。齐三不让我擦,我得听他的,他有打得人很疼很疼的木棒。齐大没有木棒,可齐三和杨栋都听他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比木棒更厉害的东西。我支着耳朵,耳朵被我支得生疼,被我摸过的地方有些痒。他们不让我动。
沙沙沙沙的动静来了。我咕咕咕咕叫了两声。沙沙沙沙的声音又没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刚才的声响。我又叫,“咕咕咕”——一片干萎的玉米皮在街上跳。“你看到了什么?”墙的里面露着半个头,我不知道是谁的。“它——”我指着玉米皮,它还在跳,沙沙,沙沙。“人,你盯的是人!这个二傻子!”那半个头又没了,又进到墙里边去了。墙真大。似乎什么都能吞得下。
又有了沙沙声。我再次支起耳朵,现在,我的耳朵冲着声音的方向,然后眼睛转向那边。那边太黑了,月光铺不到那边,我伸长脖子也无法看得更清楚些。这时,沙沙声突然停下,我不得不把自己的脖子伸得更长些——他们不让我动。我感觉自己在伸脖子的时候一定是拉到了心脏,它跳起来,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那样。“你是谁?”我急忙收住自己的声音,他们也不让我这样说话。
声音没了。我支着的耳朵也再也听不到它。我再次向前探了探身子,动动脚趾。沙沙声变成了踏踏声,慢慢地朝着墙的这边走来。
“咕咕咕……”
踏踏声又没了。然后突然变快,踏踏踏踏……我看到一个灰色的东西从草垛那边跑出去,它有一双黄眼睛。“吓……吓死我了。”我对自己说,对撞着我的嗓子眼的心脏说。“一只狗。”我对自己说,对自己的心脏说,“它跑了。”
墙的那边,一顶帽子露出帽檐儿,露出额头和眼睛,停了一会儿,杨栋的整张脸都伸在墙的上面。“咋……咋回事儿?”他朝着东边看,然后又朝着西边看。
“一只狗。”我对着墙说,“吓……吓我一跳!”
“你这个二傻子!还吓我们一跳呢!差一点儿就……你再胡嚷嚷,看老子出去不扒你的皮!”杨栋的脑袋又进到墙里去了。扒皮可不是好受的,卖卤货和兔头的张屠户扒兔子的皮我是见到过的,我还看过他扒狗的皮。兔子不叫,但狗叫,扒皮时的狗也叫,不一样。兔子的肉好吃,狗肉也好吃。我害怕齐三的木棒,也害怕杨栋的扒皮,也许,杨栋的扒皮更让我害怕一些。我总是在想张屠户给兔子扒皮时的样子,他咬着牙,很可能他想着直接把兔子给吃了。他是能吃生肉的,还能嚼骨头,我二爷爷早就说过。他说,“惹谁,你也别去惹他!别说二爷爷没告诉过你!”
腿也跟着冷了。我不能像动脚趾那样动它。“汪,汪汪!”我听见狗在叫。可不知道它在哪里。“汪汪汪!汪汪汪!”我支着耳朵,墙又开始动起来,一个包裹从上面掉下来,然后是脚步声。“咕,咕咕——”我扯着自己的嗓子。
墙开始动起来,像是有人在跑,有好多的腿在跑,还有人在喊,有人咳嗽,咚咚咚,咣咣咣,“快!有贼!”“有人偷东西啦!”呼呼呼,咚咚咚。墙的后面亮了起来,又亮起来,一会儿这里亮,一会儿那里亮。墙又动了一下,从墙上掉下来一块黑东西,它比刚才的包裹要重。我想仔细看看。这团黑东西突然地伸开,然后从我身边跑过去。墙没有再动,我听见门开的声音,几个人头上顶着一大团火,一起冲到了门外。“快,我看到了,他在那!别让他跑了!”他们带着那团火一起冲着刚才那个人追过去。有人!我的心又开始撞我的嗓子眼了,“咕,咕咕——”
墙那边传来几声惨叫,然后又是几声,就像是有人给扒了皮。我想,杨栋可能躲在墙里面,像张屠户扒兔子的皮那样,在给哪个人扒皮。可我没见到杨栋身上的刀子。张屠户的刀子是一直亮在外面的。
3
月亮越来越冷,它的光也越来越冷。可他们不让我动。我既不想让木棒打碎了脑袋,也不想被刀子剥掉了皮。我只能在那里继续站着,有人过来,我就冲着墙咕咕咕咕地叫几声。人那么多。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有些人还穿着土衣服,大概是来自地下。二爷爷说过,那些死去的先人们比我们还好奇,就喜欢新鲜事儿。
那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走走走,赵老爷家遭土匪啦!”“谁这么大胆,敢抢赵老爷?不怕杀头打枷吗?”“不去抢赵老爷,还能来抢你?家里值两钱的也就那两条破棉裤吧!”我听他们吵着,嘻嘻哈哈地吵着,倒和前天的集市一样。
来一个人,我就咕咕咕地叫几声。来一个人,我就咕咕咕地叫几声。
可他们没有看见我一样。我咕咕咕咕地叫着,也没有一个人让我离开。
“唉,那个包袱……”他冲我眨眨眼睛,并把手里提着的扁担抱在胸前。他的头像一个葫芦。我摇摇头。“它是从墙里掉出来的。”我说。
“墙里?”葫芦头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一看就知道。二傻子。”“嗯,我是二傻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能叫上我的名字来,我就高兴。他有一条扁担更让我高兴。他的脸上有一片一片的白在晃动。“他们不让我动。太冷了。你冷不冷?”
“不冷。”他的手伸在包裹里,只有半条袖子在外面,然后又把手伸进自己裤子里掏。随后,他的手又伸进包裹里。
“赵老七,你在干吗?走啊,快点!”有人喊。那个人摇晃着屁股,像个奔跑的鸭子。
“来,来啦!”他的一条胳膊又没了。
他扛走扁担,却把包裹丢在了雪上。他一蹦一蹦地跑着,像是在被什么追。杨常曾经这么跑过,追他的是一只被剥掉半张皮的兔子。他们说,张屠户笑得把牙都喷掉了。他有颗牙一直活动,吃肉吃的。
“你笑什么?”他跑回来问我,“你个二傻子,知道什么,你就笑?”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什么?我用力地想着,可就是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我就冲着他摇头。他能叫我二傻子,我还挺高兴的。他还有条扁担。我们家也有条扁担。
“还乐!”他冲着我竖起了扁担。我抱住头。我睁开眼,他又朝着门口那边跳过去了。“看!赵老爷!我找到了什么!多亏本家多了个心眼!”
他们乱哄哄地踩了好多的雪,把地上的月光都踩脏了。我一边咕咕咕咕地叫着,一边用衣袖抹着鼻涕。我不抹,它们就变得太长。
有人从院子里出来。“这些傻贼。偷谁不好,非要偷赵老爷——赵老爷能偷么?”
“那个……给打死了吧?我看,只有出的气儿了。那个鲁栓也是,人都那样了还非要踹,要是出人命了,赵老爷能给他担?你说,是油里有他还是酱里有他?”
“可不是!显着和赵老爷亲呗!赵老爷也未必真看得上!”
“真是挨千刀的……你看吴妈哭的……”
“就是就是,吴妈干吗……她是不是被吓到啦?”
“是!那个贼钻到她屋里去啦!你想想,你想想!”
“不是吧,我刚听管家和护院的说,他们去的是赵老爷的书房和账房,被抓的那个,在老爷的染房当过两个月短工……”
“我听的可不是这样!你想,要是未出阁的三小姐让人祸害了,赵老爷会嚷嚷不?”
“咋,还有三小姐的事?我刚才可没见到她……”
“没,没她的事儿!我就是打个比方!太太逼她缠脚,听说跑到姥姥家去了。”
我咕咕咕咕地叫着。他们这才注意到我。“吓!这里还有个人啊!怎么这么面生……”“走走走,”矮个子拉了拉高个子,“咱们走!你看不出来他那样儿!”
“你是说……”
好多人冲出来,他们举着火。“快快快,我们朝那边追!没想到还有一个!”
“追!他跑不了!我们把路口都把上!”
一个顶着火的人跑了几步,在我前面停下来。“是他不?”“不是不是,我刚才看到了,不是他!”“他是谁?你们见过他吗?是咱们鲁镇上的不是?”
我看了看月光,也看了看火光。这时我才看清楚,火并不是长在他身上的,而是在他手里举着的,有一股难闻的油烟味儿。“咕,咕咕——”我有些害怕。可是他们不让我动。我害怕木棒,也害怕扒皮。
“追,我们继续追,他们来的,一个也甭想跑掉!”
“我就不信能让他们跑喽!也不打听打听,敢偷赵老爷,也不知道都吃的是什么!”
“烧饼。”我冲着火光说,我的鼻孔里突然闻到了烧饼的气味。
但没人理会我。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2年第3期)